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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强自镇定,门外炮声隆隆不断,忽然大使馆的人仓皇跑来,直说那些人违了约,已经疯了,是魔鬼的降世,他们已经在安全区里肆虐起来,金陵神学院设立的难民收容所遭了劫。

莫十七深深吸口气,握笔的手不着痕迹的颤抖。

你们还活着吗——

非常君挤在流民中,视线上移可见灰白的天空中无半只飞鸟。他的渡轮在水上被击沉,玄尊的命令来的太迟,他已错过十一月的撤离期,在教堂躲了半个月。唯一让他庆幸的是习烟儿在一年前被好友庭三帖接走,现在应该是平安的,不然这惨烈场面,恐怕会对孩子造成一生的阴影。

他踏着骸骨前行,路边尽是死尸,面目模糊,身躯破碎。越骄子带着他,目不斜视地推开拥挤的人群。

越骄子曾站在街的尽头,南京芳草初翠。他说,这样好的风景。

可这山河,终是失了这样好的风景。

非常君孑然一人,举目无亲,非家的死活于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远处忽起枪响,百姓大声尖叫,这条野僻山路竟被发觉,虽仅十来个扛刺刀枪的兵,可这百余饥饿惊恐的平民已经扛不住任何意外,受不住半点血腥。

非常君匍匐在地,他躲在草丛里,头深深埋在泥土中。他听见模糊的嘶吼,利刃刺入骨血再拔出的闷响,他听见狂笑,女人气息孱弱的喊叫,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让他以为身处地狱。

脚步声逼近,非常君抬起头,越骄子握住他的手骤然抓紧,指甲掐地他皮肉生疼。那绿色军装刺痛他的眼睛,七八个日本人把他们赶到一处,叽里呱啦许多,非常君骨头发冷,他能听懂那是什么意思。

很快其他人也都懂了,语言不通,但嗜血的敌人通过眼神告诉他们,一场厮杀的游戏,拿人命取的乐子。

非常君恍惚明白,玄尊压根就没打算让他活,他能栽培他,也能随便舍弃他,南京城里他一边卖瓜一边做着阴暗的事情,雨花台的泥土里渗满鲜血。最后他还是被遗弃,谁能惦记他的死活呢,谁能管得着他是不是留有残命呢,习烟儿远在天边,他还会记得非常君吗?

他没有亲人,死了也没有血脉会记得他。非常君此刻无比清醒,清醒到已经能认清越骄子不过是他的幻想,他没有胞弟,一切不过是他的臆造,在年幼时非家正房无比嫌恶地扼住他的脖子,恨他咒他时,越骄子就自死亡而来。

刺刀的光明晃晃的,他对身边的自相残杀、哭泣哀嚎充耳不闻。

似乎,死了就是死了啊,真是不甘心......

越骄子从身后蒙住他的眼,在他耳边轻轻说:“兄长,让我来。”

**

君奉天握紧玉逍遥的手,感觉到他掌心又湿又冷,汗血混杂。

萧市长的死讯传到队里时,他们临时调遣的城郊部队才同时接到了撤退的消息,可惜太晚太晚了,无论如何都跑不出去了。

一个姓云的新兵,才十七岁吧,平时笑起来很是顽皮,被子弹击穿咽喉,最后沾着血在君奉天手上写“照顾、家、弟、归”.....言语破碎,尽是孤魂,哪里去寻那条归路。

老前辈死前身上绑了七八个炸弹与敌人同归于尽,飞溅的碎瓦里有他说要给孩子带的梅花糕,那时他挠着脑袋,笑呵呵道,回家了就好好过日子,与那老婆子共老。

回家.....战线失守后队伍就散了,玉逍遥回了玉家,那里没有活人,布匹被血泼成了深红,家里女孩子们白花般的身子和那匹红绸堆在地上,冰冷的兵器立在昔日的青春年华中,空气里弥漫着死一般的气味。

身带药香的华姓女子在后院用一根绳子结束了生命,总好过衣不蔽体,死无尊严,她悬在梁上的身体被火点燃,远看犹如一面旗帜。

然后他们在离玉家百米外,发现了玉箫。

玉逍遥几近崩溃,这丫头没有走掉,她居然没有走掉......她定是回头去寻小离经了,那孩子昏迷在地下室,那个甜甜叫他玉姐姐的孩子最亲玉箫,她不可能放弃他。但她没有受苦,炸弹爆破,他们甚至能想象出这个簪花的少女如何扑倒离经,然后喊他快跑,不用管我,快跑吧。

君奉天大口呼吸,玉家的护卫是他派的,守不守得住是命,但深深的自责压在他的胸口,快要让他窒息。可最后反倒是玉逍遥抹去泪水,将玉箫抱到一片相对干净土地,动作轻柔地放下。

时光荏苒,这丫头仿佛还是那个在他怀里要糖的小姑娘,能一只手稳稳抱住,他答应送她出嫁,牵着她把她托付给她的心上人,让她幸福一辈子,可这些再不能实现,玉箫的时间永远凝固在了民国二十六年。

“还有人在去安全区的路上,去帮忙吧。”玉逍遥低头看了一眼,转身投入浓浓烽烟中。

**

重庆。

君玄尊放下笔,向后靠住椅背,并侧开目光,窗外日暮低垂,倦鸟归巢。

桌案上印有“绝密·上海”的密封文件在灯下晕开暖黄色的光。

他走到窗前,凝视远方不知名的一处,默然不语。

非常君、莫十七、玉逍遥、君奉天,你们还活着吗?

**

玉逍遥君奉天躲在一处废墟后,远方传来女孩子的哭泣和凌乱的脚步声,他们从瞄准镜里看见被日军追赶的一户人家,母亲猛地摔倒在地,父亲狠狠抄起那要寻娘亲的孩子,头也不回地向前跑。

君奉天在后方日军要开火时扣动扳机,领头的顿时大骂一声,向四方扫射。他们隐在墙壁后,如今位置离安全区使馆仅差三条街,一路上所见是建筑物下伸出的变形的手,仰面朝天开膛破肚的少年。悲痛和恨已经无法感觉,唯有麻木,原来痛到骨子里,也就什么也体会不出来。

他们脸上全是灰土,头发里落满砂砾,他们该是在读书或工作的人,在南京的冬阳下并肩走在回家路上的人,而不是要目睹太多的残忍,经历太多的死别。

能做的实在杯水车薪,他们无法想象今天后的南京会成什么样子,他们能做的只能是救人了,尽管这条性命下一秒就可能会消逝,可还是要尽力去做的事情的呀。

玉逍遥压抑的痛呼在沙子的滚落声里尤其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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