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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史密斯说:莫,你要明白一个道理,我们救他的命已经用了很多珍贵的药剂,包括盘尼西林*,而这些药剂远不止一个人的用量。他濒死,可这是战场,按道理我们就应该放弃这样的伤者,这是无情,但你无法知道还有多少受伤的战士在等这些药,他们必须共享。现在我们都给了他一人,这是私心,他以后还将面临风湿或者跛脚,但他留了命,而那些人却会死。

莫,你要懂得,世界上没有人能没有遗憾,一切的索取都要付出代价,这就是你们身为一个独立成年人,必须懂得的东西。

玉逍遥被子里的手攥得死紧,口头上却苦笑道:“哎,那以后只能干文职了呀......”

之后的半年,玉逍遥都在养伤,他们如今待得地方是一个郊野,具体也不清楚在哪些省份的交界,反正是一个村子,村里头人不多,就剩些老人并几个孩子,说是在日本人来犯的时候往山里跑,躲了三次,一次没躲掉就死了大半,现在的几个简直是菩萨保佑,加上这里实在太偏僻了,大家也根本没地方去,干脆能活一天就活一天。

玉逍遥现在不能行远路,至多在自家门口走几步,或坐在长椅上无所事事。也不知是君家的安排还是大夫的吩咐,他现在与世隔绝,什么消息都探听不到,默云徽怕他心里堵,从皮箱里取了些书,竟是各种兵书战略什么的,让他没事儿打发时间。

这种感觉极其不好,外部的动荡和这里的毫无生气的宁静让他们窒息,默云徽最后自己也耐不住,就让村子里的孩子如果有愿意的,就去找他们,开不要钱的讲书教习。

天真的做法,命都保不住谁还会去学东西,但如果家里的孩子太小,干不了农活,一条贱命摊上这乱世,倒不如学点字以后做个文化鬼,不枉爹娘生一遭。这样想着,村民也就抱着半让他们看娃的念头,把自家幺儿丢到他们家。

此后玉逍遥、默云徽都在教书,在近乎死一样的平静中等待。

有时候看着那些孩子们在院子里跑跳,各个面黄肌瘦,骨瘦如柴,却还是会笑会哭,即使战乱给他们带来不可磨灭的创伤,可还是会难过,会感到疼,他们就觉得,也就还会有反抗,会有希望。

直到昙师父的到来,往这死水里投入了石子,波澜骤起。

玉逍遥是在河堤旁捡到寄昙说的,彼时他浑身是血,就一口气的功夫,他草草检查了他身上是否有会给村庄带来不利的物件,最后发现了一把土枪,子弹耗尽,徒有空壳。

他终不忍见死不救,让默云徽把他扛回了家,而在洗净面容后,玉逍遥才惊觉这是他们过去的武师。

昙师父形容十分狼狈,精神也有些不稳定,他之前模样算是敦实严肃的出家人,而现在瞧着就像入了魔,行了阿修罗道,深陷梦魇,却自梦魇中咬出佛法来,他高烧不退,呓语连连,玉逍遥静听良久,便在换额头巾帕时反复在他耳边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

寄昙说便脱口而出,然他声音沙哑,仅能听得“柏树子”三字,他便接着问:更要是第二杓恶水?

昙师父就挣扎欲示齿,玉逍遥按住他,低声说:是宁截舌不犯国讳,是问取露柱,是空中一片石,还是......话至此反陷入沉思,却听寄昙说长叹一声,再看竟睁着双清明的眼,答:“山河大地。”

玉逍遥撑着床架子站起来,松了口气道:“你终于醒了。”

病人清醒,情况就明朗了大半,默云徽从外头挖野菜回来,就见他们两人对坐。半年不见,昙师父似老了十岁,头发长的披在肩上,倒很有苦行僧的架势,当玉逍遥问起与他同行的两位如何时,他情绪又激动起来。

“楚天行......”仿佛把过去再次重温,玉逍遥见状就要他莫再说了,他却不听,非要把这个事实从肚子里翻出来,直捣得他肝肠寸断,鲜血直流,“死了,死无全尸。”

玉逍遥大惊,乱世死人本不是稀奇事,偏是熟人,无论如何都无法不触动,寄昙说皱眉紧闭双眼,就像从前,他听那假渔夫唱歌一样的动作。

“他在敌后打游击,被抓了,偏他又是个领头的,审了三天,还动了刑。”

如此便可想象惨状非常,再听昙师父声线沙到极致,最后都要弱不可闻了,“琵琶姑娘.....可恶......那些畜生......”

沉默相对,中药的苦涩压着花香。

“你......打算去哪里?”玉逍遥轻声问。

寄昙说摇头,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你呢?”

他不知道,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迷茫,他的腿让他再无机会去与敌人拼杀,而因他由使馆外送,重庆方面定也会有所关注,回重庆或会再次将玉家牵连进事端之中。这是种真实的空茫,是明明前方有路,却走不通的空茫。

忽然,大门打开,走进一高大的中年人,鬓发略白,神色肃然。

他说:“你们好,很高兴......两位还幸存!”

**

非常君坐在村口一水井旁,井边是一家荒废了的露天小店,店顶布棚塌了一半,看样子约能猜出是个买杂货并买早食的店铺,或许是全村唯一的“受外界影响孕育而生的店门面”,多半是逃难回来的年轻人所开。

只是座椅上暗色的血迹,池子里来不及收拾的碗筷,都在无声控诉当时的一场血腥罢了。

“把寄昙说故意丢到这里,加上有个玉逍遥,一箭双雕,老师好计划。”

君玄尊从村中走出,也不嫌肮地直接坐在长板木凳上,却并不打算回答他的话。

他注视眼前这名从尸山血海里爬出的青年,道:“你觉得,为师是对是错?”

非常君与一旁的越骄子对视,他最近有些疲倦,整天厌厌的,但眼神依旧凌厉,非常君收回目光,说道:“不知。”

玄尊凝视他许久,从旁侧取来一个大木桶,一只瓷碗,他将碗中盛满水,悬在木桶上端,“我不知道其他人心中怎么看,但如果这个木桶是毁灭、沦陷、奴役、亡国的深渊,而这个碗就是你的国家,水是你、我、寄昙说、玉逍遥、莫十七、还有千千万万的国人,我现在要松手,碗必定会碎,水也会泼出,你要如何挽救?”

越骄子直起腰,与非常君一同望向君玄尊。

“我不管是不是还有其他方法,现在我认为没有其他可以走得通的路,只有这样......”

他把水倒入桶中,又从井里装了一碗,再倒进桶里,重复数十次,最后桶中水满,他松开悬在空中的手,瓷碗笔直掉落,溅开大朵水花,一个扎入水后,却又浮出了水面,浮出了桶的边缘。

“你们就是倒进去的水,所有人都要有作为倒进去水的觉悟,没有斗争,没有牺牲,没有受过暗无天日,你如何撑得起这一碗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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