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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李永泽从老丁那知道儿子回来了,具体的行程他都清楚。老丁和他是战友,一个墙根尿过的交情。当时同意李熏然去云南,也是冲着这个。好歹出不了大圈。老丁把儿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老李骂了句别扯淡,这崽子什么德性我还不知道,但嘴角忍不住得往上勾。他自己都快到退二线的年纪了,也没立过个二等功。老话怎么说来着,虎父无犬子。老话就是说得有道理。

儿子不主动回家,他不好明目张胆的发作,权当不知道他已经在潼市了。他明白,小崽子掐准了当爹的心思,入仕的人,最怕丢人现眼,面子比天大。这小子,在边境破了大案,从缅甸抓回来一批往返于中缅间的国内毒贩子,连带缴获的毒品、毒资,刷新了近十年来的纪录了。内地多个地下赌场的毒品供货源头都是这儿,之前抓的山哥,是一串分销商中的一个。只是个小角色,却害死了不少人。许乐山和小儿子,徐显峰,通通都是毒品交易的炮灰罢了。

可李局长怎么也没想到,他先见到的,竟然是凌远。

自打看守所一别,他有两年多没见过这人了。

第一回 见面,他就觉得这人稍显老相,看简历是比李熏然大了七岁。一双窝在眼眶里的眸子,深不可测。看面相,不能说奸恶,但能把个大小伙子勾搭到手,又弄得五迷三道的,还能是什么好人!李永泽想想就来气。

这回再见到,这人更显成熟了。阅人无数的李局长不得不对自己承认,凌远,一表人才。当然这一点儿都不妨碍自己讨厌他。李永泽自己也没大过意,他对这个年轻人,是放了关注的。虽然不见面,很多消息也都落在他耳朵里。李睿这个吃里扒外的大侄子是指不上了,在他眼皮子底下他都没看住,后来干脆就倒戈了,有事没事找机会说带教老师的好话,还以为自己挺不着痕迹的。李局长心疼媳妇,李妈妈竟然坐得住,听李睿在那东拉西扯胡说八道,关键是,欲盖弥彰。去年市里评五一劳动奖章的红头通知,在各局都要流转通报,他看见一个熟悉的名字。那滋味,怎么说呢,呵,没法说。提起笔,给凌远俩字画了个圈,又用力点戳了两下,小崽子!

可,他来干什么?

李局长第一反应,这是圈地示威来了。

没吩咐人倒茶,李永泽决定渴着凌远。

凌远毕恭毕敬地称呼他“李局长”,说,我想请您帮个忙。

局座骂娘的话憋在脖素子处蠢蠢欲动,帮个忙?成全你俩野在一块?!不过他修养足够,微微点头,示意你说。

“我想看一下李熏然这次在缅甸行动的案件详细报告,最好有相关同行人员的总结或者笔录,如果不方便,给我个联系方式,我自己去问也行。”

李永泽没想到他会提这么个要求,转念立马就意识到,李熏然,可能出了什么问题。面容不由一紧。

“熏然他,暂时还好。您放心。我只是,有点儿担心。想核实一下。”

“核实什么?”

核实什么?凌远蹙了蹙眉,他有一堆疑问和猜想,大抵指着一个方向。

李熏然竟然不张罗着急回警队报到。凌远原本以为,他是不愿意这么快面对父亲。这种小心翼翼让凌远加倍心疼起来。可他在失眠。他以前从来不会睡不好,外头天雷滚滚,照样打着滚的呼呼,凌远偷着犯坏,嘬他的痒痒肉,小孩儿咕哝着翻身,第二天才会发现哪哪又被吸出了该死的紫红色。然而这个人真的处于严重的失眠状态。某天半夜一个急诊的会诊,过于复杂,只能喊凌主任亲自来,大概三点多钟,手机在床头柜上响了三两声,凌远都没反应过来,他很确定,是李熏然推醒自己的。话也少了,耍赖的时候,就只是趴在凌远身上,脸往里一捂,蹭来蹭去,一两天听不见一回放声的盒盒盒盒。还不爱出门,吃火锅,不去,看电影,不去,要不打游戏,在家打。凌远确定他不大正常,还是出于两点原因,一提立功受奖的事,他就低头;开始执着于骑乘和一切面对面的姿势,他会看着凌远的眼睛,深情缱绻里含着一丝痛楚,快到的时候总是引起脖颈,像濒死的黑天鹅,泪水决堤般,好像为了不断清澈自己的双眸。

当然,凌远不会跟李永泽分享这些。

凌远怀疑熏然在缅甸中的行动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刺激,由此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综合症。他几次试探,都没得到正面的回应。如果硬来,反作用会十分剧烈。一定要先确定原始的刺激源,才能判断到底是不是属于这个范畴,以及如何有针对性地干预和治疗。

李局长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公安干警,特别是刑警,比常人有更多的机会曝露于各种巨大的视觉以及心理刺激中。近些年才有人关注这些问题,但仍不广泛,也不深入。PTSD的研究和治疗,国内始终处于一个比较初级的水平,治疗方法也流于简单和范式,缺乏针对性。而PTSD引发的后果却可能十分严重。很多人误以为它不会致死。然而诱发死亡的原因可能非常复杂且相互错综勾连,创伤应激障碍是不容忽视的因素或者导火线。

茶杯空了,李永泽喉咙发涩,又一时没心情喊外人进来续水。瞪了凌远一眼,气声沉甸甸,“给我把水续上。”心想,没眼色的家伙。

凌远起身走向饮水机,取下保着温的水壶,顺手给自己在水柜里扯了个干净杯子。回来坐定,给俩人倒上水。

“报告估计不方便,我也没有权限,不能让我战友为难。这样,我跟他打个电话,你自己问,想要找什么样的人问,你自己提。”凌远点头。

几乎一个下午,俩人都蹲办公室里打电话。一开始拘着,都不抽烟。一个小时不到,都憋不住了。凌远没带烟,只好蹭李局的。李永泽心里骂他,还特么抽老子的烟,小兔崽子。

秘书敲门进来送文件,被呛了一口,咳嗽没忍住,喷出了口腔。自己顿时觉得不好意思。打扰了领导抽烟的雅兴。秘书退身出去之前,打量了凌远几眼。这人谁呀,以前没见过啊,跟局长办公室里怎么那么不客气呢。

“怎么办?”李永泽手指敲着沙发帮,郁色甚浓。他太知道轻重了。他也太了解儿子的性格了。而对于凌远对李熏然那番入木三分的剖析,他倒也不太惊讶。

“让他们队长,那个叶队长打申请,您批准,我要带他直接去美国看,我有个同年级的校友,毕业后去了马里兰silver spring的陆军研究所,专门搞PTSD研究和临床治疗的。”

“什么璞润?什么玩意?”

“是马里兰州的一个城市名,叫银泉。我马上跟我同学联系,越快越好。”

凌远手机响了,是廖主任。

祁溪的情况不大好。凌远皱眉,他匆匆和李永泽告别,说我等您消息。李永泽点头,并不起身送他。临出门,凌远转身朝李局长说了句,您别喝这么浓的茶了,您可能甲状腺不大好,改天过来,我带您去看看,不过问题应该不大,先不用紧张。李局长被说的有点懵,鬼使神差地应了句,好。后来醒过味儿来,暗自骂,我用你!我侄子也是大夫!再说了,我们警官医院好着呢,不比那第一医院条件差!可惜,当时没反应过来,局长很不高兴。

***

祁溪的样貌秀气,虽有病容,却不掩清丽。她不说话,也没有流泪。廖克难和凌远都站在一边,同样保持着静默。孕期和哺乳期内,男方不能提出离婚,但这不妨碍她丈夫事实上的离开。婆家认为这个孩子生出来也不会健康,也就不再上心。祁溪至少还有自己的父母和哥哥,廖克难心里禁不住念了无数回阿弥陀佛。

凌远想打人。拳头攥得咯咯响。

廖主任不会为了病人的家务事喊他过来。是祁溪对一种治肝病的药产生了过敏反应。

让凌远忧心的情况发生了,她的代偿功能下降的厉害。凌远开始有些动摇,他拼上全部医术和心力,能不能帮得了这个女人,他自己完全没有把握。

廖主任仍然没有放弃对祁溪的劝说,按照患者哥哥的说法,妹妹这是中邪了,一根筋,要犯到底。凌远知道,她不会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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