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长喻烦了,便也不再同他说实话,真的变着花样地同他虚与委蛇起来。
待景牧身体好全了,宫里来人请他继续回去教书,他已忙得有些焦头烂额。故而这日早朝过后,脑袋里仍合计着官道用银等鸡零狗碎的闲事,便心不在焉地沿着老路,走到了空无一人的鹿鸣宫。
隔着斑驳的红墙,鹿鸣宫内嫩绿的垂柳便显得青翠又生机勃勃,好看极了。疏长喻愣愣地看了片刻,都没人来给他开门,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竟走错了路。
鹿鸣宫离钟郦宫距离不近,疏长喻又没有在宫中乘轿辇的权限,故而待他凭着一双腿走到钟郦宫的时候,已经是迟了一刻钟。
他踏入钟郦宫的宫门,便见这宫中颇为热闹华丽。宫人来来往往,汉白玉的地面打扫得一尘不染。院内花草树木无不名贵,兼以些奇巧的亭台楼阁,和鹿鸣宫可谓天上地下。
而景牧,正一袭深色锦袍,站在院中的花丛边,竟对着个金丝鸟笼逗弄里面的小雀儿。
好个景牧,方搬了宫殿,便学起那些纨绔们拈花逗鸟了!
疏长喻见这场景,原本便不佳的心情便更加烦躁了起来。他拿着书箱,径直走到景牧身侧,面色不善地开口道:“二殿下好兴致。”
景牧抬起头来,疏长喻便见他抿嘴笑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向自己。
疏长喻一时有些遭不住。
若说这少年的长相,实在是万里挑一。乾宁帝随了生母,五官里看不见先帝的影子,可景牧却原原本本地继承了先帝英武深邃、挺拔坚毅的相貌。如今这英俊少年面带笑容,站在这锦绣膏粱堆里,眼里唯他一人的场面,实在有些美好。
疏长喻没来由的耳根一热,接着心里便更加烦躁了起来。
接着,他便见景牧献宝似的将那金丝鸟笼提起来,递给自己:“少傅!您看,这是景牧专门给您的。”
疏长喻心想,送东西便罢了,可送这等玩物作甚?我岂是那种成日拎着鸟笼在皇城中晃荡的纨绔?
他这么想着,皱眉瞥了一眼笼子,便要开口拒绝。
可就那一眼,他便被笼子里的那只小尤物勾住了目光。
这笼中不是什么名贵的鸟雀,是京中常见的银喉长尾山雀。这小鸟天生便长得毛茸茸的一大团,黑圆的小眼和黑色的小喙嵌在面上,颇为讨喜。它那一双翅膀短而小,收在身上的绒毛中便不见了,唯独尾羽精巧修长,拖在身后。
疏长喻看得晃了神,直勾勾地听着那小雀儿啾啾地冲自己叫。
他记得他前世在宫里见过这样的小鸟儿。
那时景牧被他软禁在后宫的一处花园中,除一月一次大朝会以外皆不得出。一日他去景牧那里,便在院中的柳树上看到了一只这样的小毛球,蹦蹦跳跳,飞到柳叶间寻不到了。
“那是何物?”他当时便被吸引了目光,问身侧的内侍道。
“回相爷,是个野山雀,京中常见的。”那内侍回道。“相爷若喜欢,奴才便叫人捉几只来给相爷赏玩?”
他当时摇了摇头,道:“算了。看它在枝头逍遥自在,便不要囚入笼中了。”说着,他便忍俊不禁道:“长得肥嘟嘟的,却生了双这般短小的翅膀,竟还飞的起来。”
那内侍从没见过相爷这般亲和的模样,闻言也笑起来:“这鸟满身绒毛,品种便是这样滚圆,想必飞着也辛苦吧。”
疏长喻笑了笑,便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疏长喻是不知的。当时景牧便在殿中,透过窗子,看到了玉立柳树下的他。
当时的景牧,不知看了多少年疏长喻或阴鸷、或狠辣、或虚与委蛇的假笑。可就在他看着那只飞上枝头的小肥鸟时,那面上的笑容像是破开了十来年的岁月,让景牧看到了曾经的他。
云开月明,风光霁月。一时间,疏丞相又变回了那个不知仇恨为何物的疏家三郎。
疏长喻更不知道,他这一个不经意的笑容,景牧便记了多年,甚至支撑着景牧独自趟过又十来年的孤独岁月,破开光阴将他扯回来。
疏长喻此时听着笼里的啁啾鸟鸣,心都化成了水。
他试探着将手凑到笼子的缝隙,便见那小鸟儿好奇地探过头来,轻轻在他指腹上啄了两下。
冷酷无情,嗜血专横的疏丞相瞳孔一缩,心尖儿一颤,一股暖流便顺着指尖,流到了丞相心里。
景牧站在一侧,看着面前这场景,也不由得心口发暖,笑意染遍了眉梢眼角,整个人都变得温柔了起来。
前世到今生,所有岁月静好,不枉此生的感觉,都是疏长喻赐予他的。
片刻后,景牧面上带着笑说:“那日从鹿鸣宫出来,景牧便见这小东西在柳枝上蹦哒,便将它捉了下来。想着少傅心善,定会喜欢。如今看来,这雀儿确实有造化,真得了少傅的青眼。”
疏长喻抬眼,从没见景牧这样笑过,也从没听这木讷少年如此巧舌如簧过。
果真,雏鸟之情,该当掐断。
疏长喻强按下心头的愉悦,正了正神色,神情严肃地对景牧说:“它本在林间自由自在,何苦拘它在这方寸之中?”
景牧何等了解他,一眼便看透了他眼中愉悦又欢喜的光芒。景牧闻言乖巧地笑起来,道:“故景牧试着养了两日。这鸟儿想来爱稻谷甚过爱自由,在这笼中颇为自得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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