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喊了他两声,他就醒了,一双眼睛在夜里雪亮雪亮的跟狼一样。他自己爬起来,问了我名字,就晃晃悠悠地走了。我后来顺着他的路往外走,那些玉米叶子上都是滴滴答答的血。我一个学医的,从来没见过人流了那么多血,还装着跟个没事儿人似的。”
解春潮听着听着,慢慢就听进了心里,可是他依旧没说话。
“也算是阴差阳错吧,大概就是第二年的冬天,我在学校里沾惹了一伙儿混混儿,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堵我。那会儿也是心大,觉得光天化日的,也不知道躲。
那会儿天气特别冷,那帮人在附近的一个结了冰的湖面上凿了个洞,把我捺进去,再拿冰堵上。那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我现在跟你说,我都能感觉到那股冻得骨头都疼的冷。
然后方明执就来了,把我从水里捞出来。我躺在冰面上喘得像条狗,那冷空
气把喉咙都剔出血味儿来。方明执一个人在我旁边蹲着,也全湿透了,头发上的水滴答滴答地落在我脸上,他哆哆嗦嗦地问我是不是玉米地里的谁谁,我咬着舌头跟他说我是。
他就一路扛着我,把我带回了校医院。他那会儿十几岁,身子骨都没长齐,我都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在水里,我也不知道他是一个人把一乍厚的冰面凿开的。我只知道他救了我的命。”
这个方明执对解春潮而言是有些新鲜的,看起来麻木寡言,却有血有肉知恩图报,和前一世那个看似温柔实则冰冷的人不同。
“我想报答他,但是他说我帮过他的忙,现在他还回来,就两不相欠了。我当然不觉得,因为其实我在玉米地那次,只是把他从昏迷中喊醒了,什么也没为他做,但他却是救了我的命,这当然不是两不相欠。然后我就想方设法地找我有什么地方能帮他,但是他好像干什么都能胜任,也没有任何短板。误打误撞的,我看到了一份实验记录,也就知道了方明执的秘密。”
解春潮缓缓地翻过身,面朝着孙玮,眼睛里有了探究。
孙玮像是有些犹豫,但一咬牙还是说了:“那项实验的目的是为了塑造一种独特的人格。
第一个实验里,记录者送给实验对象一只大型犬的幼犬,让他们两个朝夕相处。然后等到大型犬成年,记录者把实验对象和大型犬一起关进了一个笼子,只提供水而和少量的食物。几天后,实验对象和狗都活着,但都状态很差。记录者就当着实验对象的面把狗杀了,并告诉他实验结论:感情是阻碍,顾全双方只会让双方都输。
第二个实验里,记录者同样给了实验对象一只幼犬,但是因为第一次实验的缘故,实验对象表现得好像不愿意和幼犬太亲近,但是却按时给狗喂食。等到狗成年,它和实验对象一起被关进笼子的时候,很快开始攻击实验对象。记录者救了实验对象,这一次的结论是:你施以恩惠的对象,未必会感激你。
最后一个实验,这次记录者把幼犬送给实验对象的时候,实验对象对幼犬不闻不问,直到幼犬饿死。实验结果就两个字:成功。
是不是觉得很变态?
这个实验对象就是七岁的方明执,而记录者就是他在国外的监护人,也就是他的外公。”
解春潮愕然地坐了起来,不由轻声问道:“什么?”
孙玮苦笑了一下:“当时我看到这个的时候,真的非常害怕被灭口。但还是那句话,年轻不知道惜命。我注意了方明执一段时间,发现有时候哪怕天特别热,他也会穿得特别多,有一次我故意在人群里挤到他旁边,就闻到了一股很轻微的血腥味,不仔细闻根本注意不到,但是我天生对气味敏感,我能闻出来伤口都化脓了。
后来我就跟他摊牌了,我说我得帮他处理,不然他什么时候得败血症死了都不知道。
他一开始的时候很抗拒,他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关系,包括这种有实际关联的友谊。但是我好几次发现他在厕所里晕倒了,都拖回自己的研究室替他处理了伤口。我很小心,从来没被人发现。慢慢方明执就默许了,我对他的事情也稍微了解了一些。
他的伤口都是’惩罚‘,只要他表现出对什么东西产生了感情,那个老东西就要当着他的面把那个东西毁灭。那时候方明执年纪小,哪怕对感情的控制力已经超过了常人,还是不能让那个怪物满意。后来逐渐的,方明执身上的血肉就都被那个怪物剥脱了。我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副骨头架子,我也没办法,只能眼瞅着他身上的人味儿一天比一天淡。”
解春潮脸上一湿,他抬手擦了擦,才发现是眼泪。
“你俩结婚那会儿,我就觉得你挺可怜的。全世界都想嫁给方明执,但是谁要是真的找了他,那真是倒了血霉。他爱你,你八成就要遇险;他不爱你,那也是折磨。但是我说实话我真的盼着有个人能把那个老怪物的诅咒给破了。方明执是个沉睡的人,我多希望能有个人像是童话故事似的来把他亲醒啊!
上一次他出事儿的时候是被人下的致-幻-剂,人迷糊了,还轻声跟我说’不能爱上,我不能爱上他‘,晚上咬着牙流眼泪说梦话似地喊’让他走!‘,等到后来他难受得厉害了,跟中邪了一样一声声喊’春潮春潮‘,喊得我心里都抖。
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吧,他来咨询我,为什么老是闻不见味儿,我就问他有没有长期接触什么刺激性的气味。他说他喷香水,一开始喷一下就够了,后来喷多少下都感觉不够。我说他产生嗅觉耐受了,让他不要接着用了。他说不行,他老做梦,睡不着。我问问你,你听过大写檀香这么个香水吗?”
解春潮坐不住了,他从床上爬起来,东倒西歪地往外走。
孙玮吓坏了,连忙掺着他:“你要去厕所吗?你慢一点。”
解春潮手腕压着眼睛,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方明执在哪儿?”
第54章
方明执又回到了笼中。
眼前就像是信号不大好的电视屏幕,一阵一阵地飘雪花。
方明执摸着身边的边牧,和他一样的骨瘦如柴,摸起来是半温的,不知道是半活着,还是已经死了还没凉透。
方明执从金属盘子里又揩下来一点残余的油脂,凑到狗鼻子前头,那里还湿湿的,带着浅浅的温热。
他没力气说话,连这样抬着手都觉得吃力。
一点湿润挨上他的手指,说是在舔他手上的油脂,不如说是在抚慰他。
方明执想哭,他把自己的手指头塞进了狗的嘴里,在它的牙上磨。
边牧却用小舌头卷着他,把他的手指向外推。
这时候一束光打进来,方明执眼前的画面又清晰起来,他打起精神来,轻声喊了一句:“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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