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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陛下欲去旧取新,一方面须在现有官员中淘汰才德不配者,一方面需从整个适龄参赛者中选拔有能力者,是故可以设三类比赛。对于文官的铨叙,就考核他们本职工作应当做的事,明经、明法、尤异、治剧、兵法、阴阳灾异,各自对应特定的官职。又可设专门的文学科,这既是为了给世族子弟一个出路,也是给同样有才华的寒门子弟一个舞台。这样设置,才显得公正。至于武官则全部比武就好了。

“在赛制上,比武非常简单,抽签一对一,胜者晋级,再互相比试,再晋级,直到最终产生第一名第二名。铨叙则应当要求丞相与尚书令等出题,譬如水利,则要求制作模型以检验官员设计的方案是否可行,可行者过,不可行者淘汰。参与铨叙的人数并不算多,大概两轮比赛之后就会淘汰得十余人,可以再比,也可以进行比赛打分制,我以为打分制为佳。分数则有最后的评审们决定,比较合适。文学比赛较为复杂,初始也必须行淘汰制,实际比赛方法可以参考酒令。一轮淘汰之后,便可以五六人为一组,限定题目以做赋,同样交由打分。如果还觉不够,还可以决出最后的三到四人的胜者,在御前辩论。同样有陛下和其他评审打分。

“最后,按照被淘汰的先后倒序排列,铨叙则规定特定职位的官员如果没有抵达什么等级则贬官或者免官,士人则根据最终取得的成绩授予官职。具体规则需要朝廷再议论。每场比赛都需要设考官两人,监事一人,以策公平。如果甲考官发现乙考官包庇或者协助某参赛者作弊,则必须指出,否则免官下狱。如果甲乙考官串通一气,或者甲见而不指出乙之舞弊,则监事必须上报,否则监事同甲乙考官一同免官下狱。”

她听完,满意地笑起来,又问崔玄寂:“这一整套的东西,花了你多久时间想出来?”崔玄寂说半日,又说为了保证公平,必须严格执行考官和监事的监考制度,但如此严格,朝野中必有反对势力,忧虑不知能否推行。她对崔玄寂说了和刚才对崔仪说的一样的话:“朕有你家姑侄二人,怕什么?”

崔玄寂回答了一样的话。

“只我家寥寥数人,焉能抵挡悠悠众口的力量。”

昨晚,她对崔玄寂说,“无妨。你们有朕。朕想做的事,就必须做到。何况是利在千秋的事。”

台城外,崔府中。

“这都是你给皇帝出的主意?”

“是。”

姑侄二人坐在凉亭赏月,桌上摆着酒,草丛中蟋蟀声声。

“你这是把你小时候脑子里的那些念头,修修剪剪,都拿给皇帝了。”

“姑姑以为不妥?”

“那倒没有。我觉得挺好的。皇帝不束手束脚,就尽可以胆大妄为,我只要负责拉回来就好了。横竖——”崔仪笑起来,“你想啊,到时候骂名不是我的呀。这比我主动去推行什么改革、而皇帝畏首畏尾好得多了。”

崔仪笑得开心,连眼角的皱纹都束成美好的弧度。崔玄寂知道姑姑在说笑,幽默就是崔仪最大的爱好,这一点谢琰非常像崔仪。小时候,她记得,她和谢琰都还在建康住的时候,崔仪就和崔佟说,我太喜欢你这个女儿了,“根本不像你,像我。是吧?”她记得崔仪捏着谢琰的脸,“你这白嫩嫩的小猴子,是不是跟着大姨更好玩?”谢琰十分调皮,一边说“是啊跟着大姨特别好玩我要跟大姨走”一边紧紧抓住她母亲的裙摆不放,崔仪假装要走,她就一边说“大姨别走”一边使劲儿推崔仪出门。

崔玄寂还记得那时候江渊站在一旁,看着她们笑。

“姑姑,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江渊还在,会是什么样子?”

崔仪望着她,缓缓眨了眨眼,“你想说,如果江渊还在,皇帝是否还会这么想强大自己的实力,然后北伐?”

“不完全。我只是想问姑姑,如果江渊活着,姑姑还会在这里吗?”说完她就后悔,定是这几杯酒喝得神智恍惚,“我不该说的。”

“没什么,你别这样觉得。江渊啊……”崔仪长叹一口气,“江渊要是还在,天下和皇帝会如何,我不知道,这种事没什么如果。或许我和她还是这个样子,一个镇守边疆,一个主政朝堂。又或者我们早就找个地方隐居起来,也说不定。我把她葬在豫章山上,那个地方就是我们想住的地方。玄寂啊——”她转过身来望着崔玄寂,“其实我和江渊那些年,比很多人世伴侣都快乐。直到今天,她不在了,我现在依然是快乐的。因为我和她拥有同样的梦想,她不在了,我更要连她的部分一起去完成。有的伴侣在乎的是人,有的伴侣在乎的是唯一,有的伴侣在乎的是互相扶持,有的伴侣像我们,在乎的是为了共同的目标去努力。所以我们不是非要两个人在一起守着对方生死不离才满意,我们互相理解,心魂如在一处,我从未觉得和她分离。”

“即便现在?”

“是啊,你看。”崔仪从颈口的掏出一个吊坠,一个小小的锦囊,外绸内皮。崔玄寂一眼就认出那是江渊以前用过的香囊。再用手一摸,感觉出里面是骨灰。

“我把她烧了,这样就可以按她所愿,葬在三个地方。豫章山里,广陵前线,还有带在我身上。这样很好。”

崔玄寂每次听到崔仪说江渊,就算崔仪说得再轻松,她也觉得酸涩。“我总是想起小时候,江渊她教我射箭。”

“是啊,她说她射箭的徒弟不少,就数你学得最好。你啊,要是想她了,有机会就去出镇广陵前线。收复河山,她看了也会高兴的。当然,收复不了,不要怪罪自己。”崔仪把手搭在她肩膀上,“有时候强迫自己做什么事,还可以依靠自己坚持。而强迫天下,往往没有好的结果。你以为你能得天下人的心,其实能得到一个人的心就已经很不错了。”

得一人心?她想,恐怕我连一人心也得不到。因为那人的心是那么大,不见得有我的地方。

“你们这一代啊,快快成长起来吧。”崔仪又转过去望着月亮了,“否则我什么时候才能回豫章山里去啊?真是愁人。”

又一日,朝堂上,凤子桓专门叫崔玄寂站在自己身旁参与朝议文武大赛之事,美其名曰,武官中也需要一个代表。崔仪看见侄女出现,面无表情。凤子桓从御座上站起来,朗声侃侃而谈,一口气把自己有什么想法、为何这么想、现在有什么设想一股脑说完了。朝臣们听完反应过来,皇帝问这一句“众卿以为如何”,只是来问“你们同不同意”。

朝堂安静着,崔玄寂观察着众朝臣的表情,崔仪在心中静静地数数;凤子桓也一样,她顺便还在猜,谁会先说话。而崔仪已经猜到会是谁了。

率先说可以是可以但是赛制不可以这么来,而且准备期应该再长一点的是中书监{62}顾衡。中书通事舍人{63}中也有三个赞成这一观点,认为寒门士子所受教育不足,应当给他们更多的时间准备。崔玄寂心道此乃缓兵之计,你就明说不好吗?又有历来顽固保守派的代表左仆射{64}孙目说陛下的想法很好,但是陛下对于寒门子弟的教育缺乏了解,毕竟陛下万人之上,不可能具足细微,这些寒门子弟是不足取的。竟然也有人复议。

这时候右仆射樊登第一个站出来说陛下此举可行,官不冗余但不称职,就应该淘汰,徒有言表者,坐拥官职是危害朝廷。他还专门举例,像陆瑁那样的就应该被免。有一些官位不高的因为举荐而得官的门第较低的官员站出来表示同意。两派人马这么一站,凤子桓粗略数数,还挺势均力敌的。

两派在朝堂上争吵起来。孙目一派的,主要认为根本就没法从寒门取士,大肆贬低寒门的教育水平。崔玄寂听着,想起前阵子在街头遇见的那几个男子,心道你仰慕人家,人家却完全看不起你。樊登一派的,被辱骂了出身也不好直接就反咬回去,毕竟当世就是这么个样子,不好在朝堂上犯众怒,回击的主要观点则是取士就应当广泛,不试怎么知道。孙目立刻说你就试,试了浪费国库公款,你负责吗?顾衡此刻又道,陛下所想之赛制,难于保证公正,如何寻找真正适合当裁判的人,应该有复杂的鉴别和选取制度,动辄以免官和下狱为要挟,不是仁君之道。

崔玄寂明显感觉到凤子桓听到“要挟”二字,就已经生气了。

孙目附和,然后继续和樊登一派辩论,言语越发往清谈的方向去了,进入能否由整体大致情况判断一个个体的水平的辩论。崔玄寂听到这里觉得头疼,瞄一眼凤子桓,见皇帝愁眉紧皱,越发觉得气血上涌。又看一眼崔仪,崔仪正好与她对视。她想用眼神求助,崔仪却对她笑了。

好。

两派的辩论越发失了重点,歪歪斜斜地扭曲向以前的事。各自求诸旧事,樊登不便于说高门的破事,而孙目却肆无忌惮,顾衡时不时插嘴拉偏架,又说官员铨叙当有定例,不能随便乱来。而她耳边传来轻微的、指关节咯咯作响的声音,是凤子桓。她看见凤子桓面无表情,只是左手紧紧握拳。

“陛下,”她中气十足,殿上回荡着她的声音,众人都安静了。“臣可否进一言?”凤子桓微笑——甚至要用一定的力量克制自己不要高兴得过分——“当然,爱卿有话就说,今日朝会就是来辩论的。”

“请问孙大人,可曾尝过河鳗?”孙目一愣,“问这作甚?朝堂之上——”

“下官前阵子,寒冬腊月,于尊府令□□会上得烩河鳗一条,滋味甘美,想令爱既可用于待客,必然用于事亲。大人是否尝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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