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就四处望望。”
“不怕淋湿了?”
“这点雨罢了,夏日天热,湿了又干。”
谢琰看一眼凤子樟,见她不知何时又换了一副面纱,“姑娘在建康时,可有见过我那表亲,姓崔名玄寂的。”
“听过,但不曾见过。怎么?”
“啊,我不过在想,崔玄寂那人吹箫吹得非常好,要有她在,对着这细雨霏霏的彭泽,吹上一曲,便是再好没有了。”
“这么说你不会吹箫?”
“我嘛不如她,我吹笛子比她吹得好。”
“这般景致,吹笛子也好啊。何必拘泥于吹箫。”
“姑娘,你不觉得,箫声苍凉悠远,正合雨中烟波;笛声清浅自由,当配杏花春雨?”
凤子樟道:“是这么说没错,但也要现时手边有啊。如果没有,又想抒怀,何必拘泥。你要是吹得好,自然能吹出你想要的苍凉悠远来。”谢琰点头,“说的不错,是我小家子气了。”说着她便从口袋里掏出竹笛,吹了一曲。凤子樟就在她身边站着,听完倒觉得谢琰所说不错——或者也怪船家准备靠岸休息——笛子就是清浅调皮,对着浩渺的风景,怎么着都差那么一点。
两人为了安全,将马匹放回谢家相熟的驿站,让送回霜落去,又包了相对大些的客船,重金诱惑船家,保证他能隐匿行踪——对此,谢琰本不抱希望,她包船纯粹是因为一有钱,二凤子樟肯定有些时候不想和自己靠太近,她得给凤子樟一定的空间。船家在小渔村靠岸,上岸去购置水米,二人也下船去吃饭,叫船家自顾自便好。渔村狭小破落,两人出来虽然刻意没有穿华丽的衣服,走在这渔村小路,也依然显得瞩目。凤子樟这时候才觉得自己戴面纱出门是个无药可救的坏主意。不出百步,渔村走到了头。两人面面相觑,只好找了一下看上去还有些多余的渔获的人家,予人钱财,烦请做饭。未料渔家拿着铜钱不知所措,问二位贵客,我们家能拿出来的无非这些,要是不嫌怠慢……
“无妨的,你去做就行。”凤子樟说。过了一会儿,对着清粥、小菜、还有蒸熟的鱼鲞,谢琰看了一眼凤子樟,凤子樟没理她,直接拿起筷子。
吃完要走,渔家却追出来,拿着两条新鲜鱼,凤子樟以为是渔家认为钱给多了不好收,正要推拒,渔家却说,二位贵客是那条大船上的吧?小人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能不能帮个忙?二人一愣,就问是何事。原来渔家思量这渔村远离城镇,儿子愚笨不堪留在家中帮忙,女儿却聪明非常,因此托了关系,送到临川郡一处去念书,来日也可以谋个好出路。但是身怀钱财,又是一个女儿家,独自上路恐有不测,家中又没有人手送她去,实在不知道如何出门去。今日得见二位贵客,一看就是……
凤子樟阻止渔夫再夸下去,直接问,要到哪个地方,我们顺路载你过去就是,不用担心。渔夫道谢不迭,叫出女儿来与她二人相见,又将鲜鱼往凤子樟手里塞。凤子樟正想推辞不收,谢琰却抢先一步拿下鱼,又问了详细的地点,帮渔家女拿上行李,这方与渔夫告别。
在船上,谢琰去安排船家如何去绕路,凤子樟便坐下与那渔家女聊天。问她身世,又读了什么书,渔家女还带了琴,说准备去投哪一门亲戚,读哪一所私设的学堂云云。入夜,渔家女休息了,凤子樟问谢琰:“可找到如何送这姑娘去的渡口了?”
“渡口?不用渡口。我知道她去的那个地方,那里有我的朋友,我直接到岸上去拜托人家就是,没问题,照顾这小姑娘平平安安顺顺利利,轻而易举。”
“又是你家的生意,还是?”凤子樟问。
“不,我自己的朋友,江湖人士。在别人家的地盘上,没有世族朋友,世族朋友多假惺惺,倒是这些江湖朋友,仗义可靠。我说,那两条鱼,我准备都让船家做了,给这姑娘吃,你觉得呢?”
凤子樟说好,又反应过来,“你跟我商量什么。”
谢琰歪着脑袋看着她,活像她问了一个无意义的问题,“为什么不呢?”
等到次日醒来,大雨瓢泼。一行人皆不得到船外去。凤子樟见状,就问渔家女可不可以借她的琴弹一弹,渔家女说恩人借什么都可以。凤子樟笑,取出渔家女的琴,先是小心擦拭了一番,然后搬到稍微靠近船头的地方坐下,随性演奏起来。练了一会儿平日熟知的曲子,感到手指放松了,就开始随性演奏。世上但凡乐曲,总有个起承转合。再具有强烈表现力的乐器,也会有调子累了的时候,不能一路奋力到底,否则曲折人倦,不再优美悦耳。恰在凤子樟弹到一半、卡在转折处不知当如何复起时,笛声至,侧目而视,是谢琰走到她身边。
谢琰的笛声朴实无华,如牧童放牛的小调,凤子樟会意,抚琴以和,两种乐器的声音渐渐融为一体。虽无一为主,却互相唱合,和谐匀称,既不显得过于亲密纠缠,又毫不疏远。这一曲的主流,原不是留给乐器演奏,竟是大段的留白,留给闻者去想象的;恰如这大雨中切实存在又不可描摹其形状的清新空气。
一曲终了,凤子樟把琴搬回去,细细擦拭,以免沾了水。渔家女说,二位恩人是何方高人,这是我听到过的最好听的曲子。二人笑而不答。
又过一日,入夜便到了渔家女要下船的地方。谢琰趁着夜色上船去找她的朋友,第二天清晨便有一个衣着华丽的妖艳人物前来接走了渔家女。渔家女对二人道谢,虽然有些紧张,但见谢琰的朋友虽看上去妖艳得雌雄莫辨、对她却是实在亲切友好,也就欢喜地随那人去了。
船复出发,谢琰说:“到底是小孩子,十五六岁,看见那家伙竟然不防备。”
凤子樟笑道:“你这么说,难不成是把人家给卖了?”
“那当然不会!你又逗我!”
“明明是你自己这么说,怪得了何人。不过,你那位朋友,到底是何人?”
“江湖人士,说了你难道会知道?”
凤子樟托腮,“我见他……妖艳至极,又难断是男是女,不过有些好奇。”
谢琰道:“这世上,男女不过一副躯体罢了。人之至贵,难道是那几两肉?依我看,倒是人品和才能重要得多。”
“我自然懂得这道理,不过是觉得,”凤子樟抱着双臂,二人一道立在船头,“觉得他美艳,美艳过世上许多女子。”
“胡说,天下女子,各有各的美丽,岂止他那一种!他就喜欢炫耀自己的美色。但连这混球也说,自己武功天下第一,美色却未必如是。”
“你不与我抬杠,便过不了日子了?”凤子樟道,谢琰忙道歉,没说两句,凤子樟笑了:“我逗你呢。没事,平日,”想起在建康府上或是开善寺里的清淡日子,“也没什么人和我这样聊天。挺开心的。”
两人相视而笑,又各自望了一会儿水光山色,凤子樟又开始问:“那人当真是武功天下第一?”
第二天下午,两人到了渡口,下船投宿,休整一日,改换衣装。次日准备乘马车往建安县城去。小渡口没有像样的马车牛车,凤子樟指着老农拉稻草的破车便说,“这个甚好,天气又热,我们不妨如此去。就是别压坏了人家的车。”二人问了老农可是往建安县方向去,又问了价钱。上车时,谢琰拿出自己的麻布斗篷,给凤子樟垫着坐。路上又生怕压坏人家牛车累坏人家的牛,谢琰不时还跳下来走路跟着。凤子樟问她累不累,她说不怕,就当练习轻功。乐得老农道,这位姑娘好身手,好体格!
夜里投宿于茅草客栈,凤子樟道:“你弄得我好像一个娇弱千金一般,吃不得苦,受不得罪。”
“你吃得苦,受得罪,这我都信。可我——”谢琰难得一时语塞,想说“可我见不得你吃苦受罪”,又觉得实在冒犯,只好留着这半截话头悬置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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