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谨依旧照做,将手伸进玉肌般的绸料里边,四下探触,不过几回便摸出一张纸来。这张纸初看确实平平无奇,只待再瞧时,却惊得他通身起了疙瘩。
刘效捧着茶碗,既不吃茶,也不扬起脸来,只说:“晓得了?”
知谨思绪转圜几圈,斗胆问道:“殿下是如何猜到?”
“方才那管家前来拜见,倒不先呈上礼来,只顾探听我的虚实来了,要么问我兵书读得怎样,要么问我现今意下如何。我瞧他话里话外,竟是那大逆不道的意思,便忖度着这礼必有玄机,到底是给我猜着了。”
“只是那侯爷是怎么想的?女儿还在旁人家里,自己已经先点起一把火来了?”
“人家可没想着换一座山头,只不过要在这一处山头上建一座镇山庙,跑来向我寻木材来了。”
“那这礼,”知谨瞥一眼满箱的脂膏,“殿下收不收?”
“马车若是能拉得动,有什么不收的理?”刘效搁下茶碗来,轻嗤道,“至于回礼,孤如今穷窘,蓟州又鲜出华贵物产,还得烦劳国舅爷等上一等。”
知谨正欲唤人进来抬了箱子去,却猛然顿住了,回首凝视着刘效:“殿下唤我来,怕不是只这一件事罢?”
刘效怔住片刻,方徐徐张了口,声音低着:“太妃遣人送了东西来。”
知谨不觉走近了,微躬下`身来,也悄声问:“送的什么?”
“鳜鱼粥,说是没有旁的好送了。”刘效复耷拉下脑袋来了,“一个恶婆子来的,自称是太妃身边的管事的,句句刻薄,很不好相与。”
知谨也失了言,半晌没有话讲。
“千秋寿宴之时,我还在心里头痴想,她说不定正过着清闲日子,每日侍弄侍弄花草鸟虫,纵没什么垂帘听政之权,好歹舒心些。”刘效一对美目半阖,教人难以钻探,“如今一想,金座上的那位是怎样的人,会将仇敌之母轻轻放过?只恨我没有半点用处,平白教母亲受我牵连。”
知谨在他身侧立了一会,只问道:“粥搁在哪里了?”
刘效随心一指,知谨便循着方向捧来一只食盒。模样中规中矩,当真是半点花哨也无。他取了粥出来,摸得尚有余温,便呈至刘效眼下:“殿下请用罢。”
刘效亦不推辞,就着碗里一只勺,一口一口往嘴里送。他吃了一半下去,忽的抬头道:“这香真是腻得紧。”
知谨被唬了一跳,却即刻道:“从来吃食,都是要清中有腻,方显滋味。”
刘效眼睛转了一圈,复低下头去,道:“那是我原先不懂了。”
刘效的话向来要掰成两半听,往日里颇教知谨头疼,只是今日不知怎么的,许是那香果真是富贵香罢,他于这一件事,陡然是前未有过的敞亮通透。
“不去尝上一遍,断不会懂。”
第十六章
韦钊今日起得早,天顶尚蒙蒙微亮,专管洒扫的也不过草草清理了个大概。众仆见他衣装齐整地走出来,俱是一惊,却仍是惯性使然,赶紧冲他道了安。韦钊不过摆一摆手,不待众人出声询问,兀自便道:“今儿王爷回来。”
一个有些头脸的仆从小声提醒道:“王爷估摸着得晚上才到呢。”
韦钊却挑了眉来:“只许他晚些到,不许我早些迎?”
这话可当真是有些没道理,不过众人皆顾念着自家将军被一纸圣书调回蓟州的破烂事儿,不免多担待了他些。那仆从复又问道:“那将军有什么置办的,趁早吩咐下来。”
韦钊回首眈了一眼高大而素面朝天的寝屋:“真是太素了,往日里倒不觉得。现下又不好添些大红大紫的东西上去。”他回过脸来:“找个腿脚勤快的去校场递句话,就说今儿的修习免了。 陆副将若在那处,也一并将他唤来。”
他吩咐下去,不过片刻又道:“库房里还有些香啊烛啊的没有?”
那仆应了:“统共还剩五根大婚烛,几打宁神的花草香,旁的便再也没有了。咱们将军府不兴这个。”
“罢了,他京城往来一趟,什么异域奇香嗅不得,什么琼浆仙果尝不得?花里胡哨地打扮了,反倒惹他腻烦。”韦钊说罢,也不好在下人们面前哀哀切切,失了体面,只得兀自在心里绵绵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颇为劳心劳力似的,大清早起来,不过一场瞎操心。
众仆见他神色有郁,也不觉心中生疑。韦钊从来不是、也不该是在这些事儿上扭七扭八的人。他似乎自降生之日起,就该是横扫一切的。无论是铁甲金铠,还是风花雪月,都应被他毫不犹疑地一刀破开。他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他是当今世上第一勇猛威武之人,是天地之宠儿、四海之英雄,是一个铁削出来,石凿出来的。这样刚直一个人,似乎如今才忽然有了心底的秘密,去了傲骨,添了柔肠,有了微苦的忖度。
不过疑虑之心搏动到了尽头,他们又为这一番变故添了千百万个由头,好使一切不合规矩的,违背常理的,都有了头有了尾。
刘效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一概是不知道的。他坐在车轿里,只觉四下寂静非常。不过坐在外头的知谨时而在风声里和车夫嘀咕三两句话。天色愈沉,神思愈倦。他一只白净的手垂下来,捏着一张字条,上书蝇头小字十二个:释万民于水火,愿助一臂之力。
这张字条是一场稀奇的胡乱事中得来。刘效临出城之前,刘致专携群臣于城门内送行,当真是皇家气派,珠翠细绢自城墙根绵延至宫门下。圣君为首,依序赠礼,好一番兄友弟恭之景,直把他做那为君肝脑涂地、万死不辞的愚忠犬臣,确是言也虚假,情也虚假,不过只一箱箱鱼龙而来给抬上车的厚礼,方叫刘效心里有了些市侩的真心实意。
众臣所赠,或旧或新,虽皆不出格,单多少模样上颇显分量。唯有夏翊之礼,仅一只匣子。匣子上头嵌有四块金玉,以策马骑射之纹样辅之。他拱手一礼,含笑道:“说句不知好歹的话,殿下与臣如今尚算得上是邻里之谊了,只是自殿下成婚之后,实在无缘,一直不得拜见。此番殿下先行北往,臣并无旁的进奉,只这一匣,乃突厥王上之赏赐,以彰臣为臣之道。借花献佛,同赠于殿下与将军。”
刘效眉头几凝,心里虽有一股子气,可五感通明,只觉有异。又见夏翊神态如常、颜色甚恭,当着众臣并圣君的面,亦不敢贸然相问,只客套一番,尽说些漂亮话罢了。
刘效来时,唯恐圣君发难,已将行装、车马简之又简,如今单是礼箱便有十余个,老马一匹、敝车一辆,实难胜任。刘致便以此借口添派车马随行。想来不进蓟州,是断甩不掉这些眼睛的。若非刘效巧言争取,只怕连那只匣子也带不进车厢里头。
而这字条,正出于匣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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