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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第五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谈老板此次复出真是风光无限啊!从广州一路唱回北平,嘿,台上台下俱是出将入相!真叫个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可不!听说从上海到北平这一路,是公孙家两口子领着小少爷亲自陪着走的,公孙家那是名门望族、世代簪缨,当今梨园谁能有这样的脸?”

“说傻话了不是!你年轻不知道,公孙公子和谈老板是什么交情?当年他俩唱霸王别姬、铡美案,轰动京城,素龙章怎么着?就只能跟台下站着眼巴巴的看。听说他们认识的第二天,五大箱满绣镶金丝的戏服直接抬到喜福成班儿里、说是弄脏谈老板戏服的赔礼,给管事的都吓傻了。还有人说,要是当年谈老板不失踪,嘿嘿嘿,根本没这洋姑爷什么事儿!”

“诶呦,他俩还有这一腿!早听说那上海的公孙公子又美又飒,竟还能票花脸!要我说,洋人真是心宽,搁我可不乐意媳妇儿会旧情人儿啊...”

“哈!入赘的姑爷、孩子都姓公孙,轮的着你说话?我看谈老板这次回来,活像小调里唱的: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

“我看大伙儿都挺欢喜,柳飘絮还写了绝句五首登报,其中有一首我给您念叨念叨:除却谈郎无此才,满城车马为君来。问余计日忙何事,追看明月倚瘦梅。多捧啊!”

“要不说你年轻,凤凰展翅,那蟠龙能乐意?前些日子,谈老板刚抵京,素老板就做足了姿态、出城老远相迎,俩人跟马车里聊了挺久,外面等着的人说是车里砰砰乓乓、好像就要打起来。我琢磨着是素老板想让谈老板回喜福成,前些年班里的大师兄侯小华得脏病死了,班主儿雷四爷年纪也大了,正是缺人的时候。结果到底也没谈拢,俩人再不一块儿唱。”

“龙凤相持、日月争辉,有点意思!梨园这回可热闹喽!”

谈无欲立在韩家潭胡同喜福成戏班儿的大门前,耳闻着院里阵阵鼓乐之声和孩子稚嫩的声腔,既无有心潮澎湃、更没有怨怼丛生,只是静默的站着。十年前,他狼狈的蜷在素还真怀里、迷迷糊糊的离了这儿;十年后他又站在这儿,摸着有些斑驳的大门,心中无风无尘、无雨无晴,只有一片斐然的故园之情——不过是故园而已,并不是家。

“谈师弟?...凤卿、真是你?”谈无欲还未及回身,说话的人已经赶到他身前、一把拉住他的手,“你...可还记得我?”

“喜福师兄...”谈无欲粲然而笑,回握住喜福的手道:“怎能忘记呢?”

喜福上下的打量他,如同用眼眸细细描摹年少时的梦,胸中慨叹万千,“你比当年长高了些,风采更胜往昔了...走走、别跟门口站着,快进来看看!”

二人一路走一路闲聊,所到之处、院里练功的孩子都瞪着眼睛使劲张望,“这倒让我想起咱们小时候,好不容易见着个外人、大伙儿就特别兴奋。”谈无欲笑着说。

“那是我们小时候,你可不一样,恨不能离得远远的。”

“哈哈,怕生而已...刚才听娃儿们喊你师傅,想是喜福师兄高升教习了?”

“嗨、什么高升,你知道我唱戏就那么两把刷子,还真不如踏踏实实的带徒弟。况且张美芹走了后,班里的小生也没人教。”

乍听闻这个名字,谈无欲脸色一僵,随即不着痕迹的问:“他怎么走了?”

“你可不知道、他原来是个人面兽心的!”喜福义愤填膺的骂道:“比他妈陈世美还陈世美,他在老家有媳妇儿,又在京里和个寡妇勾搭成奸、非要休妻再娶,他媳妇儿也是个烈性的,抱着儿子跳了河。这事闹得满城风雨,娘家人直接打到班里来,雷四爷最讲究脸面、哪里能忍,把他五花大绑扔出了门,之后就再没消息了。”

说着说着俩人走到当年张美芹住的小院,喜福边把谈无欲让进院边接着道:“现在这地儿我住着,当年搬进来的时候好一顿膈应,好在少东家批了款子、让我把家具细软都换了。”说完扭头又向屋里喊:“媳妇儿,有贵客到了、你快出来见见!”

“这就来了。”掀开门帘,走出来一个美妇人,眉目间疏淡灵秀,颇有几分韵致,身后还跟着一个小童,也生的虎头虎脑、很是可爱,谈无欲忙上前见礼,妇人也笑着还礼。喜福走到妻子身边一手轻轻护持着她,一手拉着儿子,满脸都是笑,“戏台上演过那么多轰轰烈烈的忠臣良将,其实下了台、所求不过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平平凡凡的过日子。”

“多好啊...稚子娇妻、天伦之乐。”谈无欲蹲下身,摸了摸小童幼滑的脸蛋儿,这孩子也不怕生,笑嘻嘻的朝他乐。

“我这人胸无大志,只有一点好,知足、不贪心。”喜福俯身把谈无欲搀起来,神色中有种千帆过尽的温柔,“我知道自己的本事、更知道自己的本分。想我平生只逾距过那么一回,却是我这辈子最开怀快活的事了。”

“喜福师兄...多谢你。”谈无欲看着微笑的喜福,想起那件带着体温的棉袄、那个冰冷的馒头和少年匆忙又羞怯的吻,当年多少事、尽在不言中。

“说什么谢!”喜福羞赧的挠了挠头,“我陪你再去秦师傅的院里转转罢!”

秦艳芳院里的一草一木还如从前,游廊未结蛛丝、天井里的石桌摇椅也没有灰尘。“怎么样,还跟从前一样吧?这些年一直有人洒扫着,就连屋里的细软也都是原样。”

谈无欲进了主屋,见屋里专门辟出了一块地供着秦艳芳的牌位,上面挂着一幅肖像、画的正是秦艳芳捧着茶坐在摇椅上听曲儿的惬意模样,笔触灵动、栩栩如生,不用去看落款,谈无欲便知道这是素还真的手笔。二人拈香拜了一回,又叙了会儿话。谈无欲在屋里四下走动,见妆台上正放着秦艳芳赠他的那套水钻头面,心里一动,便请喜福先行回去,自己抱了漆盒复又跪在灵位之前。

“师父,您说过世上的情爱最害人,徒弟也想过一走了之、这辈子不再碰这俩字儿了。”谈无欲打开盒子,里面的水钻首饰熠熠生辉,一丁点儿灰尘都没有,“在外面这些年,潇洒是潇洒,却不敢说是无牵无挂...表里俱澄澈、肝胆皆冰雪,心里洞然、也冷的厉害。整日暮气沉沉的,扮个五六十岁的老人愣没人发觉。”他自嘲的笑了一下,用手指拨了拨侧凤的尾翼,“所以他一去找我,我就回来了...本没想这么容易的,当年的事、以后的事,我心里还是有坎儿...可是、没辙啊!”他的眉毛蹙了起来,在眉心形成一个令人心碎的凹陷,“回来以后,我没和他一块儿唱,好像台上台下都离不得他似的...其实我也知道,是我自个儿想得多、放不开,可您徒弟就是这么个较劲的人!也罢,先就这样吧,日后见招拆招、水来土掩,我们俩、从来都像打仗似的。”谈无欲合上匣子又笑了起来,接着道:“对了,我给您收了个徒孙,叫冷水心,这次也跟着我一块儿回来了。她是个好姑娘,只是成日不琢磨唱戏偏偏琢磨着当丫鬟,也是痴人...下次我带她来见您。”

谈无欲抱着头面匣子走到以前住的厢房,却不去掀门帘、反而伸手在窗户上敲了敲,笃定道:“素还真,你别躲在门后偷袭我,扯坏门帘是小、撞坏了我师父的遗物,我看你怎么赔!”

话音未落,只见素还真眉眼带笑的从屋里走出来,乐着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谈无欲冷哼一声,越过他师兄进了屋,边走边道:“你那肚子坏水,我还不知道?”他把匣子珍而重之的放下,转头挑着眉又道:“再说了,你一个快三十的中年人,还能跟小伙子似的有那么大劲儿?别门帘子没拽掉、把自个儿的老腰闪了罢!”

“好哇,无欲嫌我老了、要去找小伙子!”素还真故作愠怒的把他一把拉到怀里,胡乱去亲他的脸,“刚才是哪个小伙子陪你来的?”

“什么小伙子,是喜福师兄!”

“说起他来...你可见过他夫人?”见谈无欲点了点头,素还真眯着眼睛又道:“你觉不觉得他夫人像一个人?”

“人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有些像也是正常。”谈无欲并不去接他的话茬,兀自指了指床道:“去躺下。”

“无欲,我真是...”素还真搂着谈无欲躺在床上,阳光照进纱窗、微风拂过床帐,恍惚间竟生出岁月静好、地久天长的感觉——年光并不该在蝇营狗苟间仓促度过,而该如此、在耳鬓厮磨的美好中消蚀浪费。

“真是什么?搁当年,这不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吗。”谈无欲把脸埋在素还真的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浑身熨帖的直想叹气。

“还记得吗,就在这屋外的回廊下,我头一次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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