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还真轻笑了起来,用手揽过谈无欲,额头抵着额头道:“想是因为续缘,嗯?”
“其实我挺高兴的,素还真,”谈无欲用手推开他,疲惫的叹了口气,摸着孩子白嫩的小脸说:“你该有个儿子...只是咱们这样,对不起素少奶奶。”
“是对不起素少奶奶。”素还真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见谈无欲的眉心绞得死紧,终是忍不住一手环住他、一手虚拢着孩子,把嘴唇贴在谈无欲耳边低声说:“少奶奶,我从族里过继了个儿子没和您商量...您可不要恼我呀!”
谈无欲笑了笑,脸上哪儿还有半分自怨自艾,略侧了侧头耳语道:“素老板,你的戏越发差了,怎么也得再崩些时候啊...这么直接交代了,还怎么演?”
“我不过是想让你知道,过去的事、以后的事我都放在心上...素少奶奶也从来只有一个。”
“我怎么不知道?”谈无欲用手指把他师兄的散发别到耳后,戳着素还真的涡眉悄声道:“我要是不明白,墙下栓的可就不是狗了。”
“少奶奶好严的家教...”素还真心里爱煞,勾住谈无欲的脖子就吻过去。
“去、别瞎叫,嗯...别闹,孩子还在这儿呢!”
迷迷糊糊睡着的素续缘翻了个身,脖子上露出一块碧绿的翡翠。
时至深冬,今年北平的冬天分外萧瑟寒冷。
时局亦不好,风雨飘摇、山河破碎,南边打了起来,北边也不太平,但是这戏还得唱,盛世唱、乱世唱,什么世道也离不开它。盛世的人在戏里颂安乐,乱世的人在戏里寻安慰,戏台上的事说到底都是假的,俱是金榜题名空富贵、洞房花烛假风流,但是假笑啼中有真面目、新歌舞中存旧衣冠,是耶?非耶?台上台下皆是恍恍惚惚、恰似庄周一梦。
为了给南边的革命军筹措饷银,谈素二人在北平轰轰烈烈唱了三天对台,大洋哗啦啦的入了账,换成了药品物资成车的往南边送。俩人的名望更是如烈火烹油、红得发紫,北平戏迷不是素党就是谈党、捧得厉害,最痴迷的铁谈党、铁素党见了面恨不得便要械斗。
转眼到了年底,又到了唱一年一度的封箱大戏的时候,大伙儿可着了忙、不知去听谁好,两面赶场又怕全都错过。正踌躇犹豫间,儒门传出了风声,说是谈素二位老板买了龙首的面子上,于腊月二十八在春色楼“一唱泯恩仇”。日月合璧、龙凤同天,这消息一出,人人奔走相告、擎等着这出晚了十年的封箱。
“笃”、“笃”,一颗颗小石子打在谈无欲卧室的窗棱上,他推开窗户,只见素还真爬在墙头上,笑嘻嘻的望着他。腊月的风凛冽逼人,把素还真的脸和鼻子都吹得有点泛红,可是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却那么亮,直压过了头顶的满天星斗。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既断肠,谈无欲看着他,蓦然生出一种感觉,这辈子、就交代在他手里了。这感觉无奈又欢喜、短促又恒久,凡夫俗子怀抱着这一瞬的灵犀便能携手度过平淡寡味的一生。素还真看不清谈无欲背光的脸,但他知道,他师弟一定在笑、眉眼里都是盈盈的情致。素还真从墙头翻下来,不紧不慢的踱到窗边,探过身子去吻他,把自己冰凉的脸贴在他温热的面庞上,满足得想叹气。
“爬墙爬上瘾了?”谈无欲挡在窗前,挑着眉颇挑衅的望着素还真。
“明儿就能堂堂正正到你这儿来了,反倒少了幽会的乐趣。”
“好无聊的乐趣。”谈无欲往边上闪了闪,素还真一撑窗台跃了进来,回身就把他抱着举起来,在原地转个了圈。
“放下!”谈无欲的脸晕上一层薄红,本来拍打着素还真肩的双手,没两下就变成了个圈,环住了他师兄的脖子。
素还真把头埋在谈无欲胸口,呼吸着他身上甜丝丝的香味儿,“无欲,这场封箱是我欠你的,我...”
谈无欲没等素还真说完就捧起他的脸,极尽温柔的吻他。什么都不必再说,俩人将半世纠葛、毕生爱恨都倾注在这个无分彼此的吻里。
春色楼封箱戏的大轴,是素龙章和谈凤卿的《游龙戏凤》。二人十年后再唱这戏,台下的人都翘首以待,而封箱戏最精彩好看之处便是极自由,大伙儿也都巴望着看两位名角儿将这戏如何改编。
素还真的正德皇帝潇洒倜傥、风流俊秀,谈无欲的李凤姐也是山眉水眼、娇媚动人,二人一登台未开嗓就得了满堂彩,有些个老戏迷甚至激动得泪眼婆娑。一折子戏唱得精彩至极,处处极尽兴味,渐渐唱到最肯綮处,戏迷们都支棱起耳朵就等着听这段“月儿弯弯照天下”。
只听谈无欲双目含情,曼声唱道:“月儿弯弯照天下,问声军爷你住哪家?”
素还真眉眼飞扬,摇了摇扇子,举重若轻的唱道:“大姐不必盘问咱,为君住在天底下。”
俩人又对了几句念白,谈无欲的京白又娇又糯,直让人听了心里发痒,素还真答得更是挥洒自如,令人觉得被他调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甚至还会有点窃喜。
台上李凤姐又故作嗔怒的唱道:“骂声军爷理太差,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
正德帝也不恼,嬉笑着唱道:“好人家来歹人家,不该头戴海棠花。扭扭捏捏、捏捏扭扭多俊雅,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
李凤姐美目一横,把鬓边的花钿抛到地上,跺着脚唱道::“海棠花来海棠花,反被军爷取笑咱。我这里将花丢在地,踏来踏。从今后不带这朵海棠花!”
正德帝弯腰把花钿捡起来,风流而不下流的嗅了嗅,接着唱道:“李凤姐、做事差,不该踏碎这海棠花。为君与你来拾起,我与你插,我与你插了,插了上这朵海棠花。”
这后面,李凤姐就该羞怯的跑下场,正德帝随后去追,谁知台上竟全然不是这么演的。只见素还真一把将正要躲避而去的谈无欲拽住,不由分说的抱了个满怀,谈无欲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去推他,却见他眸光如水、满面柔情,那只推拒的手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轻搭在他肩上。戏台的顶灯明晃晃的照着,锣鼓声还响着,胡琴的弦越拉越急,底下的观众还看着,可如同隔了一层玻璃罩子、这些事儿都变得朦胧模糊,只有眼前这个人紧紧搂着自己的手臂是确实真切的。
“弟弟可有玉没有?有玉没有?”
“无欲,我想唱须生,你去学旦角儿和我配一对儿,可好?”
“怎么疼不到我身上,我心疼啊!”
“没够,永远也亲不够。”
“柳梦梅是绝不负杜丽娘的。”
“无欲,我舍不得、我舍不得!”
“我从没觉得是戏...因为下了台,咱们永远也不能、也不能...”
“过去的事、以后的事我都放在心上...素少奶奶也从来只有一个。”
往事千端如走马般掠过,一幕幕、一章章都深深刻在心里,磨灭不去。从青梅竹马、总角情深到沧桑变幻、人世浮沉,台上台下、戏里戏外,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之情绵延逶迤,他们在台上唱着古今传奇,自个儿又何尝不是他人眼里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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