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后,鬼切仍是并不清楚那只是主人一时的玩笑话,还是他积蓄已久的规划打算。但无论实情如何,他已开始不由自主地思考起那个问题的答案了。
以杀戮为本分的斩鬼之刃,若是从此便不再斩鬼,那便还能做些什么呢?
细细想来,他才羞愧地感到自己除了一身刀法,似乎对凡事都是一无所知。若是从此以后以服侍主人为己任,那他也远远不够格——他既不会琴棋书画,又不会歌艺茶道,更不巧的是,便是他精通于此,他的主人也从来不曾对消遣之事有过半分兴趣。
他一直以来倒是常常和主人同房,也算是为百忙之中的主人提供些许消遣。这大概能称得上是他的某种功用,只不过他的主人从来不耽于肉欲,行那事也不过每周两次,若是只做此事,未免会让鬼切觉得未尽其职。
也便是在这个时候,后知后觉地,鬼切想到了自己腹中即将足月的孩子。
他不是人类,也从未见过寻常人家如何养育孩子;所知的唯一世情,便是人类家庭中子嗣都为人类女子抚育这一事实。
从一开始误打误撞孕育上少主,鬼切便逐渐意识到了自己与常人并不相同的体质。无需旁人言明,他便已然自知自己违和的孕体必定是分外丑陋的;他会污染了源氏的门楣,败坏了主人的名声——因而从一开始,鬼切便做好了将来孩子并不会由自己抚养的打算。
至于将会堂堂正正养育这个孩子的人,想必便是主人未来的妻室吧。
这最先早已接受的事实,如今想来却如同一枚不足季节的酸涩梅子,卡在喉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到底是他太过自私,只是短短数月被主人宠溺了一番,竟已如此贪婪,无可救药地沉溺于终将逝去之物。
单纯的刀的内心随着临产之日的将近而一日较之一日变得冰凉。
在预期生产日的三天前的夜晚,他和主人倚在床头,枕着夜色即将入眠;不知为何,主人突然来了兴致,教他读一首风雅的和歌听听。
鬼切从来便是喜欢和歌的,便兴致盎然地选了一首念给主人听了。他的主人听罢,忽然笑道:
“没想到你身为武士,倒是喜欢这些风雅之事。既然如此,便用这些天来修习的文学知识来给孩子命个名罢。”
鬼切从未料到会从主人口中听到这番话,心头蓦然一惊,却不知是喜是忧。
他从未预想过给少主命名的这般要事,主人竟会如此轻易地交付给他。这毕竟是偌大的源氏现任家主的第一个孩子,虽不见得是下任少主,也是源氏血脉中颇重要的一支;他当真有这个资格和权利替主人做决定吗?
见他神色犹疑,他的主人却只是挑眉一笑。
“你有何惶恐之处?孩子本是你所生,由你为他取名也并不为过。”
——可是您未来的妻室不会为此感到困扰么?
喉头无形的酸涩梅子噎得他几欲窒息,鬼切侧过脸去,将颤抖的嘴唇隐藏在灯光的阴影里。
“都听您的罢。”
没人料到胎儿的降生竟是如此突如其来。
当鬼切于子时费力地睁开双眼时,他其实已并不能分清自己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
席卷全身的疼痛也一并带来了视野中逼仄的白光,眼前的一切都如同被蒙上了氤氲的雾气。人的面孔变成斑驳的色块,无论是什么都无法一一分明。
唯一能确切感知的事实便是疼痛。
他仿佛漂浮在无尽的汪洋上,只能抓紧手边唯一的浮木,那块浮木成了动荡之中唯一的指向的锚。
当他最终以为自己将要沉溺于黑暗时,光明和声响却纷纷不打招呼便回到了沉寂已久的感官。他睁开眼,良久良久后,终于清醒了。
映入眼帘的是他的主人难得一见掺杂着忧虑的面庞,随后直觉驱使着他吃力地低下头望见了主人牢牢握着自己左手的手。
那素来金贵、养尊处优的手掌上慢慢都是赤红的掐痕和抓痕,极为触目惊心——只需望上一眼,便让这爱主的宝刀倍感羞愧异常。
他诚惶诚恐,正欲抽出左手,为自己毫无礼数的行径向主人道歉,某个思绪却突然使他僵在了原处:主人的手与自己十指相扣的时日,恐怕也不剩许多了。
他自会有一名温顺谦和的妻室与他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那时握住那不知名女子的双手,想必亦会忘记曾经握住的、这五根冰凉的手指罢。
鬼切便没再继续抽出自己的手。
他不带一丝希望地靠在枕上,毫无知觉地听着耳畔传来的他的主人的话语。
“先前曾和你谈过的想做之事,你如今有什么眉目了么?”
原来仍是这个问题——其实事到如今,他早已将这个问题思考过千遍万遍,也早已得出了想要的答案:那便是恳请主人在正式娶妻之前,由他来抚养自己所生的孩子。
说来这并非是什么过分的要求,鬼切也自觉主人大概能满足这个简单的恳请。但那势必会引出那个他不愿知晓的答案,因此他不愿再说、不愿再想。
“……鬼切没有什么想法。”
“此话当真?”
“……当真。”
“既然你一再如此坚称,”他的主人却是好整以暇地笑道,“看来是非要我亲自为你找个差事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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