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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见在透明的雨伞下,转头看着八田。

八田也正将目光投向身边的伏见。

——多可幸生命中,能互相牵着手。在微雨里,春光里,夏天里,秋天里,寒夜里,暖风里。

无数千丝万缕的光阴里。

我们所生活的这个无穷的宇宙里,是否冥冥中也有红线如光阴相互牵连。

像诗人,像绘者,把万千人海中的孤独灵魂编织成爱情的杰作。

为什么不信呢?

冬去春又来,年年岁岁,四季轮转。

愿可相许共白头。

春意深笼,蓬勃的春天正在湿润的细雨间描绘出草长莺飞的明媚诗篇。

是永不终结的爱的长诗。

----------fin-----------

第二十二章 番外(一)J系写作

J系写作

八田发现伏见在写私稿。

这是他最近才发现的事,而且伏见瞒着他。 简直不可原谅…… 证据很明显,伏见的正稿都是手写的,可是最近却经常泡在电脑上。问他在干什么,说是公司管理需要处理文件。 当别人都傻吗?处理文件处理到大半夜?草雉社长也没有你辛苦啊! 伏见显然知道八田在偷偷地探查,保密工作做得滴水不漏,文件夹还上了密码。隐藏不可见,放在一个名为《计算机电路基础理论》的文件夹里,外面套着《共产党宣言》,再外面套着《论童贞男之傻破天际》,再外面套着《年度股权分析白皮书》。 好得很,八田讨厌的点他知道得很。这是要确保他点开一个都不想再看下一个啊! 八田就要看。 刚开始他以为伏见偷偷在看什么色情片,还在心里嘲笑了一遍,后来发现不对,伏见既不带耳机也没有外扬。打开文件就敲键盘。 这绝对是有什么鬼。 他趁伏见不在的时候偷偷猜着密码。 伏见的生日。 不对。 自己的生日。 也不对。 自己的生日加伏见的生日。 也不对。 伏见的生日加自己的生日。 还是不对。 到底是要怎样啦! 八田气闷,恼火地把文件夹扔在一边,就着伏见的电脑打开博客,打算处理一下最近的回复。有时候电脑就有这个毛病你懂的,明明想在地址栏输入,结果键入的内容却在刚才弹出的对话框里。 八田不假思索地键入了“MISAKI”。 ……文件夹打开了。 !原来这么简单吗? 八田暂时没心思管回复了,他开始检查伏见到底是在写什么。 看了一下午,外焦里嫩,遍地开花。 这个文件夹里并不是稿件,而是一张一张的网页地址。打开就会进入写作和过去稿件管理界面。 这是个半公开的秘密论坛。 伏见在里面名叫“昴鸦爱爱爱”。 ……什么名字啊羞耻破天。 居然还有一堆脑残粉,看到他论坛在线就有一大堆私信。 ——太太什么时候更新?求肉啊。 ——上次高H求更番外啊,要野战PLAY! ——太太我给你画了一个插图你看看。 八田下载了那个附件看了一下,感觉自己瞎了。 里面两个男人以一个神奇至极的姿势搅合在一起,虽然一个画得威猛精壮一个画得弱柳扶风但是从各个特征毫无疑问—— 精壮的带了个眼镜,当然是伏见。弱柳的只能是他了…… 八田想把伏见打一万遍。 伏见居然还很高冷,只发稿,不回复读者。估计他也是没脸回复。八田粗略浏览了一下他过去的文,热度超高,全是各种少儿不宜——不,这哪里是少儿不宜,八田二十几的人了都觉得完全没眼看。里面完全没有故事情节,上来就直奔主题,连背景交代都省了,开篇就是搞。除了搞还是搞,变着花样地搞,无论浴室教室操场战场反正好像他跟伏见活着就不为别的,吃喝拉撒都省了,靠那事儿就能活。 还不止如此,脑洞大破天,吃着东西也能搞,暖气没了也要搞,看着流星也要搞,烧着流量也要搞,胖了两斤,必须搞,瘦了两斤,果断要搞。 这到底是在写两个作家还是两只精虫啊?!!!! 下面居然还一堆狂喜乱舞的“太太我就喜欢你这么直接!求别停!” 八田觉得伏见这台电脑需要一包去污粉。 他尤其不满伏见每次都把他写得身娇体弱,毫无反抗能力,一推就倒一按就哼,俗不可耐! 这还是我认识的文坛俊杰吗?!! 八田有种恍惚感。并且特别不服气。 伏见回来之后就看见八田气哼哼地坐在床上,饭也不做。 “啧……怎么了?” “呵,不怎么。死猴子。”八田高冷。 伏见大概又想写私稿,一点都不照顾他的情绪,去厨房扒了两口速食就又开始他的下流写作。 都不问问他吃了没有!还能不能一起玩耍了?! 八田大为不悦,他决定报复一下。 他在自己的电脑上也注册了那个论坛,思考了一会儿,他如法炮制了一篇小黄文。不过精壮的是他,弱柳的是伏见。 写得酣畅淋漓,倍儿爽倍儿痛快。八田一下子就理解为什么伏见写得不能自拔了,因为这意淫太特么开心了。 他自信满满地把文发布在论坛上。论剧情伏见哪有他运筹帷幄,这篇文可不像伏见的那么露骨直白,此文剧情跌宕起伏,感人至深。写着写着八田都要被自己感动了。 写到酱酱酿酿的部分也特别真情实感。肯定能圈一大票粉丝,看猴子还嘚不嘚瑟。 文章果然反响不小,一小时回复过百。 全是骂他的。 ——傻逼萝莉这是主昴鸦论坛眼瞎吗? ——还昴大被鸦一把搂在怀里,八咫鸦那身段哈哈哈哈哈,楼主念完小学了吗? ——虽然楼主傻叉但是为什么觉得这文居然清奇地带感…… ——LZ鸦粉吧,虽然努力在文笔里套上一股八咫鸦的风格,模仿也还是辣么拙劣。喜欢他就要让他受懂吗? ——不好了,这文有毒,楼主快去死,我不想看鸦昴。 八田被骂得生活不能自理,他很惆怅。 原来秘密论坛的读者都是这么不友好的。 不过他还不傻,琢磨了一会回复的中心,主要关键在“昴鸦”这个问题上。大概这里的读者只能接受精壮的伏见和弱柳的他,那么以此类推,是不是会有“鸦昴”这种论坛呢? 八田小心翼翼地搜了搜,还真给他找到了。 他把自己的大作又在里面贴了一遍。 文章依然反响不小,一小时回复过百。 全是舔他的。 ——沃日此等好粮简直神作!太太我给你磕头好吗? ——好看好看,吃得好饱,爽爽爽爽爽。 ——剧情好感人,我都看哭了。我鸦昴还能再战一万年! ——第一次看到鸦昴有这么大气的文,风格好像八咫鸦本人啊,我都忍不住要yy了。 八田被夸得脸都红了。虽然不太懂什么是粮什么是饱,但总之意思大概就是夸他写得好。 他一下子没忍住,又更了两万字。 群情激动。 ——太太神速!今天还有更新不?孩子已哄老公已睡就坐等你这文更新。 ——好像啊真的好像八咫鸦!超!原著风范!!!! ——求别停,这文有毒,我已经中毒。 他还想再写,然而伏见从他对面的书桌站起来了。 习惯性地探身过来,接吻。 接吻的时候,伏见斜眼看了看他的电脑。 八田“啪”地把电脑合上了。 “啧……什么意思?” 八田慌张,他心虚理亏不敢跟伏见斗嘴,只能灵机一动扣住伏见的脖子献吻。 妙计,伏见就吃这一套。嘴上吻着手上也不停,两个人推推搡搡往浴室里滚。 八田一面艰难地吞着气,一面羞耻地想起伏见在各种小黄文里写他这样那样,不禁怒从心头起。 于是这一整个晚上伏见都感觉莫名的心累,八田闹腾得不行,各种不肯乖乖就范。洗澡也把他踢出来,上了床也不愿意按部就班,非要伏见在下面他在上面。 这是吃错了什么药了……这么热情?过去说服八田换个姿势比让他吃屎都难,今天居然自发自动。 伏见不动声色。 两个人就这样各怀鬼胎,一个写鸦昴一个写昴鸦。当年H社与S社的笔战再现于网路。这两个曾经并肩写作,如今各据一方的小黄文写手,如此低俗而露骨,过去是高雅文化的代表,现在像坏了闸的水管跟翻了浆的泥坑,吸引了所有人的关注。 昴鸦论坛与鸦昴论坛也各自围绕两位太太,在公众讨论版展开了CP与逆CP的大战。犹如污泥中两只不断碰撞的大青蛙,各种呱呱呱。碰撞对读者是场盛宴,每个人都看得高潮万分,自开坛以来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高产又直白的笔墨交锋,是无声的战场,两方都在拼死用高H的段子吸引坛友的目光。 气氛诡异。便宜了两个同人论坛的读者,欢天喜地简直大丰收。 没过多久,八田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 是J系集团的董事。他对这人没多大好感,不过看在他们帮忙找到周防的份上,勉强算是一笑泯恩仇了。 八田不大客气地接了电话。 对方单刀直入坦白直接。 “天受太太,最近很受欢迎啊。” 八田瞬间脸红了。 “天受”是他在论坛里的昵称——真是做了大孽,他ID全称是“昴大天生就是受”,大家觉得这个ID太拗口了,纷纷昵称他“天受太太”。一来二去就这么叫开了,八田连还口的余地都没有。 反正也没有人知道自己是谁…… 所以比水流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论坛就是我开的呀。”旁边有个人在电话里卖萌。 比水把电话又拿回去。 “……早知道你这么爱写,当初根本不用宗像社长出手,你就来帮我写本子就好了。” 八田有种掉进深坑的感觉。 估计八田还得目瞪口呆一段时间,我们把镜头调转到伏见这边。 伏见其实很冤屈。写高H文这事真不是他心甘情愿。 最起码刚开始不是心甘情愿的。 当时J系集团跟H社股权大战,他从宗像那里听说对方要求八田改约的事情。 伏见直接联络了比水流。 “我代替他,够不够资格?” 比水流觉得此事耐人寻味,这两个新人王明斗不够还要暗争——不过这也算不上是什么好事,有争的必要吗? 肯定有猫腻,但这不是他关心的重点。J系集团手下控制着日本市场最大的几个同人论坛,专职出本,连B报的女评论家都在他们这里偷偷卖本挣钱。 女性的欲望是可怕的。同人文化是笔恐怖的财富。 他很善于把握市场里的热门CP。现在风头正劲当之无愧的配对并不来自二次元,而是这两个斗上了天的文坛新秀。 过去他就干过让B报人写B报内销同人文的损事儿,今天也不差这一桩。原本他觉得八田的剧情能力很好,所以附带着出了这个条件,并没有以为八田真的会答应。 谁想到伏见会自己送上门。 比水矜持地答复他:“一切看明天的结果吧。” 结果是比水自打脸,联合社大胜利。比水流大概有点不甘心,腆着脸又联系伏见。 他给伏见发了一个地址。 “不愿意写我不勉强,但是如果答应我的约稿,我就保证后面不再对联合社的股份动手脚。” ——你倒是动啊!说得自己好像很屌! 伏见都懒得理他。但是他的好奇心战胜了他的矜持,他手贱,非要点进去看。 如你所知,地址是个热火朝天的大论坛。 伏见大开眼界。 这年头真是日了狗,伏见一直觉得自己的感情挺内敛的,原来早就在网路上被人分析了十八遍,居然还有理有据。 伏见都不知道自己原来对八田这么一往情深,一往情深到路人皆知,从签售活动到新作伏笔各种细节真情流露。 太懂我了。伏见都快跟这个坛子的姑娘们产生共鸣了。 但共鸣也挽回不了她们瞎掰的罪恶。 他看了看论坛里的文,感觉既刷新三观又十分不屑。大部分都是平铺直叙纯YY脑洞,有些还特别能扯,把他跟八田说成超能力,今天打了明天打。更有甚者还说他掏了一亿请情感培训师帮他追八田,文章写得粗俗万分从头到尾就没停过说他是傻逼,居然还能获得大量点赞,这女写手的脑子里究竟是冒了泡还是刨了坑简直无法理喻。 伏见感到从智商到人格都被侮辱了一遍。他觉得有必要用笔杆教育一下这些小姑娘。 刚开始他走抒情清水,反响平平。只有几个长眼的读者夸他风格神似昴大。 这让伏见很不甘心。 他研究了一下论坛上热门的东西,尤其是那个傻逼女写手,发现大家的阅读品味特别重口,就喜欢无脑做。情节文笔都靠后站,先做才是重点。 伏见恶向胆边生,一拍键盘写了一篇没头没脑的高H。 掀起了惊涛骇浪。 新人王的文笔果然名不虚传,写肉果然刀刀见肉,各种香艳扑面而来读者们纷纷表示看得口水都下来了。 大家强烈要求他再来一发。 这位正值盛年的文坛后起之秀,就此踏上了不归路。 以上是事情的全部。 伏见当然不会原原本本给八田说明白,大部分事实陈述来自比水,然后八田质问,伏见默认。 “死猴子……你是不是低智商。” 八田居然觉得很心疼!他感觉自己已经没救了。但是他第一次有理有据地骂伏见低智商,他居然又觉得很爽。 他的爽没能持续一分钟。 “话说原来我不知道你对上下的问题这么在意啊美咲……来猜拳啊。” 不不,你那个表情根本就不是要猜拳好吗?八田摸出滑板夺路而逃,被伏见一把按在地上。 一个月后,伏见完成了跟J系的所有约定。八田也在论坛宣告退隐。 读者们都依依不舍。 “我输了,以后不写鸦昴了,昴鸦is real。” 伏见替八田总结陈词。你问我八田为什么不反抗,因为八田被伏见压在怀里行动不能。八田还没来得及抗议,帖子就一键发送了。 伏见又看了看这边论坛的哭声连天。 “鸦爱太太,想最后问你一件事,为什么你的文写得那么逼真啊,真的太感人了呜呜呜QAQ” “因为那不是同人,是纪实文学。” 这句名言被微博贴得到处都是。鸦昴的姑娘们很伤心,真可怜。

————————强行自黑就是爽(?ω*?)

第二十三章 番外(二)处女作

处女作

那年他们还在法国。

在所有写作训练的方法中,宗像最欣赏福楼拜对莫泊桑的训诫。 去写一个东西,反复写,直到这东西能活灵活现地从文字里站起来。 当年莫泊桑练笔,写的是楼下的邮递马车,果不其然他的处女作开篇就是肥胖的羊脂球坐在马车里。 福楼拜的点拨如此随意,在后来的百年中已经成了传奇,这随意的马车练笔成就了一代巨匠。 宗像对此有些不置可否,虽然大师的文笔他十分崇敬。但他觉得这个世界和莫泊桑所处的世界已然不同。应该写些更美丽的东西,因为现今的时代繁华又贫瘠。 他在巴黎街头到处寻找这样美的存在。 巴黎是艺术之都,大美比比皆是。什么都可以写。有如这个世界充满罪恶也充满诱惑,琳琅缤纷得让人有些无所适从。 他十分庸俗地跑去了塞纳河边,毕竟是顶级的艺术圣地,浪漫水滨。他想大俗之中也许会有大雅。就像莫泊桑从花柳丛中写出爱恨悲欢。 那日的天空晴朗无霾。 ——两个人究竟是如何相遇呢? 宗像也想问自己。 总之在人潮汹涌里一眼就看到了周防。也许是因为周防在看他。 心无旁骛的人总是非常美丽。但这个世界心无旁骛的人很少。 那天的宗像,心无旁骛地看着周防在河边画画,画画的周防也是同样的心无旁骛。 这是他们内心空明的最后时分。 因为往后的日子里,内心都多了一个人。 宗像并不知道这个画手是谁,没必要去跟人搭讪,他也不想打扰别人的画兴。他靠在河边的栏杆上,一面坦坦荡荡地从画架的缝隙里琢磨对方的神情,一面在手账上速写。 这条艺术之河的岸边,到处都是如他们两人一般的求索者,他们在这个茫茫人间,并不特殊。并没有人奇怪他们为何总像约好一样各自出现在那里,隔着遥遥的几棵垂柳的距离。 画家每天的表情都不大一样。 其实没什么差别,观察细微如宗像才能发现那表情里的情绪。路人看来都是一模一样的懒洋洋。 像只长年沉睡的狮子。 春风从他的红发上拂过,带着懒洋洋的暖意。 偶尔视线交错的片刻,对方明亮的目光投过来,仿佛带着笑,然而又不确切,一瞬间又转开了。 宗像情不自禁地推了推眼镜。 这样一写一画的日子,持续了十来天。 宗像觉得已经写得差不多。他脑补了一整个画家创作过程里的艰辛磨难,有些类似菊池宽的一部短篇小说。不过菊池是以描写心理阴暗为主,他则想写出一些希望和奋发的东西。 因为对方的眼睛里充满热情的火。 甚至让人感到燥热。 他在纸上写完最后一个段落,合上手账,侧身看了看这个红发的画家。 对方也正在看他。 过去不是没有对视的时候,但都是稍稍接触就互相回避了。现在人家光明正大地盯着他瞅,有些尴尬。 画家丢开烟,站起身,突然把画架调转过来。 那画面上画的正是宗像本人。执笔写作的姿态,两旁是踱步的鸽子,和静谧的流水。 红发的男人带着散漫的笑,远远地用口型问他“像不像”。 说的是日语。 ——他看看我的眼睛。就仿佛听见主在呼唤我。 宗像已经忘了是在哪一个回忆录里看到别人这么说。 那时那刻,他觉得这句话说得如此真情实感,因为确乎传神。 画家朝他走过来。 “是不是宗像礼司?” 他惊讶对方为何知道他的名字。他在学校算是小有名气,但不至于到随便什么路人都能叫出名字的程度。 没容他多想,对方又作了个简短的自我介绍。 “周防,周防尊。” 并且向他伸出手。 宗像一直试图回想自己握住那手的瞬间,可是回忆无迹可寻。因为一瞬间,大雨突然下来了。 雨来得又急又密,就像无可回避的爱情。 宗像被他带着一路狂奔,到路边的屋檐下松开手。 是的,我说松开手,你也知道,在那之前,手是握住的。 连自己也没有发觉是何时交握。 直到松开才觉察那温度的灼热。 松手的手各自回首,抚在画架上,插在口袋里。那余温犹在,像是永不失去。 仿佛能在在掌心烙下千言万语的痕迹。 越被时光镌刻就越是清明。 人在寂寞中,反复看着手心,蜷曲交错的掌纹,有如生命中错综交杂的际遇,湮没在摩肩擦踵的人流中。 宗像在教室里仔细看着自己的手。 “别看了,手上有蜜。” 出云从他后面过去,捣捣他的肩膀。 后面一排女生被这话说得大脸红,宗像收回手,推了推眼镜。 “你推眼镜,要么是尴尬,要么就是心里有事。” 过去出云这么说过他。 说得很对。出云是个很善于观察人的存在。大部分人都喜欢别人来调剂和取悦自己,就像做得很烂的菜,需要依仗一些调味料来拯救。过去宗像觉得出云大概就是这种调味料的存在,会说话,嘴巴甜,又懂得察言观色。后面那一排洋妞差不多都被他泡了一遍,或者说是求他泡了一遍,一边被泡着一边又对宗像心心念念。 人心有时很难懂。 他以为所谓令人魂牵梦萦的大概就是出云这种人,但是他不吃这一套,现在他发现自己原来真的有病。他居然对周防这种粗鲁无序的类型上心。 是他生命里一剂有毒的调味。吃过茴香的人就会不习惯没有茴香,恋上罗勒就会无法失去罗勒,撒过薄荷就会在任何茶水里都加入薄荷。 并不千姿百态,反而粗鲁辛辣,然而令人难忘。 大概自己脑子是不太好了。 出云看着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 “……没怎么,宗像你认识美院的周防尊?” “不认识。” 宗像大大方方地扯谎。并且觉得不太舒服。他认识,而且互通姓名的第一天就被对方拖着手在大雨里跑。 他居然还把周防带回家换衣服。 “一个人住是不是大了点。” 周防打量着他的那间单身公寓,确实大了点,大了不止一点,超出了独居的规格,因此显得空荡。好像是为了等待另一个人来使它变得饱满拥挤,就像拼图等待碎片来补全。 “两个人住就会挤了。” 宗像觉得自己大概是被雨淋傻了,话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 连他自己也觉出这话里的暧昧意味。 周防不答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宗像摘下眼镜,因为周防裸着上身这么看着他笑,实在令人窘迫。但他又不是个伏雌的人,不看回去显然短了气势。 “好看吗?” 周防问他。 当然好看。 他是个讲求公正的人,不会因为对方的莽撞失礼就否认他外表的硬朗。 “哦呀,以阁下野蛮的行事风格来看,这身肌肉相得益彰。” 嘴挺硬,还挺烦。 周防突然伸手,撩了撩宗像的睫毛。 一般人很难轻易抚到别人眼睫这样切近的地方,宗像的睫毛生得很长,上下睫在眼睛周围散成一个淡淡的羽扇,眨眼的瞬间,那羽睫微微交合,像优雅的鸟振翅。 因为没带眼镜,周防一下子就摸到了这两片柔软的黑羽,比想象中簇密,搔过他的指尖。 宗像一时避无可避,他闭眼又睁开,周防已经走开了。 像夜行的猫,一瞬间地发身狩猎,然后若无其事地归于安静。 “你不戴眼镜的样子,意外地可爱。” 话里仿佛带着笑,人背对着他,看不见表情。 他很想给周防脸上来一拳,然而并没有。也许是因为窗外雨声潺缓,把人心也浇得酥透了。 大雨还在无休无止地下着。一如整个世界的辰光都被雨锁在这方寸的居室里。 他们最后也没留联络方式。 然而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偶遇。 所以就常在一起。 “我看他最近画的都是你,恭喜你又迷倒一个,这回居然还是男人。” 出云在课间调侃他。 宗像不说话。 他想起周防前两天带他去画廊参观。这个年轻画家的作品被慧眼识珠地挂在画廊正中央,把其他时下名家的作品都挤在一旁。 “处女作,怎么样?” 宗像皱着眉头看那副画。 画面里是红色的雨,空旷的世界,临水而立的人。 “阁下有没有听过处女作的传闻?” “哈?” “处女作会预言作者的一生。” 周防有点惊讶地看着他。 “那我的一生看来是你。” 话说得太粗,比出云对不上心的对象还要露骨,关键话头是宗像自己提出来的,简直覆水难收。宗像掉头就走。 “野蛮人。” 周防在他背后发出低沉的笑声。 自己的处女作又是什么呢? 他在路上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账。 这一天都心神不宁。他草草打发了作业,想继续写点什么。写来写去一团乱麻,因为之前取材的对象都是周防。 想写别的,又觉得哪个都没有这个好。 一晃神就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他连窗户也懒得关,反正巴黎的春夜也并不寒冷。 这季节何等撩人,带着浓重的花香,像浓妆艳抹的丽姝,白天黑夜无倦无休地躁动人的神经。 夜风吹进来,可带来的不是花香,而是挟带着烟味。模糊却明晰,像一根虚幻的手指在拨弄他的口鼻。宗像被这似有若无的烟气撩得无法安睡,索性坐起来关窗。 他走到窗口,看到周防正在他窗下。 其实夜色浓黑,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也看不清脸,只是凭着那一点点火星的跳跃,晦暗中的身形和姿态,本能地觉得那是周防。 疑在梦中。只是这梦也太过羞耻。 他披上外衣,走下楼去,并没有戴眼镜。 “三更半夜,阁下怎么在这里。” 周防从黑夜里抬头看他,并没有说话,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把嘴唇吻上来。 宗像被他口中的烟味呛得一阵闷气。 如此辛辣,直入肺腑。 宗像推开他,想要大口呼吸,可是吸进肺里的却是浓酣欲醉的春风。 接下来的一切都一塌糊涂,野马脱缰。 夜色深沉,那一整天都过得癫狂。宗像的作息一向规律,但是这一天所有规律都见了鬼。 周防有力的心跳在他背后一直响着。 而他睡不着。 下弦月从他窗口透进来,花影摇动。 宗像在微明微暗的夜色里,回想这花朵的模样,大约是红色的,并不知道叫做什么。只是红得艳俗而炽烈,新鲜时像半老徐娘的口脂,凋落时像艺妓混着残妆的血泪。 倦夜里,听得见落花一声接一声,啪嗒、啪嗒,落下风中泥里,是甜蜜而缱绻的叹息。 多少年后,周防依然这样睡在他身后。 “想什么呢?” “在想阁下的处女作。” “对不对,都是你。” 周防没头没脑地笑起来。他用堪堪能够挪动的右手去撩宗像的睫毛。 宗像没有回头,准确地背身把身后的脸推出八丈远。 就像处女作之于作者,那是一生一命最初的纯情,也许也是最后。谁也不会忘记自己的处女作,谁也没有自己更了解自己的处女作。 甚至不必睁眼也不必回头。 周防握住他洁白的手,然后把人整个卷进怀里了。他的力气没有多大,但是驾驭一个拥抱已经足够。 怀里的男人回头看他。是他画过无数次的脸。 亦是此生最爱的处女作。

——回忆录语出纪录片《王牌飞行员》巴德篇。有删改。

第二十四章 番外(三) 蛇之雨

雨还在下。 周防醒来的时候,宗像不在身边,他抬起眼,宗像斜靠在窗台上。 他在看雨,而他在看他。 清秋冷雨如画。 “穿那么少不冷吗。” “大概吧。” 宗像含糊其辞地回答,没有转头。他保持着那个煽情的姿态,专注地看雨。大概他本人并不知道这样只穿一件衬衣的样子是有多煽情。 浅灰色的衬衣,是雨季里世界的灰,把他和背后的雨幕融成一片。衬衣松松散散地扣了两个扣子,大片后颈从领口裸露着,从凄迷的雨的灰里蜿蜒而出,泛出腻人的光,白得发亮。 像条矜持的白蛇。 正是和式绘画形体中所最崇尚的那种,纤细又强韧的优美,又有西洋美术所喜爱的那般骨肉匀停。这两者混合在一起,以一个难言的安逸姿态引颈静立。 昨夜的吻痕在那雪白上留下鳞似的、细碎的红。 必有剧毒,然而清俊入骨。 离别五年,他们又在东京重逢。东京的雨不如巴黎洒脱随性说下就下。东京的雨是怯弱的、矫情的,犹犹豫豫许多天,闷了许久的絮絮的阴,像眼泪终于含不住,淅淅沥沥淌下来。 宗像仰望落雨的天空。其实这样的天空未尝不可说是干净清明,像是无所掩饰而痛哭的脸。 手里的烟烧了一半,他也不去管,任由烟灰断在窗台上。 那时他正勉力学着忘记周防。连烟也换了口味。淡绿色的寿百年,薄荷气味,清淡而干净,细细长长很适合他手指的形状。 仅仅是安慰而已,所以抽不抽都一样。为了弥补那行将失去的辛辣刺激。 人就在眼前,他们昨夜还在抵死缠绵,此刻他却要继续学会遗忘。 这样的自我是多可悲又多讽刺,简直像个黑色幽默。 “阁下明天还有个出版联动会吧。” “……我说,你不用敬语不行吗?” “你该走了。” “外面雨很大。” 这意思是怪他下了逐客令,又或者只是给他们两人找一个再多厮磨一刻的理由。 他听见周防漫不经心地吐气,大概在抽烟,也许是叹息。 ——什么时候起,周防也变得这样不干不脆,每次见面都会有理由再多留一夜,任性倒还是一样的任性。 自己也一样拿不起又放不下,宗像知道周防在看他,他本能地想要避开那视线,但是自尊心又迫使他迎着视线回望过去。 裸裎相对,可算不上肝胆相照。 也谈不上心心相印。 五年时光让人改变良多,过去是相对无言也知己知彼,此刻却是两两相望,然而各怀心事。 这样苟延残喘的爱情,躲在阴影中,到底为什么,是图一点不甘心,或者只是放不下。 是舍不得。 静室里,只有窗外哀切的雨声,和胸腔里起伏相和的心跳。 要问宗像有没有后悔过封笔不写——从来没有,他不喜欢吃后悔药。要问他现在还爱不爱周防——确实爱着,他自己的心意自己很清楚。但要问他们两人现在算什么,宗像无法回答自己。 说是偷情也未免可笑,他们并没有背叛谁。说是恋爱又毫无资格,他们见不得光。 宗像厌恶这样不上不下的存在。但是现在的他正处于完全的不上不下之中。 回到东京,他还是走了出版这条路。他对写作还有感情,就像对周防也还有感情。换个方式继续自我欺骗。人有时非常天真,总觉得能够自己骗自己一辈子。 周防也回来了,已经是画坛数一数二的红人。他也开了一间出版社,跟自己走了同样的路。 想躲也躲不过。 爱情总是使人莽撞又懦弱。 他想起过去周防的处女作,画里是红色的雨。 “稿子被雨淋了,将就着就改成了这样,但是意外地适合你。” 周防说。 那时的周防画过许多雨。 他在后来的日子里回想周防的画,自他离开巴黎后,就没有再画过雨。 他问他为什么。 “我很少画水之类的东西,不过看到你,觉得很适合。” “在下适合水吗?” “嗯,像条滑溜溜的蛇。” 是有毒的蛇。被咬一口就疼痛终生。 周防在法国的乡间看到银色的小蛇,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捉,蛇既没有回头咬他也没有惊慌躲闪,这条漂亮的草蛇淡然自若地从他指缝里滑走了,并且回头看看他,然后游向草丛深处。 多像宗像。 这蛇毒大概一辈子无法解除。 周防掀开毯子,走到窗台前面。宗像知道他想做什么,他抬手推开了周防。 并没有什么用,周防揪住他的头,依然吻过来。 再拒绝也显得矫情。 刚开始是清澈的浅吻,吻了一次不够,变成细碎的啄,越来越用力,变成粗暴的撕咬。 好像恨不得将他拆吃入腹。 宗像在周防小腹上用力踹了过去。周防被他踢得闷哼了一声,但是不松口。 他把周防用力甩开。嘴唇被撕出一道血。 “你该走了。” 做得真无情,可是这样无情的人却有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睛,让所有无情和退缩都变得能够原谅。 甚至心酸。 周防笑了笑,没说什么。他穿上衣服,离开了这个屋子。 “现在你不愿意见我,以后会找我找到哭喔。” 宗像莫名其妙地想起出云说的这句话,他常在电话里对淡岛这么下三滥地搞骚扰。现在那两个人应该也分了手。并没有听说淡岛怎么哭着去找他。 当然周防是不会说这种话的,自己也更不可能去找周防。只有被爱情愚弄的人有资格为了爱情哭泣,然而他们已经被永久地剥夺了爱的权利。 没有谁离开谁会活不下去。 周防没有带伞,他在楼下抬头看着宗像的窗台,宗像也看见了他,但是又有什么意义。 整个天空都在哭泣,而窗户里的脸永无泪水。 宗像拉上了窗帘。 也许周防会在外面站一夜。也许已经走了。 他在空荡的房间里抽完了一整包烟,抽得毫无滋味,毕竟是女烟,淡薄得像他现在的人生,干瘪无味。他用这样的无味的烟代替周防习惯的blue sparks,就像用现在干瘪的人生代替爱过的日子。 雷声轰鸣,东京的雨季总是漫长,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好像有说不完的怨气要哭上整年整月。 宗像的烟也抽光了,抽屉里原本还放着一整条,不知什么时候也被消灭得一干二净。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再去买一条。 现在抽烟不论包,已经是论条了。 他打开门,走下楼。周防正在门外看着他,淋得像条水狗。 红发的男人笑着朝他晃了晃手里的烟,一整条,也已经淋得一塌糊涂。 宗像一瞬间有种泄气的无奈,简直又气又笑,其实也是意料之中,他觉得自己真是脑子进了水,怎么会爱上这么无聊的男人? 无聊的男人一点也不介意对方青红交杂的表情,他把宗像推回楼里,拥在怀里。 湿淋淋的水从周防的头发上滴下来,流进宗像的领口里。那年他们也曾这样,被雨淋得透湿。 “先回去。” 宗像很想在这里就地把周防打一顿,可是那样会惊动更多人。 周防不等他说第二遍,揪着他的领子大步回家。 是的,回家。 他们两人都在的地方才可以称之为家。 宗像在关门之后把周防推倒在地上,并且忍无可忍地骑了上去。 周防显然有些被他惊到,表情很震动。 “怎么露出那种表情,阁下不是想做吗?” “……是啊,想得很。” “哦呀,彼此彼此。” 宗像把额头抵在周防的碎发上,“就现在。” 没人可以抵抗这样的诱惑。 大概是自作孽不可活,周防比过去任何一次都来得粗野,偏偏那粗野又总在宗像能够忍耐的极限之内。如果换了其他人,晕过去大概也就没那么辛苦。 是如此暴烈的温柔,让心脏也感到被碾压破碎的接近感。 意识始终清醒,快感和疼痛都清明之甚。他想周防如果再狠一些,就这样把他送到死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毫无疑问他已经做得脑缺氧,不然怎么会有这样的奢望。 他在零碎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里,回想当初见到周防的情形。曾有晴空,曾有大雨,看过日落,看过星夜。 披星戴月爱过,朝朝暮暮厮守过。从来没有指望这日子能天长地久。 在远距离的欣赏,到近距离的迷惘,五年前的爱恨如今都变成对这个世界的妥协。 或是原谅。 现在又对着不可能的爱情一遍又一遍说“别放”,所以还有什么比这更残忍的事情。 这样的周防实在太强人所难。 这样的自我也很自私。 周防在沉默的静寂中出声问他,“一定要我画下去?宗像?” 多可笑的选择题,让他在天纵英才和卑微爱欲中做一个撕心裂肺的抉择。 宗像听着窗外絮絮绵绵的夜雨,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随这雨声漫进秋意,漫进血肉里,一枕清寒入骨。 并不需要选,因为别无选择。 周防等他很久。 他在黑暗中最终叹了口气,把宗像拉进怀里。 “就这一次,别动。” 停止了粗野到可怖的欢爱,这个房间的冷是两个人的体温都不足以抗拒。周防把嘴唇放在宗像的额头上。 宗像已经没有力气去抵抗他。 那嘴唇也真的很温暖。 周防在他醒来之前离开了。 雨也在他醒来之前停息了。 就像这雨季从未来临,他睁开眼,又被阳光刺痛得紧闭双眼。曾被爱欲的暴雨肆虐的这个房间,还残存着暧昧的气味。 而人只剩下一半。 恍如一梦。 他在后来的每个雨天想起周防所说的话。这话在许多年里,像透进贝里的砂,嵌在他心里毫无防备的柔软缝隙。 从最初牵牵扯扯的刺痛,到后来慢慢习惯的隐痛,最后变成好像不会再痛。 是的,仅仅只是好像。 就好像珍珠光润的美丽里从来没有砂。 “等下一场雨,我们还能在一起。” 在那个秋雨凄迷的深夜,是两人相拥至疲倦的深夜,亦暖亦寒的深夜。 寒在绝念,而暖在奢望。 蛇会在雨天来迎接挚爱。 他这一生所画的雨,不外如是。 周防在去京都的路上,吃力地伸手,抚摸春雨。 隔着敦厚的玻璃,然而能切近地感受那细雨的温柔。充满希望,像冬去春来死而复苏的万物。 宗像从旁按住他的手。 像苦旱数年的荒原,多珍惜现在此刻绵密无尽的春雨。他们走了那么多艰难的路,终于能握着彼此的手,看袅娜的雨丝垂爱寂寞的尘世。 “还想为你再画些雨。” 周防说。 “你有很多时间。” 宗像淡淡地答他。 是的,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再也不必惧怕这握住的双手会松开。如今的每一场雨,他们都能携手相看。 千万道雨丝从他们十指交叠的指尖被描摹出来,就像这世界喜极而泣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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