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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渊被那幅美人画卷吸引了注意力,那画中人他这几日见了多遍,却仍然有些不敢确认,试探着问道:“这是……?”

萧恒简单地答道:“贺云归。”

谢渊呼吸微滞,片刻间便忘记了自己这一趟来找萧恒的目的,只是死盯着那幅话,问道:“为何要画她?”语气里藏着些不易察觉的戾气。

萧恒微微歪着头,松散的黑发搭在宣纸之上,如同泼墨一般。他用眼角余光微微打量了谢渊几眼,然后轻笑道:“什么她,你可别忘了,她好歹还是你的母亲。”

“母亲”这个词有些刺痛了谢渊,他别过头去,嘴巴张了张,像是想要说什么,却最终放弃了,不置一词,只是垂下眼帘,很有些不耐烦的模样。

萧恒缓缓研了研磨,淡淡开口道:“阿渊,我虽然知道这话我说了你怕是会不高兴,却还是不得不说。算起来,当年的云妃,被世人误会的颇多,如今过了这么多年,死者为上,也该给她个体面的结局了。这幅画,我完成了以后,你便同我一起去她的衣冠冢烧给她吧,也算是给她个慰藉了。”

谢渊有些不情愿,扬了扬眉,然后冷笑一声,道:“误会?我倒想知道,哪一条是误会?与自己的小叔子相恋,生下我又带着我跳入火海,背叛自己的朋友又害死了一整个部落,这些哪一个不是事实?”

萧恒捏着竹笔,顺着笔势缓缓向下,为贺云归画上了一头垂散的黑发,人在画中,颜色更增三分,萧恒顿笔拢了拢衣袖,满意地打量了一下画作,继而道:“我就知道,雅图木的话,你怕是信了七八分。但是说到底,人一旦有了立场,说出的话便再也不能尽信了。他只告诉了你当年的永安帝与云妃相恋并结合,却不告诉你永安帝手握天下,想要一个女人的屈从,实在是一件再简单不过。但若是仔细想想,云妃若是真的对永安帝有什么暧昧的感情或是把男子当做自己的垫脚石,又何必出逃?要知道,不管是感情还是地位,永安帝能给她的,都会是最好的。”

话罢,萧恒停了几息,蘸了蘸墨,专心致志地勾勒出画中贺云归衣摆的纹样,然后道:“况且,依我看,当年也不一定是云妃自己想要出逃的。毕竟,这么多年以来,不仅是中原有着吞并辽族的野心,辽族也在觊觎着富庶的中原。若是能把永安帝最爱的妃子带走,便是握了一个绝佳的筹码在手,永安帝不动则已,动则处处掣肘。泼脏水可是辽族人最擅长的事情,雅图木引诱甚至强逼云妃逃走,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说着,萧恒又抬起了手,思量了半晌,然后郑重其事地落了笔,潇洒至极的两次点墨过后,画中的云妃便有了一双秋水一般的眸子,整幅画乍然活了起来。

他转过头看了看谢渊,看见他脸上神情似是没有什么波动,便继续道:“云人间夕照鬓边砂,天上云归何处寻。这是云妃年轻时文人们为她题的诗。她也曾是名噪一时的江南名妓,心高气傲,才华无两,却被一身风尘耽误了前程。”

“后来,她与端王相遇,一见倾心,私定终身,端王不顾整个皇族的非议娶她为妻,并且为此放弃了储君的位置。于她来讲,端王恐怕是她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了。”

“只是,艳名再盛,也抵不过流俗的目光,既曾在底层摸滚打爬过,便自然会被诸多人看不起。那些闲的发慌的腐儒动不动便要为她写上几句反讽诗,指责她祸国殃民。可是,再看不起又如何?”

“我可还记得,大秦灭国之时,那些个曾经对她口诛笔伐的,一尘不染的翩翩君子们,个个都忙不迭的巴结新皇去了,最后倒是一介弱女子,从城楼之上纵身一跃,才算让人们看见了大秦的气节。盛世红颜,与国同寝,谁又能反驳得了对她的这两句谒语呢?”

萧恒停下手中的笔,自嘲地笑了一声,道:“反正说到底,我倒觉得,她比我,着实要强上许多呢。”

谢渊挑了挑眉,说了这么多,与他又有多少关系呢?大秦如同过眼云烟,他知道,以萧恒的聪明,恐怕绝对不会活在过去的迷梦中。

他自己也是如此,对于自己的母亲,他所想知道的全部,其实只是当年身不由己的云妃,在深宫中夜夜难眠之时,有没有曾经为他心疼过,有没有曾经为带着他跳入火海后悔过?

☆、藏乌

仿佛读懂了谢渊的内心想法一般,萧恒笑了一笑,温温柔柔地继续道:“至于你,阿渊,永安帝妃嫔众多,喜欢你同云妃的,或许只有容妃一个,不喜欢你同云妃的,却着实不少。你自小便知道是她带着你跳进了火海,可那个时候,你尚不满周岁,怎么能记事?把这些说给你听的,又会是谁?再者,退一步讲,你觉得,若非永安帝同云妃都对你不理不睬,你可否能在深宫中平平安安地长大到五岁?”

“阿渊,恨,并非正途。当年之事,说起来有万般无奈,我也是很久以后才想明白,在皇家里,有时候,比起爱,不爱更是一种大爱。”

这番话的言外之意已经十分明了,谢渊虽不能完全明白,但已经读懂了萧恒的眼神。只是,很多事,在心里堵了一年又一年,并非是一朝一夕便能解开,茅塞顿开永远没有细水长流来的靠谱。

谢渊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别过头去,生硬地避开了萧恒的视线,心不在焉地目光投向了远方,眸色有些暗沉。

这时,近处响起一阵脚步声,一个小厮走了过来拖长了语调禀报道:“侯爷,沈谷主来了。”

萧恒揉了揉额头,心道这家伙可真会挑时候来,然后他摆摆手,道:“请他进来吧。”

片刻之后,一个身穿绛红色武服,一身干练的男子走了进来。见到萧恒,他立马飞扑过来,来了个大大的拥抱,然后道:“哈哈,侯爷,好久不见。”

很是奇怪,这人虽有些热情,却完全不给人以刻意的感觉,反而像是春风拂面。他的一言一行都十分让人舒服,眉眼间更是十分有灵气。

不过,这人似乎很是不受萧恒待见,看见他飞扑上来,萧恒的面上毫无波澜,反而端起一杯清茶,爱理不理地应道:“久违了,沈朝辞。”

谢渊有些惊讶,想不到这人便是沈朝辞。他曾听闻,江湖中有一名满天下的医谷,月见谷,由沈家人把持,而这一辈沈家最为出挑的人,便是沈朝辞。他年纪轻轻便修得了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将一众长辈远远甩在脑后。经他手的病人,就算还剩半口气,也能起死回生。

与此同时,沈朝辞其实还担了个江湖第一纵情恣意的名头。据传他的性情极为洒脱随性,治病救人全看眼缘,合乎心意的,他分文不取,不合乎心意的,就算缠上他几月几年他也绝不会丢一个好脸色。

当然,若是用萧恒的话来说,这性格便是典型的——孩子野惯了,家里人管不了了。

虽说萧恒摆出了一副不怎么想搭理他的模样,沈朝辞却完全不恼,像是已经完全习惯了自己在这儿收到的冷脸。

他丝毫不以为意地转着眼珠,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下周围,装模作样地观察了一番,然后爽朗地笑了一声,拍了拍手,乐道:“敬之兄,看样子你在凉州过得很是不错嘛。”

萧恒看着他耍宝耍的实在无趣,又懒得揭穿他,只没骨头一样地地靠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吹着手中冒着热气的茶水,答道:“是是是,托了沈神医的福,我好得很,最近还长了两斤肉。想来也用不着你这个月见谷谷主惦记了,赶快继续去云游你的江湖吧,别在我这里叽叽喳喳的了。”

从小同萧恒交好,沈朝辞早已经学会不把萧恒的臭脾气和毒舌当回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理所当然地过滤掉了他那几句欠揍的话,转过头来怡然自得地来回踱了几步,然后一眼看见谢渊,转瞬露出了像是发现了什么宝物一般的眼神,道:“哎呀,敬之兄,这个小兄弟不会便是你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个小元祐吧?”

在院中坐的久了,萧恒渐渐感觉有些受不住了。再加上正月的冷风一吹,他越发感觉到了身体的无力,忍不住低下头轻咳了几声,虽说这时他也瞧见了沈朝辞对谢渊那颇感兴趣的目光,却有些懒得管了,只胡乱点了个头权当应答。

趁着那两人正大眼瞪着小眼没工夫分神看他,他便低声吩咐身边的小厮道:“今日有些冷,给我拿个暖炉来吧。”

沈朝辞只顾着研究谢渊,并没有注意萧恒这偷偷摸摸的小动作,反而转过头来友好地对谢渊笑了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然后了然一般地道:“我道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敬之兄这么上心,有事没事便要同我念叨上几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养了个儿子。今日一见,果然是个玉树临风的小少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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