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岭对上罗牧的目光,又是一笑,说:“所以我们就想着,茶州这些年还在跟河州、厥西高价买粮食,太吃亏了,不如你我两州牵线,咱们挨得近,押运也方便,我们愿意出比厥西粮食还要低的价格,如何?”
罗牧发现孔岭一笑眼边都是皱纹,他像是大梦初醒,挪开目光,想了片刻,说:“我大致明白你的意思了,好事,但是做不了。”
他见孔岭还要说,便抬手制止了。
“茶州不是茨州,周桂说做就做确实有魄力,可这份魄力有多少是建立在他岳父身上的?早年刘大人在茨州决意剿匪,才使得茨州今日没有匪患,但是茶州不行。”
孔岭料得如此,一时间安静下去。过了片刻,才说:“梦正,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吗?”
罗牧听见孔岭叫自己的字,竟然仓促地别开了头。
孔岭以为罗牧是为难,便说:“茨州如今已经重建了守备军,只要这桩生意能成,往后茶州的剿匪重任我们也愿意出力。梦正,眼下天下大乱,各路豪雄势必要起于山野,只要身在其中,就逃不开纷争。你与我们既有同窗之谊,又有同门之情,何不借此翻身,不要再受土匪的牵制呢?”
“你与周桂在茨州,不知道我的难处。”罗牧转回头,说,“如果茶州的匪患那般好解决,你当初何不投奔我,而是去投奔周桂?”
孔岭想要解释,罗牧已经起身,说:“茶州如今的粮食都是从厥西、河州高价买的,各路匪首参与其中,吃的就是这口红利。现在你要我改买茨州的粮食,就是断人财路。这生意根本谈不了,光是传出风声,你我就安危不保,回去吧。”
罗牧让人送客,他走了几步,跨出门槛,又回过头来。
他们许多年没有见了,奇怪的是,不论孔岭如今老到了什么模样,罗牧仍然牢牢记着孔岭做学生时的样子。檐下飞溅的雨水打湿了罗牧的肩头,他这样站了很久。
孔岭一生错过了很多事情,就好比此刻,他看不清罗牧背着光亮的目光,只是说:“我此行势在必得,今日不行,明日我还会再来。梦正,我是有把握的,只要你肯与我们谈谈。”
罗牧哑然,半晌后说:“你还带了谁来?你进城时用了茨州的文书,见我又投递了名帖,已经将行踪暴露出去。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待过这几日,就回茨州吧。”
说罢不待孔岭答话,就掀袍下了台阶。
* * *
晚些沈泽川吃了药,听着乔天涯如实禀报了他们俩人的原话,不禁回过头,看着乔天涯。
乔天涯了然地颔首,说:“他们是多年同窗,情谊自然不比旁人。依照主子看,这桩生意该怎么谈?罗牧这人有点意思,虽然茶州很乱,但他始终屹立不倒,永远都是茶州的州府。”
“该怎么谈怎么谈,”沈泽川鼻子不通,讲话有些闷,“他既然屹立不倒,就是有心。今日的话都是冠冕堂皇的话,未必真心。想个办法避开耳目,我要见他一面。”
第135章 耳珰
翌日雨歇, 天还没晴。
蔡氏昨日挨了训斥, 今早就称病不起。罗牧夜里也没有睡好,用过早膳以后, 听下人来禀蔡域给他送了帖子, 邀他去赴局。
罗牧接了帖子, 对蔡域今日邀约的用意心知肚明。他揩了手,连袍子都没换, 就直截了当地说:“备轿吧, 我这就过去,不要让兄长等久了。”
蔡域是茶州的大匪, 河州颜何如把他叫阿爷, 平素出手阔绰, 喜欢资助各路草寇,因此在道上很有仗义贤名。但是他跟洛山雷常鸣不对付,其中原因旁人不知道,只知道雷常鸣没死以前, 这两人在土匪的群雄会宴也相互不搭理。
罗牧赶到蔡府时, 蔡域已经招呼人吃了一巡。蔡域的府院修得比罗牧的宅子更阔气, 内设仆从千余人,但他自己却是个不讲究繁文缛节的人,来往又多是草寇匪盗,所以设宴也都是酒肉宴,烤肉烈酒应有尽有。
蔡域一见罗牧,就仰身而笑, 招着手说:“梦正来得晚,酒罚三杯,快坐下。”
罗牧在蔡域面前从来都是俯首帖耳,他依着位置坐了,看席上都是些衣着奇异的陌生人,也不多问。蔡域待罗牧喝完酒,才说:“听说昨日妹子烦着你了?”
罗牧面露恐慌,说:“兄长——”
“训她是该的!”蔡域摁下罗牧的手臂,笑道,“你是她夫君,男人管前堂,好些事确实不应该让她指手画脚。她在家里头骄纵惯了,嫁出去也没大没小。你日后啊,该训的地方训就是了,不必顾忌我的面子,宠得她越发没规矩了。”
罗牧内宅发生的事情,蔡域全都了如指掌。他摁着罗牧的力道不重,但正因为不重,才显得轻而易举。他让罗牧往左,罗牧就不敢往右。罗牧是正经考去阒都,再经过都察外放的官员,可那又怎么了?到了茶州,罗牧就是个孙子。天高皇帝远,永宜年间中博的匪患就很严重,中博兵败以前,他们不把建兴王沈卫放在眼里,中博兵败以后,他们更是不把阒都放在眼里。
罗牧额间渗出了细汗。
蔡域看在眼里,心里满意,才收回手,接着笑说:“说来真是奇闻,我半月前就听说阒都要换人坐龙庭,那锦衣卫指挥使韩丞急得抓耳挠腮,专门跑回老家,找了个小儿充当皇嗣,谁想海阁老不同意,一头撞死在了殿上,血汁脑花溅了韩丞一身,吓得韩丞当场尿了裤子。”
他们齐声大笑。在这口口相传的消息里,韩丞早已被说成了佝偻身躯的猥琐小人。
蔡域笑完以后,才长叹一声,说:“但是咱们落草走货,也要讲究忠与仁,阁老如此,吾辈敬佩!常言道文死谏,武死战,可大周历经三朝更迭,皇帝死了一茬又一茬,重臣里这样刚烈的却少之又少。”
罗牧听着话,并不插嘴,也不抬头。他好似一门心思都在吃上,筷子只敢拣自己跟前的东西,人虽然长得相貌堂堂,却始终有种软弱畏缩的感觉。
蔡域没再看罗牧,话说到了兴头上:“不过恐怕阁老也没有想到,韩氏小儿没坐上去的龙庭,如今要腾给一个女子。我看大周开国至今,就没有过这样的事情,这不就是违背天理,阴阳颠倒了吗?这就是大周崩疆之兆!我宁可听懵懂稚子的话,也不愿听女人的差使。男儿顶天立地,拜个女人像什么样子?启东出了个戚竹音,我看也是取巧,她正遇着太后当政的好时候,不然哪能轮得着她做大帅?阒都再出个女皇帝,唉,乱七八糟的!”
周围一片附和,其中一个络腮胡子拍了桌,说:“蔡老说得在理,就这么回事,女皇帝算什么玩意儿?前头的几个确实不好,但男人主政就是老子先生说的天理,我也是不服气的。那满朝文武要是跪下去,对着她行了君臣大礼,那就是一窝孬种废物,不怪咱们被边沙十二部给打了这么些年。”
“小女儿嘛,宜室宜家,嫁人是本分。若是疼爱她,就养得娇些,那都不妨事,但是让她们出去打仗主政,那就是坏事。”蔡域说到此处,感慨道,“听说阒都里的学生们也很情愿,我看就是读书读坏了,读傻了!分不清好坏。”
他们从阒都政事谈到启东军务,又从启东军务谈到离北战事,最后落在了雷常鸣身上。
那络腮胡子说:“雷常鸣也是取巧,撞了运,遇着颜公子落难,搭了把手,这才能起来。但是他这人就不能长久,霸道得很,要在洛山做正规军,怎么样?遇着禁军了,不就立刻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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