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得不错,”沈泽川连日难眠,这会儿困倦地揉着眉心,“谁会把东西劫走以后再送回来……”
这根本讲不通。
“咱们先后在敦州安插的眼线都作废了,就是因为这边太乱了,”费盛壮着胆子说,“会不会是不肯投靠边沙人的土匪在跟雷惊蛰斗法?”
沈泽川细想着,轻轻摇头:“洛山土匪分裂以后,就没有能够服众的首领。丁牛和六耳被俘虏,就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要联合起来对抗雷惊蛰。按照他们现有的规模,小打小闹有可能,但决计没有勇气去碰这么大批的物资。”
军械不是其他东西,它不能像粮食一样拆开了藏。这批辎重动用了几百个土匪去推车,其重量可以想象,小土匪根本吃不下。沈泽川能够转移它们的关键在于他没有杀掉那批土匪,当时还有离北铁骑随行镇压,否则这批东西他也不能轻易拿动。
这事情奇怪到有点好笑。
费盛不敢笑,他想了片刻,心道若是成峰先生或者元琢在就好了,那他就不必开口。但是沈泽川现在身边没人,他杵着不动就像个二傻子。于是费盛努力地想了须臾,说:“莫非是——”
楼下忽然喧杂起来,打断了费盛的话。沈泽川挑了遮阳帽的底帘,眯眼看着大堂。他们身处第五层,可以把大堂的情形尽收眼底。
这酒楼是颜氏的楼,沈泽川到这里,是因为今夜雷惊蛰会来这里宴请某个人。这个人是谁暂且不明,眼睛们资格不够,扒不到那一层,但沈泽川猜得八九不离十。
“蝎子,”费盛压低声音,“雷惊蛰带着蝎子。”
沈泽川俯瞰着雷惊蛰,雷惊蛰的伤才养好,他把头发剃短了,被边沙蝎子簇拥着,猛然间看不出差别。因为距离远,沈泽川看不清雷惊蛰后颈上的刺青。
雷惊蛰显然有事,穿堂而过,急匆匆地上了楼。
“若是为了赴宴,”费盛缓缓皱起眉,“那他今夜带的人也太多了。”
这楼里行商众多,但没人敢挡雷惊蛰的道。他带来的人确实多,起码三十个了。其中几个跟着他上楼,其余的在大堂就坐。锦衣卫们各种乔装打扮,在吃酒耍乐中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雷惊蛰,甚至与他擦肩而过。
沈泽川端起茶盏,看雷惊蛰上了五楼,正在他对面。他饮着茶,说:“回去给六耳赏钱,把位置掐得这么准。”
费盛应了。
对面下了竹帘,挡死了视线。雷惊蛰带来的几个人都守在外边,费盛眼力惊人,他借着亮起来的灯笼,仔细地在这些人身上寻找蝎子刺青。
约莫小半个时辰,楼里的灯笼都挑了起来。对面唤人上菜,侍奉的人进进出出。费盛试着挪动位置,但对面的屏风架得很巧妙,根本不给他窥探的机会。
雷惊蛰这场宴时间久,从酉时到亥时还没有散。沈泽川把一壶茶都喝完了,倚在椅子上犯困。又过了一个时辰,楼里的气氛不仅没有消散,反而热烈起来。
“颜氏的场子,”费盛小声提醒沈泽川,“主子,这是要让各位行商自己玩儿了。”
沈泽川鼻间“嗯”了一声,困乏地睁开眼,在略显灰暗的椅子里望了会儿下边,说:“买卖自由,颜氏在这里吃的是调和各方的红利,收的是面子钱,一会儿叫人把咱们带来的杂粮也卖了。”
“人牙子,”费盛注视着下边的人,“那是樊州的老鸨。”
樊州的老鸨身形肥硕,衣饰浮艳,收拾得油头粉面。她从前来这里不跟行商做买卖,专门替雷常鸣带孩子。后来颜氏因此跟雷常鸣闹掰了,她往敦州的生意受了阻碍,才不情不愿地改成了卖女人。人都是从中博各州收过去的,最饿的那几年,一斗米能换一家老小。
“主子,”费盛半俯身,开始详细介绍,“这个老鸨叫翠情,咱们在樊州听记物价的时候,顺道查过她的底细。她跟雷常鸣是老相好,原先是端州人,兵败以前也是做老鸨的,后来去樊州干老本行,底金都是雷常鸣出的,所以她才肯冒着风险给雷常鸣送孩子。”
翠情攥着帕子,扭身挤在行商群里。没人敢在这儿揩她的油,倒是她偶尔看上了哪个,还会想法子把人家弄到手。她是敦、端、樊三州的老资历了,在道上混得久,跟雷常鸣和蔡域都有那么点牵扯,就是还没有扒上颜氏这艘大船。
翠情身形肥胖,坐下来时挤开了几个男人。她翘起腿,斜倚在桌边,后头跟着的白面男人跪着给她点烟枪。她歪头嘬了几口,吞云吐雾。
“大侄子还没下来哪?”翠情望上瞧了几眼,“这么久的时间,别说吃饭了,就是钻被窝也该鸣金收兵了。”
旁边陪坐的行商说:“妈妈这次来,带了什么好货?趁着机会拉出来遛一遛,有合适的,我们也要啊!”
“呸,”翠情端详着自己右手上的金镶玉镯,“你配什么好货?咱们这次带的可不是几十两银子的腌臜货,那都是顶个出挑的雏儿,往阒都走,没个几百两甭想带走。”
“雏儿哪值这个数?婊子都是风情货嘛,自然越懂行越贵的呀!”
“你们就配玩一玩那些个烂窑子,”翠情染了蔻丹的手指摸了把白面男人的面颊,咯咯笑道,“早年端州还是大周销金窟的时候,妈妈我手底下全是绝色。馆中榜评了那么多年,别家的贱人哪个能压得过我的闺女?”
兵败时翠情逃得狼狈,一般不提往事。但今夜气氛好,左右都是奉承。她抽着烟,在簇拥里扬扬得意。
“别说妈妈眼界高,今儿带来的货换作以前,在我的馆里只配端茶倒水。”翠情嘴上的胭脂涂得鲜红,她的妆浓盖掉了不少皱纹,能从轮廓里看出来,早几十年这也是个大美人。
“妈妈提名字啊!”
翠情轻蔑地笑起来,说:“馆中榜头三名,那都是妈妈馆里的姑娘,个个都嫁得好。今日的婊子和伎子分不开,但那会儿可是泾渭分明,买艺的你们看一眼都得花金子,挂上牌不见就是不见,可比千金小姐还要宝贝。大侄儿他娘也是妈妈的闺女,名动茶石河畔的小银蕾哪,嫁的就是端州朱氏。”
翠情说着拧了把男人的脸,吐他满脸的烟。
“这都是小角色,妈妈最宠爱的就是馆中第一了。‘洁白如玉,质料似瓷’听过没有?当年只要搁了这位的牌子,端州城就是万人空巷,连皇帝老子远在阒都都想一睹芳容!”
周围的行商一拍手,喜道:“白茶哪!”
翠情在烟雾缭绕里如痴如醉,她搭着手臂,像是还没有醒过来,哼了一声,喃喃道:“白茶啊……你们心以为洁白如玉是假的么?那是真正的如玉似瓷,你们要是见着她,只要她蹙起眉,保准儿个个都跪着给她当脚踏,谁也舍不得叫她挨着地上的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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