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舟不是他的棋子。
正因为如此,齐惠连什么都没有给兰舟留下。沈泽川不需要约束,齐惠连拂过他的发顶,在那五年的朝夕与共里,为兰舟指明了方向。
先生授你以诗书,许你表字为兰舟。
这就是齐惠连的所有。
“大周历经豪雄的时代,数百年,连外强都没能击破这扇门,如今败给了你,”薛修卓望着沈泽川,“一条釜底的游鱼。”
“我听过许多猜测,就连元琢也幻想过,我也许是沈卫留藏的李氏血脉,”沈泽川侧过眼眸,看向王宫,“但我就是罪臣子。天下对皇嗣趋之若鹜,唯独先生反其道而行。”
得道者,非天定。
“齐惠连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我佩服。”薛修卓深深呼出口气,接着沉声说,“吾主年少,今日前来投降的,是我薛修卓。城门已破,官道已开,沈泽川,勿杀无辜——我来迎你!”
他这一声犹如惊雷,炸得城头朝臣们瘫作一团。开门受降乃是千古耻辱,今日他薛延清独担了!
“不……”孔湫痛声疾呼,捶胸顿足,“大周啊……”
朝臣们如丧考妣,相互搀扶着悲痛欲绝。
投降意味着干戈停止,中博剩余的守备军不必再推进,阒都破了,背后的厥西十三城还能安然无恙,那是实干派几年的心血,还是大周仅存的粮仓。
孔湫明白,这是最后的良策,他们在与中博的博弈中全军覆没。薛修卓这一迎,大周就此不复存在。
孔湫几欲瘫倒,他扒着墙垛,老泪纵横:“今日天下易主,是我等无能。”他仰头看空中的乱絮纠缠着檄文,逐渐露出刚毅之色。
沈泽川见孔湫神情有变,便知不好。
阴沉沉的天幕遮云蔽月,雨珠滚溅,果然孔湫昂首沉喝道:“吾乃大周臣,不跪第二主!”
说罢官袍一振,就要跃下城墙来殉国了。
费盛一惊,暗道一声麻烦了!薛修卓迎君受降还没有交出大周玉玺,孔湫这一跳的消息传到明日,就是沈泽川强逼所至!
费盛对攻上城墙的守备军大喊:“拦住他!”
朝臣簇拥着孔湫,守备军再快也拨不开人群。只见孔湫的官袍临风鼓动,身躯已经倾过墙垛,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后方忽然扑出道人影,拽住孔湫的官袍,梁漼山失声喊道:“元辅不可!”
孔湫的身形一顿,蹭掉了墙头碎砖。他撑着手臂,在大哭中咳嗽起来。
梁漼山汗如泉涌,他拖着孔湫向后退,两只手臂都在抖。他惊魂未定,透过黑夜和火光,满面汗水。
* * *
马车在奔向正西门的途中受袭,各个街道口都挤着车马。富贵人家收拾家当,想要趁乱从正西门逃跑,因此把这条路堵了个彻底。
近卫勒着缰绳,挥动马鞭驱赶百姓,喝道:“让开,快让开!”
侧旁的车马撞过来,惊呼声顿起。人太多了,就像锅搅糊的粥,马车根本无法再近一步。
车帘晃动,李剑霆看见了高耸入云的殿宇,听见了铜钟的声音。
“城破啦,”韩靳在街头赤脚奔跑,他跳起来,捉着乱飞的檄文,疯疯癫癫地大笑,“城破啦!”
“薛修卓投降,”有人仰天痛哭,“大周亡了!”
李剑霆胸口剧痛,她颤抖的手指掀开车帘,在急促地喘息中,突然前倾,呕吐起来。疾风吹着她凌乱的发缕,细雨蒙面,她伏动的背部隐约突出骨头。
薛修卓说的最后这段路,是替她受辱。
李剑霆的身体也颤抖起来,寒意砭骨,哑声而笑。她与薛修卓相互相成,却没有半点师生情谊,薛修卓不需要,李剑霆也不需要,到此刻,薛修卓也是在贯彻“臣”这一字。
江青山没有回来,李剑霆逃往厥西也不过是在苟延残喘。大周已经亡了,沈泽川不仅坐拥强兵,还有民望。他们在八城的心血拱手让人,那些没做完的事情,都将在今夜以后,成为沈泽川的徽章。
“苟且余生东躲西藏,”李剑霆抬眸,望着雨,“……何其无趣啊。”
李剑霆半生都在“藏”,她是见不了光的那条命。但是她竭力挣扎了,输赢有数,她败了,她认。
“皇——”近卫抓不稳缰绳,看李剑霆跳下来。
李剑霆淋着雨,抬臂扎起散开的发。数万人向西奔逃,唯独她孤身向东,成为人潮里逆流的独影。
韩靳攥着檄文,手舞足蹈地在潮浪里欢歌。他快乐地蹦跳,追上李剑霆,咧着嘴笑:“我找我大哥!”
明理堂燃起火光。
李剑霆俯身,捡起掉落在路上的破鼓。她拍了拍,那鼓闷闷地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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