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秋哥死讯的时候,他没有哭。赶不上葬礼的时候,他没有哭。带杜景舟去扫墓的时候,他没有哭。他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哭。是什么缘故,却在陈薇这里掉眼泪了?
“小关。”陈薇叫他。
“嗯?”他急忙回答,慌张地注意起自己的声线来。
“哭了?”然而没用,陈薇早就不知什么时候发现了。
他吸吸鼻子,没有回答。两头沉默了一会儿,陈薇说时间不早了,她要去做饭了。又问关江要不要过去吃饭。关江自然喜不自胜答应屈。
这天饭桌上,陈薇和关江都没有提那个电话。
三人食,陈薇让关江坐在了戴知秋过去坐的位置。他不知情,杜景舟知道,暗自惊讶了一下。戴知秋去世后一整年里,陈薇都不让人碰属于戴知秋的东西。
肯让关江坐在戴知秋的位置上,她变化许多了。
冬天是在不知不觉中到来的。
榕城的四季显得粘糊,除了夏天和冬天区别较大以外,其他季节常常难分难舍不分你我。秋天一头黏着夏,一头靠着冬,前后的差距不过是添上一件厚外套的区别。因而,关江直到在冷空气中打了个打喷嚏,才发现换了季。
杜景舟正好停车在他面前,降下车窗看他,眉头皱了起来,问他怎么总不听话,不加衣服。他笑嘻嘻地说,“你怎么跟你妈似的,把我当儿子管。”
没错,陈薇如今把关江当另一个儿子管了。
从那个推心置腹的电话以后,陈薇便让关江平时下了班不要自己乱吃,到他们家里去吃晚饭。陈薇心情好的时候,回忆自己童年的事,总说一句“我们家老爸说,坐在一起吃三餐了,就算一家人了”。
“真的吗?”关江偷偷问杜景舟。
杜景舟说:“真的。我外公很注重大家、小家这些概念。一个人成了家,从大家里分出来,得把自己的碗筷都拿走,这叫独立为生,经营自己的小家。”
所以,是一家人,才一起吃一日三餐。
“你妈算完全承认我了吧?”
“算。”杜景舟肯定地说。
这是从秋天到冬天里,美好的一面。而另一面,在他们这一家三口的印象里,都不约而同呈现得零零碎碎模模糊糊。
像之前那样无理取闹的医闹,杜景舟后来又遇到两回。严重的一次,还导致杜景舟在大会上受批评了。要不是主任说情,加上医院总是缺人手,他搞不好得停职。
除开这种动静大的个人歧视反抗,他还被病房的病人冷嘲热讽过。起初面对这些,自然是难受的。但当医生的嘛,多奇怪的事情都见过了,心肠总是比别人要宽一些。难过着难过着,不平和委屈都变成小菜一碟了。
关江的诊所则遭遇了一段时间的的无端热闹。总有人接着看牙齿的名义上门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说起来,这好像也存在物以类聚似的。来围观关江的人,倒是纯粹好奇和善意的居多。他也端着一张好脾气的脸,和人笑眯眯。
惹得杜景舟有时候嘟囔不公平。
是不公平啊,那怎么办嘛?世界就是不公平的。想来想去,关江也只能从别的地方补偿他的委屈。
而陈薇所面对的恶意和好奇,要更隐秘。它们藏在早就那些早就等着看她倒霉的平凡之恶中,藏在学生欲言又止的犹豫中,藏在领导想询问又被她坦荡逼回去的眼神中……
她以往觉得,家长里短是正常的事情。现在才发现,不是所有家长里短都会得到一视同仁的对待。所以,她也有了硬邦邦的一面。
为了抵御伤害,为了捍卫体面。
而且人的想象力太丰富了。小城中无数无聊的人,吃饱饭以后没有事情干,靠蛛丝马迹编了许多讹传的故事。
于是在有些人眼中,青年才俊的杜景舟已经毁了。外乡来的私生子关江果然不是好东西,祸害了一家人。桃李满天下的陈薇老师,被不孝的儿子折磨出了一把白头发。
但不管怎么样,这些东西都被当事人有意无意切成了很碎的屑屑。尽可能降低被它们伤害的可能。正好,冬天灰蒙蒙的感觉很适合把它们盖住,冻住。
来年开春,旧故事终于被嚼得没味道,不再提起人们的兴趣了。
杜景舟是从新年后第一次季度会议上发现这一点的。以前最喜欢对他投以意味深长眼光的同事,好像失忆了一样,重新像很久以前那样催促他报数据了。明明不是很客气的态度,但却终于找不到那种吊诡的审视跟恶意。
那一刻,他承受了好几个月的、异样的、逼仄的感觉,消散了。
秋天,冬天,春天。这一圈仿佛经历了很多,又似乎只是平平淡淡地度过了最不友善的日子。好像并没有什么波澜壮阔兴师动众的丑事爆发,但家里三人无一例外都在小心翼翼防备着什么。他们确实是,熬过来的。
一起熬过来的。
兴许是防备解除,心情舒朗了。在杜景舟的生日快到来的时候,陈薇突然问他们,要不要办酒。
“办什么酒?”关江没有多想,随口问。
陈薇说:“喜酒啊。”关江猛然抬头,不可思议地迎上她温和的、凝望他们两个的笑眼,“小关不想和景舟一样,叫我一声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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