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好的本来就不多,为什么不给你?她甚至给曹明子带过来源成疑的日本版CD。
那个时候,单身女性买房是很稀奇的事情。常见的情况不是要结婚就是要结婚,把父母接来北京都是很少的。一开始汪袤云也怀疑,但不敢问,更何况曹明子一直有大把人喜欢她是知道的,曹明子谁也没有答应她也是知道的。她从未与曹明子探讨过这个问题,既忌惮这是他人隐私不便打听,更觉得自己与曹明子并没有十分亲密所以缺乏资格去打听。
我要是问,她当然会回答,她一向这样好;但她或许也会继续说,怎么想到问这个?
又或者那答案不是我想的怎么办?
我想要伸出手,我不敢,我害怕我一旦我说出来,我就会失去你。我会失去你。
汪袤云从头等舱的座位上艰难爬起来,拿出小药瓶,走向厕所。
关好门,她望着镜中消瘦憔悴的自己,打开药瓶,倒出两粒药片在手心,想了想,最后只吃了一片。医生说可以吃两片,太难受还可以吃三片,都可以。但她只想吃一片。两片可能就睡着了,睡着了如何想得起过去的事情呢?
人生不同的阶段因为有着不同的心境,对往事的回忆会戴上不同的有色眼镜。曾经觉得有的片段不能回忆,过几年或许有觉得可以想了;又过几年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或许眼光又会改变。愿意想,不愿意想,能控制,不能控制,等等等等。现在这个时候汪袤云觉得,一切的一切,好的坏的与后来变坏变好的一切,都是人生中的浮光掠影,都是河面上的金粉。
逐流水,消失在百川入海的地方。
回到座位上拉开窗,窗外一片漆黑。就像2004年的冬夜。
汪袤云忽然想起,好像很久没有看见北京下雪了,像以前那样大的雪,掩盖一切的大雪。再也没有以前多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曹明子所言不虚,汪袤云作为公司最重要的合作伙伴的员工,两人经常对接工作,可谓公事周一周五电话谈,私事周六周日面谈。曹明子觉得汪袤云沟通起来要方便得多,而汪袤云乐得通过工作对曹明子的生活几近了如指掌。2004年年初的冬天,北风呼啸的夜晚,她正常下班了,曹明子刚升职,还在加班。她提议自己去等曹明子下班然后两人一块儿去吃火锅,曹明子说今天好累,只想回家,她便转而说自己先买好菜到曹明子家去等着。
曹明子没拒绝,汪袤云等了一阵,先自顾自地往菜场走。走到门口,到了决定要不要买的时候,曹明子终于说好,还说自己快结束战斗了,应该可以赶上回来一起做。
“别老是你做。”
看完这话,汪袤云杀进菜市场,风风火火。
两手拎满了袋子往回走的时候,汪袤云抄了近道——小巷子风不大,躲一阵是一阵——想到这里又担心曹明子今天穿得够不够多、会不会冷、有没有必要再添一条围巾。围巾的话,买羊毛的还是——
啊,汪袤云的嘴角在口罩下咧成温柔的微笑,她看见曹明子从巷子口走过。你回来了,回来的真早。多好。
我们一起回家,不管是谁的家,谁签订的租赁合同,谁的产权,我们一起就好。
她正加快脚步想跟上,巷子口又走过一个男子。一身黑衣,手里拿着短棍一样的东西。汪袤云直觉不好,攥紧了手里的袋子,加快步伐。果然在对方露出手中铁棍、手臂抬到半空的时候,用一袋棒子骨狠狠敲在对方头上。
曹明子转身,发出惊呼。她大概和后来赶到现场的民警一样,以为嫌犯后脑勺的红色秽物是人的,而不是猪棒骨里的。
汪袤云和人家打了一架,幸好穿的厚,除了一身脏,哪儿也没受伤。在派出所坐着,曹明子只是一直帮她擦拭身上的污渍,一言不发。她以为自己让曹明子失望了——无论是粗暴的殴打还是更粗鲁的脏话——于是走出来的时候,她无奈又抱歉地对曹明子说:“看来咱们的晚餐还是要去下馆子。”
曹明子望着她,昏暗的灯光里看不清曹明子的表情。
“对不起,我——”
汪袤云正低头,却被拥入一个芬芳的怀抱。
“谢谢你。”
曹明子对她说过很多次“谢谢”,这一次最温柔,最平静,没有任何不快与疲倦。
就在那一瞬间,她觉得这个人是她的,她人生中第一次想要彻底的占有。
救人一命——至少曹明子这么说——或许让汪袤云获得了某种资格,她现在可以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一点了。不过她并没有以此为由提出和曹明子一块儿住。她觉得想也知道,曹明子不但心里依然认为她是学妹,更会认为如果真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拖累了她就不好了。可那人到底是谁呢?她们唯一知道的是无论怎么审,那人就说是随机尾随的,没事先计划,就看着漂亮盯梢了。曹明子没时间深究,汪袤云却怎么都不能相信。因为动手打人的时候她看见了那人的眼睛。那人看着不像猥琐的尾随犯,更像私仇。
她也没问。她甚至有点感谢那人。她的好日子还且过呢。《恋爱的犀牛》就要演到第100场了,她买到了第100场的票,她要和曹明子一起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回想起来,她仿佛很了解曹明子,又好像从来没有了解过。就像她以为曹明子会喜欢话剧,会像自己那样喜欢。认识快二十年了,她还是在猜。更不要提曹明子到底依据什么核心价值体系俩做决定。
后来看无意中看到豆瓣上关于《恋爱的犀牛》的介绍,里面写着“在情感和实利之间找到一个明智的平衡支点,避免落到一个自己痛苦,别人耻笑的境地”。她一开始觉得说的就是自己,但后来觉得更痛苦的是,现实生活中别人未必耻笑你,因为大家的痛苦都类似,但又不能同病相怜——私密得难以启齿,于是情愿彼此孤立。
走出北国剧场,曹明子挽着她的手——她觉得自己浑身的毛发都舒服熨帖——两人讨论着台词中彼此最喜欢哪一句。
“我喜欢那句‘上天会厚待那些勇敢的,坚强的,多情的人’。”曹明子说,十月的金秋。
“我喜欢……”汪袤云开始犹豫。事后想起来——当她能想起来了,能忍受那种灼伤去回忆了——她还是不喜欢自己那一刻的迟疑和忐忑。可她又能怎么办呢?
“哪一句?”曹明子若无其事地问道。
“‘我想给你一切,可我一无所有。我想为你放弃一切,可我又没有什么可以放弃。’”
汪袤云觉得自己的声音几乎在颤抖。可能实际上并没有。又害怕心跳被听见,又巴不得被听见。
“那太残酷了。”曹明子说,“不要给爱那么负担,爱不应该是负担。”
汪袤云听了几乎要窒息。我多希望和你一致,和你有点不一致我就害怕我会失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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