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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梦

伊莎贝拉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环顾黑漆漆的卧室,很好, 空无一人。她摸索着下床,想要打开窗户一解暑气,大腿不小心撞到床头小木柜子的棱角,柜子上油灯轻响,还好没倒在母亲的遗像上。伊莎贝拉松一口气,低声抱怨几句,揉揉疼痛的腿侧,刷一下拉开窗帘,拔起黄铜插销, 将窗户推开。

清风携带月桂和玉兰花的香气扑在脸上, 饱含喷泉的水汽,伊莎贝拉深深地吸了一口。现在大约是午夜, 月亮升得正高, 窗台下的小喷泉通体由汉白玉打造,不仅水声清脆, 且全身莹白。要论基座的雕刻,也比黑岩堡的那一座精美不少, 但伊莎贝拉还是更喜欢自己的那座, 尤其是在这样的夜晚。洛德赛太热了,不过才五月初, 她已经穿上了夏季的丝裙睡袍,然而一觉醒来,轻薄的面料还是被汗水浸透,贴着皮肤,黏糊糊地难受。

伊莎贝拉转身坐在窗台上, 轻搓脸颊,努力说服自己一切都是天气的错。她做了梦,肯定不算好梦。事实上,她不知该不该称其为噩梦。

她梦到回来时的情形。公主和她搭乘同一辆马车,没有要与新晋冠军独处的意思。在梦里,伊莎贝拉跟记忆中一样心情沉重。赛会之后肯定是庆功宴,绯娜不会错过,她也得跟着一起去。要她说,洛德赛不该叫双月之城,应该叫做晚宴之都,葡萄酒之城,醉鬼之家,随便哪个都更贴切。

看在诸神的份儿上,她受够了乐器响个不停的吵闹厅堂,葡萄酒和热气腾腾的烤肉,炖饭,还有衣着华贵,满面假笑的贵族,每一样都让夜晚变得愈加燥热难耐。那会儿她的表情一定好不到哪里去,绯娜也不太高兴,但绝不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宴会。

“把腿收那么进去,不累吗?”她问。伊莎贝拉像被逮个正着的偷摘苹果的孩童,不知如何回应主人的质问。直觉告诉她,答什么都是错的。“在怕我?”绯娜往后靠,右臂搁在车厢的三人座皮椅子上。她翘起一条腿,只穿了麂皮凉鞋的脚几乎勾到伊莎贝拉的小腿。

“我就那么可怕?”绯娜的眼睛像夜幕里的丛林狼,绿油油的直盯着,教人心底发毛。那之后的事就和现实没什么关系了。伊莎贝拉被她看得脊背僵硬,喉咙发紧,她不自觉拽住裙摆两侧,手心的汗水渐渐浸湿丝裙。绯娜的视线在她身上游走,像一匹贪婪的野狼。伊莎贝拉好害怕,一动也不敢动。绯娜轻蔑一笑,猛地欺近,将伊莎贝拉逼向椅背。她的鼻息喷在脸颊上,很热,有她特殊的香水味。

绯娜的手摸上伊莎贝拉的系腰丝带,丝带本来以蜂蜜宝石打成的太阳花别针扣起,她粗暴地拉扯,脆弱的金针一下子崩断,弹飞在马车窗户上,叮地一声轻响。伊莎贝拉被那声响吸引,扭头去看,只见窗户的倒影中,绯娜不知何时解开了她高领上的纽扣,正要把脸埋向颈间。

“不要!”伊莎贝拉大惊失色,顾不上对方身份尊贵,将她的肩膀推离。难以置信的是,抬起来的竟然是克莉斯的脸!

“不要?”她轻声询问,眼中流露悲切。她看上去好伤心,似乎被拒绝了一千次,一万次。我几时拒绝过她?伊莎贝拉摸不着头脑,只觉胸口化作了一块酸奶油,一片酸软,快要融化。她双手捧住克莉斯的脸,想不出要怎样回答她,于是只好摇头。

“对呀,你不要。你是奥维利亚的长公主。不能和我这样的人……”克莉斯惨笑,像在嘲弄她自己。她的手盖上伊莎贝拉的,还跟记忆中一样,掌缘生着干燥的茧,只是凉得叫人心疼。

也许就是因此一时心软,现在回想起来,伊莎贝拉也不知道自己发了什么疯。她慢慢靠向克莉斯,在她耳边呢喃。“如果是克莉斯的话……”

窗台边的伊莎贝拉闭紧眼睛,后来的梦让她羞于回忆,偏偏又在脑海中盘旋不去。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她身上好闻的味道,嘴唇的触感,还有口里的……真该死,我在想些什么呀!伊莎贝拉把脸埋进手里,深深懊恼。自己好像犯了大错,又好像根本无罪。心底的两个声音互不相容,快要将她撕成两半。

伊莎贝拉抚摸颈项上的白刺玫银吊坠,本意是要安抚波涛汹涌的心海,却鬼使神差地将暗格打开,把奶油色的徽章攥在手心里。手热得很,吊坠也是温热的,唯有母亲的遗物铁一样冰凉。伊莎贝拉将攥着徽章的拳头按在心口上,呼吸颤抖。

他们都不喜欢我,妈妈。她在心底说。

赫提斯当她是送给妹妹的某件特殊礼物,与备受冷落的“狮子心”并无区别。当地贵族更不屑搭理她这个人质。她经常能在嘈杂的晚宴上听到一两句风带过来的私语。“那个就是奥维利亚的……”“雨燕?不过是只将死的鸟罢了。”“瞧瞧她这身,野蛮人!”

“我走在一个黑暗的地方。”伊莎贝拉喃喃自语,将另一手也捂上去。“请给我一点力量,请给我继续走下去的勇气。”心脏在皮肤底下震动,冰凉的徽章无法回答她,卧室门却响了三下。

“小姐?”是安妮的声音。她的小侍女精神敏感又脆弱,今天应该受了不少惊吓。伊莎贝拉收起徽章,让她进来。

银色的门把手缓缓落下,雕了金边波斯菊的白漆木门吱呀打开,安妮长了雀斑的小脸先探进来,发现伊莎贝拉坐在窗台上,连忙关上门走过来,口里不停。“小姐您怎么能坐在窗台上呢?外面没遮没拦的,屋里又这么黑,太危险了。”说着就要来拉她手腕,伊莎贝拉笑着将她挥开。“这里凉快,不要紧的。怎么,睡不着吗?”安妮不做声,倚向墙边,像要把身体藏进窗帘里。

“听到小姐房里有动静,干脆起来看看,万一您需要服侍呢?明天又要参加什么庆功舞会,天天喝酒,怎么得了……夏宫的这些丫头,都不长心,照顾人不周全。”

“你也才刚满十五岁呀。”伊莎贝拉取笑,安妮把脸贴在织锦窗帘上,眼神闪躲,不敢看伊莎贝拉的脸。“嬷嬷们都说,离巢早的鸟儿长得快。”伊莎贝拉温柔叹息,把她从窗帘里拉出来。安妮的发辫散开,微卷的黑发披在肩头。她好像长高了一点,脸颊没在家时那么粉红,雀斑也变淡了。她在长大,可是是以如此残酷的方式。伊莎贝拉爱怜地抚摸她的长发,贸然把她带出来,实在是太自私了。伊莎贝拉心怀愧疚。

“害怕吗?”

安妮点头。伊莎贝拉只好说“我会陪着你”,她没法说她能给予什么保护,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将会漂向何处。不知安妮从她的叹息中领悟了什么,两只手握住伊莎贝拉的手腕,急切地说。“小姐不要害怕,我长大了,也懂得保护你的!我绝不会让那个魔女靠近你!”

“魔女?”伊莎贝拉旋即会意,她指的是绯娜。“这种绰号,还是别叫的好。要是让人听见……”

“不是绰号!”安妮急得跺脚,月亮在她眼底洒下零星的光斑。威尔普斯兄妹也是绿眼睛,但赫提斯位高权重,她不敢对他对视;绯娜的则美得不像真人,她也不敢多看。在她心里,安妮的碧眼虽然平凡,但很亲切,看着叫人舒心。小安妮对小姐的想法一无所知,她急着要辩解,好像又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难题,绞着衣角,视线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妥当。

“她……她那个!您不知道……她把露露给……哦,露露,露露就是那个挂铃铛的舞女呀!我说不出口,哎呀,她干的那些事,说出来要被拔掉舌头了!”安妮把脸捂起来,为别人做的事无地自容。伊莎贝拉耐心追问了好几回,终于拼凑出事情的大概。露露是她到达夏宫的那一晚,在水厅晚宴上跳舞的图鲁舞女。按照安妮的说法,现在算是绯娜的侍妾……不怪安妮语无伦次,公主的侍妾……实在太拗口了。

“奥维利亚的少爷们,在妻子之外也有不少女人啊。侍女,农妇,渔女,或者是那些收铜币的……婚前就留下几个私生子的,也不在少数。”

明知安妮心中害怕,伊莎贝拉还是不自觉为绯娜说话,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话已出口。她的回答大概偏偏是安妮预想之外的那一类,小姑娘消化不了小姐的话,讷讷地看着她。

提起奥维利亚的少爷,克莱蒙德阴沉的脸陡然闪现。他湿冷的笑声如在耳边,蛞蝓一般贴着皮肤,让人直起鸡皮疙瘩。相形之下,把绯娜的地位完全换作一位王子的——事实上她的确是第二顺位继承人——她的行为都可以解释得通。伊莎贝拉教安妮像她那样想,她的小侍女明确表示做不到。

怎么会呢?伊莎贝拉想不明白,她问:“如果是皇帝有一位图鲁侍妾呢?”

安妮点点头,又摇摇头。“那也不能把人栓起来呀!浑身是伤……”她心地善良,又是个姑娘家,一定目睹了一些难以启齿之事。伊莎贝拉拍拍她的肩膀。

“你觉得,绯娜殿下和艾莉西娅怎么样?”

“不怎么样!她有那么多那个什么……而且,而且也不能在那么多人面前……不不,女人和女人之间,怎么能够!哎哟,小姐你把我都搞糊涂了。总而言之,就是不行!”

就是不行吗?

伊莎贝拉转向窗外,视线越过月桂树沙沙轻摆的树顶,找到高悬的明月。夜晚的天穹墨蓝近黑,月亮看起来好大,似乎包在一层淡金的薄纱下面。克莉斯的眼睛比这个金得多,是阳光下琥珀的颜色,可伊莎贝拉还是想起她,那个眼瞳似金,发黑如夜的骑士。心脏又在不听话乱蹦,她知道安妮听不到,但还是忍不住担忧——担忧又快乐。心底,好像有一朵稚嫩的小花张开了花瓣。

这不是病,伊莎贝拉心想,不,还是病,另一种病。她隐约知道是为什么,又强迫自己不要在意。也许随着时日过去,这种感觉就会淡去,即便星星,也有坠落的一天。伊莎贝拉闭上眼睛,嘴里浮起来的,却是清晰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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