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想被石头砸死吗?!”
伊莎贝拉分不清是谁在讲话。她听到安妮尖细的嗓音,也分辨出嬷嬷苍老浑浊的声音,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声音在里面。父亲的,安德鲁的,莉莉安娜的,男人的,女人的,大人的,小孩的。
伊莎贝拉不知道如何与这些声音交谈。她怕极了,浑身冰凉,小腿肚子硬得像石头。她握住大床雕刻雨燕的橡木柱子,努力维持平衡,可她的身体不听使唤。她在发抖,橡木大床幔帐上垂坠的流苏跟着她一起抖动。我真是个没用的人,既不勇敢,也不坚强。伊莎贝拉快要哭了,她想要克莉斯在她身边,她想念她干燥温暖的手掌。她勇敢又正直,是一位真正的骑士。她可以让她骑上她黑色的战马,带她远离恐惧。
“你就这么讨厌你的家吗?”父亲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他凭空出现在眼前,确切地说,是伊莎贝拉眨眼间到了父亲卧室里。父亲的丝绸睡袍很薄,上面的土灰蔷薇仿佛透明。他背着手站在窗前,微风穿透城堡狭窄的高窗,拂动他的长袍。袍子很虚,父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他的肩膀垂了下来,鬓边生出一大簇扎眼的白发。窗格浓黑的影子投在他身上,似乎要将他切开。
“父亲很失望。”他转过来,呈现在伊莎贝拉面前的是一张枯槁蜡黄的脸。伊莎贝拉心脏一阵抽痛,她上前扶住父亲,被他无情挥开。他看她的眼神教她心碎,仿佛她是一具生蛆的死尸,光是嗅到她的气息,就令他厌恶。“我是那么的爱你,我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你,你却做出这样不堪的事,伤透父亲的心。”
父亲一步步走近,他的锁骨突兀地高耸,好像插进胸腔的匕首。伊莎贝拉仰望他苍老衰弱的面庞,觉得他说的全都不对,却无力反驳。父亲眼中的恨意毒针一样刺进她的心脏,腐蚀她的灵魂。她疼痛难当,抱住肩膀跪倒在冷硬的大理石地板上。父亲毫无怜惜之意,一脚将她踢进陡峭的深坑。伊莎贝拉高声呼叫,她伸出手求救,最终只抓到两把空气。
高贵的小姐跌落坑底,碎石划破她的下巴,黑泥弄脏她的脸,她的枕骨磕在一块石头上,她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剧痛骤然将她挟持,教她动弹不得,土腥味与阴冷的黑暗旋转着向她袭来,头顶的光越来越少,各色人头在坑顶攒动,不堪入耳的龌蹉话语与烂菜叶小石块一同倾泻。伊莎贝拉吐了,她空荡荡的胃袋抽搐绞痛,混合胆汁的胃液突破唇齿的封锁,弄脏她华丽的长裙。那味道又苦又涩。
“你让我蒙羞,让你的家族蒙羞,让你死去的母亲蒙羞!”咆哮的父亲听起来完全不像一个病人。伊莎贝拉强忍剧痛,艰难抬头,想要再看他一眼,却看到站在他身边的安德鲁。那孩子仍然瘦小,比同龄男孩矮上半个巴掌。他尖瘦的脸朝向坑底,过度用力让他的面色更加苍白。他瘦弱的胳膊举着一块嶙峋的青白石块,那石头比他棕色的脑袋瓜还要巨大。他的门牙用力咬着嘴唇,不知是因为拼尽了全力,还是源自憎恨。
“不……安德鲁……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我……连你也不相信我吗……”
伊莎贝拉的声音沙哑得吓人,与她一起长大的胞弟似乎没有听到她说话。父亲的手掌搭上他的肩膀,“我的儿子,我的王国和城堡的继承人。你要牢记这个国家的每一条律法,以身作则,毫不犹豫地切实执行。”安德鲁的目光移了过来,他往日温柔的灰蓝色眼睛陌生而令人心碎,仿佛伊莎贝拉是个擦身而过的陌路人,十几年相依为命的岁月只是一层轻薄的草木灰,被人一吹,便随风散去。安德鲁望着她,脸皮紧绷,面色惨白。瘦弱的男孩猛地甩动臂膀,巨大的石块山岳一般倾轧下来,阴影盖住伊莎贝拉的脸,遮蔽她的视线。世界陡然间暗下去。她呼吸困难,父亲,弟弟,奥维利亚,她深爱又熟知的一切,她能够倚仗的一切都被巨石砸得粉碎。
世界崩塌了。伊莎贝拉坠落下去,向无尽的深渊坠落下去。她看到那条漆黑如夜的长河,一张张可怖的半透明脸庞浸没在墨汁一样的河水中,扭曲起伏。她听到它们凄凉悲惨的哭喊,她看到它们相互啃咬撕扯,纠缠在一起,组成连绵的狰狞波涛。
伊莎贝拉的心缩成一团。那是冥河,有罪的灵魂被投入水中,永世不能脱离苦海。我就要跟它们一样了。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贝拉。”
女人的声音犹如光剑,洞穿阴霾。金色的光芒托起伊莎贝拉的身体,她不再下落,风变得温柔,像是母亲的呼唤。
“我的孩子。”
淡金的睫毛垂下来,挡住母亲眼中温和的紫罗兰色。她漂浮在一片晖光中,凝视着伊莎贝拉。她看上去不那么真,却很近。她的气息暖融融的,让人想起冬日里被晒得温热的棉被。不会有错,一定是母亲。伊莎贝拉哭喊着呼唤她,投入她的怀中,环紧她的腰。
“我可怜的孩子。”
母亲抚摸她的长发,她或许不该这么做。伊莎贝拉的身体像是罪恶的源泉,无数油黑的小蛇从她发丛里钻出来,在她的惊叫声中缠上母亲的手臂,咬破她的皮肤,钻入她的身体。她美丽,温柔,慈爱的母亲顷刻间被毒害了。黑绿的毒液河流一般在她体内奔腾,将她的身体一寸寸溶解成黄绿的脓水。
母亲好像感觉不到痛苦。她的神色仍然温和,她甚至维持着搂抱的姿势,在伊莎贝拉眼前一点一滴地消融。
“你让我蒙羞,让你的家族蒙羞,让你死去的母亲蒙羞!”
父亲的声音巨石一样砸落,伊莎贝拉听见自己的尖叫,她似乎被绑在柱子上,正被烈火灼烧。她的确被烧伤了,她好痛,她浑身上下,从肌肤到灵魂,都迸发出火烧的剧痛。她在疼痛中大叫着醒来,浑身是汗,虚弱不堪。周围很暗,但并非全黑。诡异的绿黄光芒照亮地底,克莉斯凑过来,绿光从她掌中的怪东西里散发出来。她金色的眼睛看上去很可怕,像是海底剧毒的软体动物。
“你醒了。你摔下来,晕了过去,还做了噩梦,我叫不醒你。”克莉斯说着,伸手过来要扶伊莎贝拉。被烈火炙烤的疼痛还在伊莎贝拉体内乱窜,她又痛又怕,别开视线,抽过胳膊避开克莉斯的触碰。奥维利亚小姐扶着石壁努力站起来,用倔强冷淡的声调压制住内心的慌乱。
“我自己能行。”她掐着拳头说。
第86章 克莉斯
“这是什么地方?”伊莎贝拉的声音在晶洞中回响,听起来有些不像她。克莉斯想了想,开口之前先凑近了些,活像秘法的冷光能驱走地底黏稠的阴冷似的。伊莎贝拉毫无反应,她没有靠过来,她抱着她那双羸弱的手臂,试探着向前走去。
“我会想办法的。”克莉斯赶紧跟上。她手里夹带枯色的灯光照亮幽深的洞窟,触目所及,到处都是闪烁的黄绿光点,教人想起狼的眼睛。她在伊莎贝拉昏睡的时候查探过前方一小段路。谢天谢地,那些东西,那些八只爪子,眼珠焦黄的东西不在这里,起码现在不在。
“总会找到出路的。”克莉斯补上一句。伊莎贝拉全没听到她的话,连对这处晶洞啧啧称奇也没有。平素大惊小怪,行事冲动的奥维利亚小姐抱臂前行,一言不发。克莉斯能从她僵直的颈背描绘出她牙关紧咬,脸色煞白的样子。克莉斯暗叹一声,赶到伊莎贝拉身旁,指尖刚触到她猎装的绒布面料,便被她侧身避开。
“请注意你的礼仪,爵士。”她的嗓音僵硬又冷淡。
摔坏脑子了?克莉斯没来由
地一阵发慌。她不容她拒绝,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克莉斯打开嘴,陌生女人的轻笑幽灵一般冒出来,将她的话塞回喉咙里。那女人笑得娇媚,是那种露骨的妩媚。换个地方,也许有人——譬如艾莉西娅——会坏笑着凑上去,但在这里?地心深处女人的媚笑让人毛骨悚然。克莉斯环顾四周,见不到一个人影,她的声音似乎是从墙壁里面传出来的,转眼间又无迹可寻。
克莉斯炸起一层鸡皮疙瘩。她下意识将伊莎贝拉拽到身后。笨手笨脚的贵族小姐虽然无力抗拒,却也不像从前那样贴在她背上。这让克莉斯感觉更加糟糕,不论她身上发生了什么,都不像是什么好事,而这个地方,这处晶洞,更是令她作呕。
“那是什么?”
伊莎贝拉发问的当口,那东西又笑了一声。那笑声可真是…
…克莉斯想起来先前莫名其妙,让人潮湿又难堪的梦境——或者说是幻觉。从幻境中挣扎醒来的时候自己已身处晶洞内,伊莎贝拉蜷缩在她身边,低声呻吟,噩梦连绵。
这绝不是什么好地方,那个声音也不可能包含一星半点儿的善意。伊莎贝拉看上去已经明白过来,但她不该搭理那声音的,尤其是问出“你是谁?你想怎么样?”这样的蠢话。
墙壁里的女声以一声慵懒的呻吟回答伊莎贝拉。尽管周遭唯一的光源是秘法的绿光,克莉斯还是注意到她的脸红了。红晕迅速扩散,蔓延到耳根,她的眉头却绞在一起。奥维利亚人嘛,理所当然。克莉斯心里冷笑。她握住匕首的皮革剑柄。晶洞的尺寸足以舞剑,但苍穹诡异的震颤让她不想去碰。不知为何,她觉得此时此刻,剑肩上那令她避之不及的古怪纹章必定亮得刺眼,教人心神不宁。
克莉斯拔出了匕首,金属刺耳的鸣叫像是一声警铃,敲醒伊莎贝拉。她猛地惊醒,尝试解下背后的角弓。她把那声音逗乐了。声音的主人是如此欢愉,那些由一块块拇指大小的晶体组合而成的半透明墙壁也跟着颤动起来,仿佛它们就是她的身体。幽深的隧道在女人的俏笑下蠕动抽搐,简直就是一个活物,不详的活物。
“看在诸神的份儿上,别再笑了!”伊莎贝拉抽出一支羽箭。她扣上弓弦,将弓拉开,却不知向哪里放箭。月神作证,克莉斯也不知道。
“得尽快找到出路。”克莉斯说了句废话。她们不该傻愣着不动的。数个呼吸的功夫,水晶样的墙壁忽然荡过一层水波,那些晶体随之变得更加通透,变作镜子样的长廊。克莉斯在镜墙中看到了她自己,却不是她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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