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兰达是图鲁武士,自幼受训在昏暗的密林中追踪,伏击敌人,对潜行和刺杀尤其在行。她摇头,警觉的灰眼睛扫视砖石间摇曳不定的暗影。“非人的怪物与非人的偷袭方式,我觉得恶心。”她意指前方掌火的蜘蛛骑手。“活过十年的老野猪,佯攻起来都更加像样。”
克莉斯回首眺望昏黑的塔尖,她只能匆匆扫过一眼。金字塔轮廓鲜明,仿佛披挂鳞甲的沉默巨人,她乌黑的尖锐帽顶探入不可知的穹顶深处,肩膀坚定平滑,没有病态的瘤状隆起,瞧不见野兽眼瞳不详的反光,然而看不见的危险,才最教人生畏。
要是滞留此处与它纠缠,必败无疑。恐惧和焦虑蚕食人的心智,回过神来的时候,士气往往已无法挽回。克莉斯皱眉,目睹蜘蛛骑手驱策坐骑左右横跳,不断投掷回旋镖骚扰,就是不冲上前来对决。她下定决心,跳到艾莉西娅身边。
“他想耗尽我们。我带路,突破他向栈道冲锋。”她将灯管咬在嘴里,纵身跳下石阶,手里只有一柄短剑。惨白的回旋镖再次呼啸来袭,完美滑过艾莉西娅头顶,旋转削向克莉斯。克莉斯短小的武器不宜应战,她朝斜下方跳去,骨质回旋镖的呼哧声紧撵着她,飞镖末端腥臭的皮带蹭过克莉斯耳畔,撩起一阵灼烧般的疼痛。骑手古老的武器晃进朦胧的昏暗中,克莉斯来不及眨眼,它便以同等威势飞旋回来。回旋镖的骨刃自下而上,削向克莉斯面门,她低头闪避,仍觉不够,不得已侧身滚落高台。箭矢几乎同时被抛出,克莉斯抬起头,高处传来艾莉西娅的警告,飞箭破空的声响犹如一声轻盈的低呼,猩红的尾羽拽出一道浅淡的红线,铁箭头寒芒闪烁,呼地一声扎入克莉斯中指与无名指之间。倒刺钩破她指间的皮肤,插进石砖缝隙,克莉斯收回手的时候,赤红的尾羽犹在晃动。
第二箭衔尾而至,射击者位于高处,藏身于火炬渺小光团后的磅礴阴影内,克莉斯只来不及辨识大致方位,便被箭矢逼迫,滚下石砖。高大方砖间的落差将她的身体狠狠抛向粗石,她的侧肋撞上石砖边角,皮甲闷响,如遭锤击。冲撞的力量震碎年久风化的石砖,砖体垮下一大块。克莉斯背侧着地,瞬间丧失平衡,跟随滑落的石块一同滚下方砖。
接连翻滚,不断被石砖撞击的混乱让克莉斯头脑发晕,她模糊听到艾莉西娅接连不断的咒骂与她急促的皮靴声。伏击的蜘蛛骑手显出身形,蜘蛛的扑击震落碎石,石块蹦跳落下,打中克莉斯的脸。她扬起身,勉力挥击,匕首格住斩来的弯刀,亮白的刀刃贴上她的鼻尖。偷袭的蜘蛛骑士瞎了左眼,左面不知被什么动物抓破,留下三道深及肌肉的伤痕。他缠脸的绷带因此松垮下来,露出下面瘢痕密布的狰狞丑脸。
瞎眼骑手大吼挥拳,腥臭的唾沫直喷到克莉斯脸上。她屏住呼吸,抬起左臂,骑手的摆拳正揍在她臂甲上,指虎打凹硬皮甲。他还要再次出击,克莉斯抢在前头,一脚踹中坐骑蜘蛛弯曲的獠牙。鬼腹蜘蛛乌黑的尖牙应声折断,齿尖倒插进蜘蛛下颌。蜘蛛吃痛不已,高举两对长毛的前爪,露出肚腹上明黄的鬼脸,险些将骑手掀下去。蛛背上的骑手脾气不比它强,他猛拽缰绳,带有棘刺的辔头扎痛蜘蛛,蜘蛛猛甩身体,骑士借势横扫弯刀,割向克莉斯喉咙。艾莉西娅飞身跃下,本欲将他撞下蛛背,孰料这烂脸的骑手力量惊人,居然牢牢夹住蜘蛛,硬吃下冲击。艾莉西娅虽然双刀在手,但钢刀既长又重,贴身肉搏占不到便宜。艾莉西娅攻击未能奏效,反被骑手勾拳击中,翻下蛛背。克莉斯趁乱起身,将她接住,退向一旁。
“上面还有两头,算上射箭偷袭你的。”弥兰达也赶过来,克莉斯向身后匆匆投去一瞥。持火把诱敌的骑手不知被弥兰达伤到了哪里,俯倒在坐骑上不能起身,他持火把的手臂上赤焰跳动。他缠臂的绷带被火吞噬,布匹熔化断裂,他却不知疼痛,低伏身体,大口喘息。
“趁现在。”艾莉西娅抹去下颌血水,亮出钢刀。打伤她的暴躁骑手居然害怕她手中武器似的,勒令坐骑后退,伏击的弓箭手仍在远处,但以蜘蛛的攀爬能力,良机必定稍纵即逝。
为什么他不进攻?这家伙可不是都城警备队的软脚虾。克莉斯打量破脸骑手,对方也用仅存的黄眼盯住她,瞳孔细小,神情狠厉。难道打算背后偷袭?克莉斯无暇推敲,她的同伴业已冲向塔底,两枚赤尾羽箭尾随而至,钉在她身后的粗石砖上,无力摔落。克莉斯冲上前领路,弥兰达断后。蜘蛛骑手的低吼缀在后面,落下七八块石砖之后,火把的光团也跳跃跟进。临近地面,筑塔的石砖越发松散,厚重的方砖在脚下摇摇欲坠,金字塔前的广场上,干尸无意义的呻吟犹如晨光中飘舞的蛛丝,忽隐忽现。朦胧的火光被金字塔挡住,她硕大的影子教人透不过气来,沉甸甸地压在克莉斯心头。
刀剑不谈荣光,何况你为个人目的而来,称不上是荣誉之战,敌人数以千计,你一人一剑,除了饲喂干尸,又能有什么作用?她紧咬灯管,跳下一块方石砖,砖石摇摇欲坠,她晃了晃身体,艾莉西娅落在她左手边的砖块上,伸手挽住她的胳膊。
你为救艾莉西娅,杀了他们的同伴,石武士不计前嫌,反倒倾力相助。反观你,临阵脱逃,贪生怕死像个走私贩子。克莉斯握住胸口缚剑的皮带,巨剑很安静,让她回到从前。她好像还是那个背负重剑,拒绝母亲的邀请,走上追求荣光之路的少年。本以为可以成为想要成为的人,到如今,却连最初那点勇气都失去了。你谁也帮不了,救不了昏迷的女孩儿,就连素未平生,舍身相助的石武士也不愿意帮助。这样的你,究竟是为什么而战。
克莉斯跳下地面,沉重的身体激发一阵飞灰。她转过身,收回短剑,拔出苍穹。纹章武器的光芒吸引蜘蛛骑手的目光。为首的烂脸平举弯刀,高声大吼。他的喉咙深处发出积脓的咕噜声,声带仿佛毁坏,沙哑难听,仅能发出几个有限的重复音节,但克莉斯认为他所说的是某种粗陋的语言。余下的骑手被他的话语吸引,坐骑同时发力,猛扑向塔下。遥远的金字塔正面,朦胧的火光陡然大涨。烂脸骑士的坐骑拱起身体,跃至高空,八足张开,獠牙掀起,直扑向克莉斯。蛛背上的骑手同样高擎武器,阴森的绿光照亮他的伤口,他脸上裸露的筋肉跳动,瞎掉的左眼微微睁开,露出血淋淋的孔洞。
第106章 苏醒
“不——”
伊莎贝拉睁开眼, 立刻因为太阳穴的胀痛再合拢眼皮。她脑袋昏沉,眼底酸疼。噢, 诸神呐,她皱眉。我现在一定挂着老大两个眼袋,像个三夜没睡,筋疲力尽的醉汉。但底下可没酒能喝,我也绝非身处地下。她抚摸身下凉爽的丝绸,疑惑更甚。我怎么会在这里?这是哪儿?我昏过去了?还是死了?克莉斯呢?绯娜的探险后来怎么样了?那个讨厌的艾莉西娅呢?
伊莎贝拉忍住不适睁开眼,勉力撑起半个身子打量房间。床很软,跟她在夏宫里的那张几无二致,下面一定垫了填充羽绒的昂贵床垫。被面与褥子都是丝绸, 触感冰凉, 细腻有如少的肌肤。被面上绣有低调的暗色刺绣,但房里太黑, 她瞧不清楚。米黄的幔帐从大床雕花的四柱垂下来, 遮挡伊莎贝拉的视线。屋里没有开窗,透过幔帐半镂空的薄纱纹饰, 可以勉强看见六支肥短的蜡烛正安静燃烧。空气里有股隐约的淡香,伊莎贝拉猜测是某种熏香。帝国人专爱点这玩意儿, 安妮的鼻子因此受过不少罪。不过屋子里的香味很温和, 温柔而内敛,比起绯娜公主价值不菲的熏香, 更加让人舒适。
我们得救了?
伊莎贝拉最后的记忆是关于克莉斯的。有东西在暗处盯准了她,当时自己想也没想就扑了过去,现在……伊莎贝拉急切起来,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挣扎着爬起来,颈椎处爆发的刺痛让她尖叫出声, 重新躺倒。她噗地倒进及肩宽的天鹅绒羽毛枕头里,眼前天旋地转。克莉斯严肃俊美的面容挥之不去,浑浊的冥河水渐渐涨上来,面貌狰狞的鬼魅在她肩后张牙舞爪,活像她是它们操控的人偶。
石刑,与父亲决裂,害母亲受辱的痛苦记忆翻涌上来。伊莎贝拉捂住嘴,努力咽下其中的苦涩。泪水滑落,滚进唇角。也许这就是不该有的爱恋理所当然的滋味。伊莎贝拉闭上眼,任由眼泪流淌,不愿擦拭。
都是这些罪恶的念头害的!她抿紧嘴,偷偷啜泣。一定是我多年以来过于思念母亲,才会对女人……伊莎贝拉不敢去想那个字,仿佛只是触碰念头,也会让死去的母亲因她蒙羞。她蜷紧身子,暗暗向月神祷告。
愿您宽恕我。
伊莎贝拉默念。她下意识去摸母亲的吊坠。跟惯常穿着的奥维利亚服饰不同,伊莎贝拉现在身着帝国式的丝质睡裙,胸前的布料被挖走一大块,她的手毫无阻碍地触到胸前的沟壑,那上面空空如也。
伊莎贝拉惊坐起来,慌乱中她撞到大床的靠背,悬挂幔帐的金钩摇晃不已。伊莎贝拉手忙脚乱,她粗鲁地撩开帐子,高声呼唤。
“来人呐!有没有人?”伊莎贝拉大喊,嗓音像被沙子磨过一样粗哑。她将两条腿搬离铺面,垂到床沿外。木门吱呀开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有人进来了。伊莎贝拉唯恐来人走掉,将自己锁在连只人偶也没有的幽暗房间里,顾不上穿鞋,赤脚落到地面要去追开门人。孰料她的双腿就跟脚下的长绒地毯一样绵软。伊莎贝拉“哎哟”一声委顿在地,胳膊肘磕在刻满浮雕的床沿上。她弄出的动静惊扰了到访者,来人的脚步声急促,软底便鞋踩在地毯上,沙沙轻响。伊莎贝拉迎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来者胸前闪亮的大学士徽章让她愣在当场,一肚子问题全都梗在了喉咙里。
“诸神保佑,你醒了。”拉里萨大学士面泛喜色。她三两步走过来,弯腰握住伊莎贝拉的胳膊,要将她搀扶起来。伊莎贝拉的皮肤被大学士濡湿潮热的掌心触到,她猛地醒转,慌忙抓住背后的床沿。
“我可以的,我可以自己起来。”
拉里萨大学士仿佛听不懂她的话,执意要扶。伊莎贝拉只得抽出手臂,大学士愣了一愣,换上勉强的微笑。“不好意思,我知道你们奥维利亚的风俗,但事发突然,今年又这么热,营地里实在找不出更保守的睡袍了。”
一位大学士,大陆上最智慧的人,居然为了一条裙子向我道歉?伊莎贝拉的脑筋顿时停摆。大学士显然误会了什么,她甚至把手藏到背后,偷偷在绸织成的大学士袍上蹭掉手心的汗。
“你刚从昏迷中醒来,需要多休息。我在解毒剂里放了龙葵,一会儿你会很想上厕所,不要离开房间太远微妙。”大学士环顾卧房,仿佛马桶就在室内。她走到燃着肥蜡烛的长桌前,不知用了什么魔法,只听得“咔哒”轻响,房内忽然大亮。伊莎贝拉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床前立了一个木架子,架上有一个浑圆的玻璃灯罩,此刻里面萤火虫一样游走的小光团正粒粒大放光明。
这才不是什么萤火虫,伊莎贝拉推测。世上哪有这么明亮耀眼的虫子,只有神奇的秘法才能创造眼前的奇观。她移开视线,几个呼吸的工夫,秘法灯光便在她的视野里留下好几粒固执的光点。她眨了眨眼,努力适应越来越明亮的房间。
“我习惯夜读,灯有些亮。”大学士向她解释。她捏着一小块金属板走过来,拇指拨动中央镶嵌的小木球,灯光在轻微的咔哒声中缓缓暗下去,停在怡人的亮度上。伊莎贝拉惊奇不已,回头打量灯罩中游走的微小光团。它们依然稳定,只是变得温和,与总是跳动不休的烛火、油灯截然不同。
神迹一般的秘法!要是黑岩堡也拥有这么一盏,安德鲁和泽曼学士的夜读也会轻松许多。前两年,安德鲁视力下降很快,时不时眯着眼看东西,每次父亲发现都要责骂他。
思及家人,松海旁伟岸城堡的身影拔地而起,伊莎贝拉想起她的小喷泉,放置母亲遗像的矮柜,还有她与母亲遗像交谈的日日夜夜。因为大学士的到来而短暂潜伏的急切再次涌出来,占据她的心房。
“大学士。”伊莎贝拉不顾腿脚酸软,走出几步,结果膝头软倒,跪在大学士面前。拉里萨大学士吃了一惊,连忙扶住她。“没事的,慢慢来。有我在,都会没事的,我会帮你。”
“谢谢,您真是个温柔的好人。”伊莎贝拉鼻子发酸。她自幼丧母,父亲虽然爱她,却始终严厉拘谨,底下更有幼弟需要她庇护,她不得不常常勉强自己,即便害怕,也得硬装坚强。回头想想,今日竟是首次得到来自尊贵女长辈的爱护。伊莎贝拉自认心底存着奥维利亚公主应有的骄傲,但泪珠还是不争气,一个劲儿地在帝国大学士面前滚出来。
实在是太丢人了,怎么能在大学士面前……伊莎贝拉用手背抹去泪水,致以抱歉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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