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可爱,让我想起很多……很久以前的事情。这么义无反顾地喜欢一个人,实在是一种福分,专门属于你这个年纪的人。”
伊莎贝拉的脑子嗡地炸开了。她想要反驳,可同时也清楚,那些说辞对安妮,对黑岩堡牙齿掉光的嬷嬷或许有效,但在这些帝国人面前……这些人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她的躯壳,直接看到她东躲西藏的心。没有用的,她心想,我连绯娜殿下都瞒不过,如何骗得了大学士?
伊莎贝拉懊恼不已,只得捂住脸。她在地底做下的恐怖逼真的噩梦仿如墨色的泥沼,将她包裹,挟持她不断坠落。就在她渐渐感到窒息的时候,冰凉的沼泽里忽然伸进来一双温热干净的手,一下子将她从苦闷与绝望中捞了出来。
大学士温暖的手按了按她的肩膀,给她鼓励。她眨眨眼,泪水濡湿了眼睫毛。
我真是个爱哭鼻子的小女孩儿,像什么话。
伊莎贝拉既羞愧,又生气。她抬起手背想要擦拭,大学士从大袖子里掏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手绢给她。大学士粉蓝的手绢很是简约,几无装饰,只在边角用金线绣了主人的名字。伊莎贝拉一下子又想起克莉斯的那块手帕。
真该死,这不争气的脑子!她恨得想抽它两巴掌,不准它再胡思乱想。
“不必忧心,用不着害怕。”大学士凝视她,拈起几缕贴在她脸上的散乱发丝。这位睿智的女士温柔又细心,将业已十七的奥维利亚小姐当做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伊莎贝拉一动也不敢动。关于母亲的记忆早已稀薄,模糊难辨。在她确切的记忆中,从未得到女性长辈如此对待。伊莎贝拉连忙拿手绢摁住眼睛,免得它们又要违背她心意,自顾自地生产出一大堆液体。
大学士叹息。她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两只手都拿下来。伊莎贝拉被迫看着大学士的脸。拉里萨大学士的强势与莉莉安娜的咄咄逼人完全不同,是一种温柔的坚持。她的双手有力又温和,中指上生有握笔磨出的茧子。那块干燥而粗糙的皮肤蹭着伊莎贝拉的,让她的心渐渐安定。
大学士不会伤害我的。听上去很幼稚,但这是直觉,诸神赐给女性的,关于爱的直觉。
“你在这里,在帝国,大可做你自己,不必为老旧的锁链束缚。”
伊莎贝拉一时无言以对。锁链?强行把大学士的言辞理解为暗示都行不通。她明确说的就是奥维利亚,她那些被蔑称为阴霾之地的缘由。
“不,我想您误会了。奥维利亚并非您想象中的一无是处。我是说,在秘法的领域她的确落后,但她也有许多让人骄傲的部分。”
“正是那些部分——让你觉得‘还算不错’的部分才最危险。它们将会让你受创,深受重创。你这样的孩子,不被允许在那样的土地上存在。我实在想不出比石刑更恶毒的戕害。至亲行刑夺走的不仅仅是人的生命,更让仇恨和恐惧四处蔓延。”
可是我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呀。伊莎贝拉不敢说出口。此刻拉里萨大学士威严的脸板得紧实,深锁的眉头间压抑着愤怒。她下巴上短促的伤痕犹如剑创,冷酷锋利。决不能触她霉头,她发起脾气来一定很吓人。但伊莎贝拉搞不懂她究竟在气什么。她的怒气如同她的善意一般,莫名其妙又来势凶猛。
大学士举起牛奶杯饮下一大口,重重放下。“不瞒你说,依照克莉斯爵士先前的所作所为,要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身为大学士,秘法学会圆桌会议长老,我不可能纵容她在我面前羞辱秘法后扬长而去!”大学士越说越激动,语气渐渐高昂。她转动灰蓝的眼珠,深望了伊莎贝拉一眼。“不过,既然你为她求情——如果是你的愿望……”拉里萨大学士强硬的腔调忽然间柔软得不可思议,“我可以为了你,包庇她一次。就这一次。”
“为了我?”伊莎贝拉讷讷重复,捏紧手中吊坠。
“当然。我希望你能过得自如,发自内心地如此盼望着。克莉斯那家伙……别看她总摆出一副冷酷的样子,实则是个细腻的人。她知道你的心意,却总是拒绝你。我不会再给她那样的机会。”
“不,请不要!”伊莎贝拉急道。她抬起屁股,挪向拉里萨大学士,将握着吊坠的手贴在胸口上,想从母亲身上汲取力量。“我对她,我对克莉斯,爵士,并没有……那样的……”
“你都结巴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大学士别开脸,不屑一顾。“不怪你,你生来就受奥维利亚思维的影响,中毒太深。不论做什么,第一次的尝试总是异常困难的。这也是为什么我决定要帮助你。一旦你尝到自由的滋味,立时便会明白它的美妙,到时候,哪怕没有任何协助,你也能够……”
“那是不一样的!”伊莎贝拉顾不上礼仪,打断大学士的话,“我有尝试过,裤装,跨骑,我都试过了。不瞒您说,这些我都非常喜欢,全部!但是,但是那个,只有那是不一样的……”
异样的感觉在心口搏动,伊莎贝拉每说一个字,胸口就酸软一分,到后来全身的气势都委顿下去。她感到气馁,懊恼地垂下头。对面的手伸了过来。大学士握笔磨出的茧子蹭到伊莎贝拉的面颊,她吃了一惊,但还是任由大学士捧起自己的脸。
“停止自责吧,我的孩子。你所思所想,我都清楚。错不在你,所谓的罪孽都是无知之辈强加给你的,你没有任何问题。”她望进伊莎贝拉眼里,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现出温和而陶醉的神色。
“看看你,多么像你母亲。”
伊莎贝拉如遭雷击,动弹不得。大学士的指腹划过她的脸颊,留下陌生又强烈的触感。
“你就像她,那么美丽,那么纯粹,那么热烈,那么迷茫,那么痛苦。我那时还太弱小,没能保护她,但如今我已不同于昨日。我一定要从那群暴徒手里,救她的女儿。”
第107章 旧情人
“您在说什么?!您是什么意思?我的母亲虽然已故去多年, 但我对她的孺慕之情丝毫没有减少过,请您不要随意开她的玩笑!”
伊莎贝拉大声质问大学士, 尾音不住颤抖。她一边激动地表达自己的强烈否认,一边后退,肩膀撞到大床雕花的桃木柱子。悬挂幔帐的金属钩打到她的后脑勺,一点儿也不疼。她的身体已经不是她的,连声音听上去都是那么陌生,成了口音别扭的异乡人。
拉里萨大学士垂下眼睑,闭拢双唇。她捻了捻拇指,分明在流连伊莎贝拉脸庞的触感。这让奥维利亚的小姐一阵颤栗。她要对我做什么?这些帝国人,总有些见不得人的嗜好。伊莎贝拉知道绯娜拥有诸多侍妾, 但她仍不满足, 豢养异族专门为她提供帝国人不情愿做的服务。
要是大学士也是那个意思……
伊莎贝拉想要夺路而逃,双脚却牢牢钉在原地。她依靠床柱, 躲进被自己撞散的幔帐里。帐帘遮住她的手臂和半个肩膀, 却藏不住剧烈的呼吸声,汗液不停向外冒, 濡湿母亲的遗物。
大学士忽而微笑。她的笑太复杂,伊莎贝拉读不懂。她伸手摸进衣领, 扯出一根细金项链, 链子的末端,一枚圆溜溜的吊坠正晃来晃去。它像一个有力的漩涡, 只一眼便将伊莎贝拉的身心卷了进去。伊莎贝拉认得那东西,她熟悉那浑圆的形状,还有上面雕刻的白刺玫。她摊开掌心,低头察看手中的那枚,对面传来大学士无奈的笑声。
“你的那枚如假包换, 我再想念她一万倍,也不会夺走她留给女儿的纪念品。”大学士说着,解开细金项链,将吊坠托在掌心,递给伊莎贝拉。“它们原本是一对。你手里的那枚本来是我的,上面的白刺玫是你母亲亲手所刻。”她还嫌自己说得不够多,打开吊坠翻盖,将它的夹层展示给伊莎贝拉。
是母亲的画像!
伊莎贝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将它捧在了手里。这副藏在吊坠中的肖像极其娇小,描绘却细致入微。画像上的母亲一手摁住被风吹起的宽边草帽,张着嘴,露齿大笑。她紫罗兰的眼里有一种伊莎贝拉从未在黑岩堡的肖像中见过的神采。她看上去很开心,眼眸中饱含痴迷,深情款款地凝视着伊莎贝拉——或者说任何打开吊坠,端详肖像的人。伊莎贝拉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我可以理解为这是对奥维利亚已故大公夫人□□裸的侮辱吗?”
“侮辱?”大学士哈哈大笑。“那老头子就是这样教导卡罗(卡洛琳的昵称)的女儿的?如果爱是侮辱,如果自由是侮辱,如果你要把自由去爱,自由地骑行与歌唱称作侮辱,那么它们就是侮辱罢!”
大学士的伪善破碎一地。她灰蓝的眼瞳里再次迸射出金属般的冰冷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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