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大学士的邀请
“你不对劲, 非常。”检疫官将滴着针剂的手伸向马特神官。神官受惊似的大叫,拍上检疫官的胸脯。可怜的检疫官仿佛遭到柏莱巨人的正面一击, 纸人一样飞出去。他仰面摔倒,脊背着地,滑过反着白光的大理石地面,尔后在地板上痛苦地蜷缩起来。
“岂有此理!”拉里萨大学士的怒喝与检疫官的呻吟同时响起。她按响不知藏在何处的警铃。铃声叮当大作,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来。伊莎贝拉侧过身打量窗外,会议室楼宇外不知几时被围成一个铁桶,挤了满满三层身披皮甲,腰侧佩剑的守卫。带头的是一个身材粗壮的黑发女人。她翻下花屁股战马,抬头张望。伊莎贝拉的目光与她撞个正着, 做贼似的立刻缩了回去。那女人有对匕首般的眸子, 精亮的双眼神情坚定,仿如精钢铸成。
她不可能只是个佣兵。伊莎贝拉心知肚明。那女人挺直的脊梁中有股熟悉的干练气息, 那是帝国军人的味道。来到帝国之前, 伊莎贝拉可是和一伙佣兵共同吃住近月,对那些把脑袋别在腰带上讨生活的佣兵再熟悉不过。很难想象下面那个黑发女人偷窃银币, 出卖雇主的样子。相反她的气质让人想起克莉斯,她们的脊柱都像利剑一般挺直, 周身的气势让人侧目。别说佣兵, 即便是这样的骑士,在如今的奥维利亚也少见了。
帝国人,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伊莎贝拉垂下视线,帝国公主漫不经心地抚摸佩剑护手上金铸的狮首,唇角微勾,像头信心十足的大猫,正蹲伏在地, 饶有兴致地观赏猎物最后的表演。拉里萨大学士则是神经紧绷的样子。她立在椅子前,目不转睛注视着孟菲大神官。伊莎贝拉敢说她藏在袖子里的拳头一定攥得死死的。原本与神官纠缠的检疫官们纷纷退后,拉开与神仆们的距离。他们中的一个屈膝半跪,查看被打倒的那名检疫官的伤势。
“苏伊斯以她慈悲的胸怀赦免无知者的错谬。”大神官仍坐在位子上。他平摊双手,闪烁着慈蔼之光的浓黑眼睛与会议室中紧绷的气氛格格不入。方才表演过一番颈断钢针的马特神官大力踏上一步,腮帮隆起,咬牙嘟哝了几句神语。听他口气,伊莎贝拉可不觉得他是在恳请伟大的苏伊斯宽恕学士们。
“苏伊斯的仆人与双子神的追随者要是干上一架,诸神将会作何感想?”绯娜单手托腮望向大神官。“苏伊斯会不会大发雷霆,把月相宝盘摔到密尔神脸上?然后再甩个雷下来劈开双子塔?倘若果真如此,好像倒是我的不对了。要不是我在这里,您也不必屈尊跑来学士堆里受气,对吧?”
“伟大的苏伊斯宽厚温和,老夫所为皆由神授,殿下不必自责,此情此景并非您的过失。”
“嗯,我也这么觉得。”
大神官的微笑僵在脸上,绯娜调皮地眨眨眼,靠向椅背,翘起一条腿。
“神都说了不必自责,你们还在谦让什么?”
一大队板着面孔的佩剑佣兵急匆匆穿过拱门,他们皮靴的硬底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嘈杂纷乱。伊莎贝拉不由得捏住掌心,她还记得监牢铁腥的味道,这些家伙抓起人来很疼,他们会拖走你的身子,将你当做一麻袋喂猪的土豆,狠狠甩在硬邦邦的石头笼子里。他们打算这样对待神官吗?伊莎贝拉转动她的紫眼珠子,试图找出蛛丝马迹。在楼底与她对视过的黑发女人手按剑柄,快步穿过会议厅正中的空地,直奔大神官而去。马特神官铁青着脸迎面扑上,黑发女人早有预料。她利落旋身,腰侧常见铮地抽出,银光迅捷如鞭,呼吸间便架上了马特神官的脖子。神官没有畏惧退缩。他偏转身子,扣住女人后腰,企图用蛮力将她横抱起来。那女人也是近身搏击的老手,她撇下长剑,反扣住神官手掌,想要强行掰开他的手指。两人相持不下,都是用尽全力,脖颈通红的模样。丢弃在地上的长剑哐当作响,闪亮的剑身雪一样无暇,却泄露出十足危险的气息。
“真是遗憾呐。”大神官慢条斯理地感叹,缓缓环顾会议厅。就算是大神官,这么悠闲,也太过分了吧。伊莎贝拉有种不妙的预感。神官或许有恃无恐,学会不敢把他们怎么样,但对这些号称纯洁无垢的神官来说,被囚禁的屈辱比死亡致命得多。
“你和我,我们都是神的孩子,本该好好相处。当众神在银湖沙滩上享用神酿时,是苏伊斯将自己杯中的美酒分给创造的米思,她担心一杯酒无法缓解双子神两位神祇的干渴。”大神官将手探进宽肥的僧袍袖子里,他捏住了里面的什么东西,正一寸一寸缓缓将它拿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近乎皮包骨头的干瘦手腕上。他不像伊莎贝拉,被人围观绝不会令他羞赧,正相反,他动得更缓慢了,活像一头行将就木的老蜗牛。
“本不必走到这一步。”老蜗牛僵硬的手腕忽然一抖,一截宝蓝的绢布便从他月白的袖口露了出来,接着是金绳缠绕的封口线,以及狮头样式的火漆章。那些不是普通的线绳与印章,皇帝的印章有纹章加持,一旦被揭开就会崩碎消弭,再也无法还原,这是皇帝谕旨惯常的面貌。
谕旨降临,在座的秘法师连忙离开座椅,跪了一地。与马特神官缠斗的黑发女军官本已占据上风,她以摔跤手的姿态将马特神官斜举起来,这会儿见了御令,也强行收手,单膝跪下。人在半空的马特神官没了支撑,嘭地一声摔得结结实实。伊莎贝拉屈膝低头向御令行礼,抿嘴憋住笑。
唯独绯娜没有跪。伊莎贝拉低垂着头,耳畔响起绯娜的裤腿与椅子缎面摩擦的声音,继而是悠长的吸气声。“您这招可不怎么高明。”她淡淡地说。
“奉皇帝令,吾等当与学会通力合作,并护送公主殿下即日返回蓝宫。”
伊莎贝拉抬起头。拉里萨大学士的惊讶一定远胜于我,她心想。伊莎贝拉偷瞥大学士,御令的秘法封印揭开时散落的蓝光尚未完全褪去,大学士面皮紧绷,蓝光的碎末将她的嘴唇抹上非人的颜色,仿佛身中剧毒,不,兴许比中毒还难熬哩!大学士按住膝盖直起身子想要站起,居然未能一次成功。
“我无法相信这是陛下独自做出的裁决,我要面见皇帝!”她终于站好,斩钉截铁地说。
“当然,当然——”孟菲大神官又摆出他讨人厌的笑脸。他将御令捧在手中,轻抚它宝蓝的绢布,像在抚弄心爱的宠物小狗。“您当然可以面见皇帝,只要公正的奥特之裁决院宣判你无罪。”
“她自然无罪——”绯娜的声音很响,顷刻间压制住大神官的。“你出示御令在后,蓄意挑衅在先,被击倒的检疫官就是证据。”绯娜握紧扶手坐正身子,她甚至没有去看大神官,对着大厅中央,透过玻璃窗射入室内的惨淡光束念她的台词。“你要是将她推上裁判庭,我会亲自为她作证。我倒要看看,裁决之神打算如何宣判。哼,威尔之子绝不惧怕她那副烧红的铁钳,倒是那些玩弄邪术的人,最好先操心一下自己,会不会被裁决神的真理之火烧成灰烬。”
绯娜挑起眉峰,飞快地瞥了大神官一眼。大神官将御令收回袖内,含笑不语。绯娜伸出手,命令道:“给我。”
“如您所愿。”大神官递出御令,他没有要差神官送过来的意思,绯娜自然也不可能亲自去接。眼下殿下没有携带侍女,我应该帮她妈?可若是那样,岂不自认是她的侍女?我也是奥维利亚的……伊莎贝拉正踌躇不定,却收到绯娜示意的眼神。须臾之前提供帮助的心思眨眼间蒸发,她不情愿起来,心中只有被羞辱的苦涩。伊莎贝拉拖动步子,硬着头皮挪到大神官面前。大神官坐在椅子上,双手捧令,手肘悬空。伊莎贝拉躬身去拿,大神官沉下手腕,让她捞了个空。
“你有一双特别的眼睛,别致又美丽。老夫在其中看到生生不息的火焰,它们是在永寂的黑暗之中跳动的,数以千万的生之火花。”
这算是什么夸奖的方式?怕不是哪里有毛病?虽然如此,伊莎贝拉还是向大神官道谢,心中暗暗期盼没人听到他这番奇怪的说辞。
“你口中感谢,眼睛却在说谎。”
伊莎贝拉语塞,她是刻意没与大神官对视的。那双黑窟窿一般的眼睛没来由地让她心生恐惧,里面似乎藏了一对生满细毛的红脚蜈蚣,随时都要摆动触须爬出来。不舒服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午饭时分,伊莎贝拉受邀与大学士共进午餐。学生带来的大学士的口信里提到“午宴”,伊莎贝拉原以为会有好些人参加,实际只有她们两个。进到铺满米黄地毯的花园餐厅之后,她才发现这件事,这时候拒绝已经太迟了,转身离开实在是失礼,伊莎贝拉只得接受。
她沿着餐桌缓缓走向唯一的空椅子,扫视长方桌上的饮食。跟动辄享用十余道主菜的绯娜殿下相比,大学士所用算是十分节俭。菜品数量不多,但做得精细。面包切口整齐,黄油抹得均匀,炖鱼的餐盘边缀有翠绿的薄荷叶,浓稠的深褐酱汁散发出诱人的气息,让伊莎贝拉气息奄奄的胃袋顿时抖擞起来。
与帝国贵族令人疲惫的盛宴相较,学士家中的这一顿带给伊莎贝拉的是家常的温馨感。她心怀感激,下意识屈膝致谢。她去抓裙摆,不料捞了个空,这才惊觉自己仍穿着裤装。她朝大学士尴尬笑笑,大学士点点头,嘴角温和的弧线让她看上去跟今天早上完全是两个人。
“奥维利亚至今不允许女子着裤装,你还在习惯中,有些许不适纯属寻常。靴裤对帝国女子只是寻常打扮,帝国人不会因为你身着长裤肩挂披风就对你侧目,安心。”
早上我在会议室不自在的样子,都被她看到了。不仅看到了,而且记在心里。伊莎贝拉脑门发热,心中五味杂陈。她恨自己不善言辞,无法表达心意,只得再次微笑。唉,真是蠢透了。
“我说了,没关系的,你在我面前,可以放松。”大学士勾起嘴角,抚摸下巴上浅白的旧伤痕。“奥维利亚乃苦寒之地,记得当地人食盐颇多。我让厨房调过酱汁,应该与奥维利亚南部边陲的风味很接近了。”大学士推了推身前的餐盘,鱼汤轻晃,浓郁的香气飘上来,很是诱人。伊莎贝拉尝了一匙,顿时想起松鼠旅馆那一带的口味来。
正宗的奥维利亚风味搅动她刚刚平复的心情,难以分辨的复杂感受重新涌上胸膛。她捏着银匙,沉默不语。拉里萨大学士见状询问:“怎么样,不合口味?你有什么需要,大可以跟我说。你住蓝宫,凡事都不可能照你心意。在我这里,我想尽量让你……让你可以舒服一些。”
“感谢您的美意。”伊莎贝拉点头致谢。我的需要……她默念,顿时想起大学士手中属于母亲的吊坠,但那太强人所难……不,要是这样想的话,岂不是承认母亲曾与她是……那种关系……在母亲心中,她与父亲的婚姻是一场骗局吗?我和安德鲁也……母亲生下我的时候,其实深怀着痛苦吗……伊莎贝拉捏紧裤腿,用力将脑内翻滚的风暴强压下去。她摆出最温和的笑脸,重复了一遍。“感谢您的美意。”
“你喜欢就好,那样就好。”大学士十指相交,搁在桌面上,笑容有些勉强。伊莎贝拉被她盯着瞧,浑身不自在,只得垂下手腕,凝视白瓷餐盘上涂着厚黄油的面包。她端详面包太久,只得拿了一块捏在手里,仿佛这样就能填满令人尴尬的沉默似的。
“我们……我指殿下和我,我们要动身返回洛德赛了,是么?”
“算是吧。”
伊莎贝拉没留意到大学士的用词,她害怕失去勇气,她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问她。伊莎贝拉嘴里的话停不下来,可惜绝大多数都没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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