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肩高的白篱笆围成一圈,栅栏门没有关,两扇白木门向内大开着,庭院中既无守卫模样的人,也不见帝国常见的巨大獒犬。一个黑皮肤的图鲁人孤零零蹲在烤焦的樱桃树下,低头端详着什么。伊莎贝拉不敢擅自闯入,她在门前驻留片刻,并未找到摇铃之类的叩门物件。
“请问——”
她轻踢战马,走向枯树下的图鲁人,隔着篱笆向她询问。那奴隶捧了一抔焦黑的泥土,正凑近了嗅闻,听到呼唤,仰起脸来看她,颈项间的细银项圈白得扎眼。
她是奴隶!克莉斯的?克莉斯豢养奴隶?连父亲都说,蓄奴是罪恶。伊莎贝拉愣住,一时忘词。她骑着马立在夕阳里,那奴隶眯起眼睛,仍无法尽情打量她,索性站起来,走到一旁,单身叉腰,视线简直粘在了伊莎贝拉脸上。伊莎贝拉被她瞧得不好意思,挪开目光。奴隶笑了,那笑声教她想起绯娜。
“请问,有何贵干?”她的大陆语说得极好,带有明显的洛德赛腔调。伊莎贝拉反而松了一口气,跨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回答:“我来拜访克莉斯爵士,烦请通报。”女奴隶无甚表情的脸瞬间冷了下来,两只烟灰色的眸子明亮得瘆人,直直地盯着伊莎贝拉的眼睛,毫无谦恭之意。
“她不在。”
“几时回来?”
“不知道。”
“夜幕将至,她不回家用餐吗?”
“不知道,没吩咐过。”
“那么,你可知道她现在何处?”
“主人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凭什么告诉我这个奴隶?”
伊莎贝拉被噎得说不出话,她搂着花篮,觉得自己又像个傻瓜了。她说的有道理,克莉斯没必要通报行踪,也没义务等在家里接待我。她垂下目光,先前好不容易燃起的热情化作冰凉的叹息。伊莎贝拉拽紧缰绳,准备调转马头,身后马蹄声哒哒地响起来。她回头望去,只见安妮侧坐在马背上,一颠一颠地靠近,小脸绷得紧紧的,满面怒容。
“喂,你,区区一个奴
隶,凭什么拦住我家小姐?”
“安妮……人家没有拦住我。”
“乱讲!我刚刚都听到了,清清楚楚!”安妮抬起眉毛,指着身后拱门,示意她先前等在那里。“她那什么语气呀!”安妮刷地举起手,指向篱笆里面的图鲁人。“你怎么做下人的?主人不在,不把客人迎进门,反倒欺负她吗!”
安妮的大叫大嚷引来一个橘黄卷发的少年。他应该不比安妮年长多少,身板尚未长成,双肩单薄稚嫩,有张白净斯文的脸。少年深褐的宽边皮带上系着一柄黑鞘手半剑,白衬衣卷起至肘部。他一路飞奔过来,剑鞘猛拍大腿,颇有些累赘。这位仿佛偷了父亲长剑的男孩跑到奴隶旁边站定,称呼她为“弥兰达小姐”,以警惕的眼神打量伊莎贝拉和安妮。伊莎贝拉这才看清他的黑皮靴上沾满草叶,修长的手指黏糊糊的,似乎刚从湿泥里拔出来。
“没事的,科博徳,只是两只小雨燕罢了。”被称作“弥兰达小姐”的女奴隶摆出轻松的笑容,拍了拍男孩的胳膊。伊莎贝拉低头打量自己,确认没人偷偷把奥维利亚的松林雨燕贴在她的衣服或马鞍上。
“别瞧了,您没什么伪装的天分,一开口,断臂街上的瞎乞丐都能猜到。”弥兰达拍拍手,将目光投向敞开的大门。“进来吧,亲爱的奥维利亚小姐。您的女仆说得没错,要是就这么将您拒之门外,让我的主人知道了,还不知道要如何训斥我呢。”她摆出个敷衍的笑容,抛掉泥土,顺手在屁股上蹭了蹭,走向拱门迎接客人。安妮几乎是把食盒塞给弥兰达的,伊莎贝拉咳嗽提醒,可她的小侍女倔劲儿上来,全没将她当作主人。安妮跳下马,把缰绳塞到弥兰达沾有土灰的手里,小脸非难地紧绷着。
“你面前的可是奥维利亚唯一的公主,你的主人应该派一个体面的人来迎接她。”
“呵,她应该?”弥兰达看过来,从照面开始,伊莎贝拉就觉得弥兰达的视线有意无意落在自己身上,让她莫名不适。弥兰达将食盒交给身后的科博徳,迈步向伊莎贝拉走来。“她救过你主人的性命,三次?还是四次?她也救过你。奥维利亚人就是如此报答救命恩人的?”
安妮被她说得无言以对,又不肯服输,抿紧嘴别开脸。怀抱食盒的科博徳冲她微笑,她应该是看到了,连忙将头转向另一边。
“那么,亲爱的,尊贵的小姐。”弥兰达伸出手,伊莎贝拉瞅了一眼,图鲁人的手掌变戏法似的干干净净。她露齿微笑,牙齿白得像是假的,而且,伊莎贝拉尤其不愿承认,她真好看。
“我会下马。”伊莎贝拉将花篮交给弥兰达,翻下马背。弥兰达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落寞,嘴上却说:“真是可惜,接人下马原本是我们部落最高等级的接待仪式来着。”弥兰达望着伊莎贝拉,神情磊落,做客的奥维利亚小姐被她瞧得浑身不自在,不自觉闪躲她的目光。弥兰达状若无事,走在伊莎贝拉旁边,将她领入庄园。
“这里不太好找,难为你知道。莫荻斯大学士兴建庄园原本就有一半避世的意思,克莉斯那家伙嘛,”弥兰达轻笑,她的表情被浓密的亮金长发掩藏,“过得比最刻薄的清修神官还要乏味。我刚来那会儿,无论何时问她要喝什么,她都说‘白水’。”弥兰达收起轻快的语调,模仿起克莉斯。牵了两匹马跟在后头的科博徳嘿嘿地乐,伊莎贝拉却笑不出来。
“但是呢——”伊莎贝拉仍然看不清弥兰达的面貌,但她知道她一定在笑,“你喂给她好吃的,她也会老老实实吃掉,不留下一点残渣。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郁闷才好。”弥兰达忽然转回头,冲伊莎贝拉笑出白牙。“抱歉,听我唠叨,一定让您厌烦了。”伊莎贝拉刚说出一个“不”,她立马接上,“不管您从哪边过来,都骑了不少路,渴坏了吧。砂糖樱桃汁,冰镇薄荷茶,蜂蜜牛奶,您要哪种?还是奥维利亚习惯喝热茶?我们这儿别的没有,果子茶叶有的是。”
“白水吧。”
听到弥兰达和那少年的笑声,伊莎贝拉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假装参观庄园,盯着爬到屋檐下的爬山虎,拼命忽略脸庞不断升起的暖流。
“笑什么笑!还不许人家喝水了!”安妮嚷起来。她疾走两步,挽住伊莎贝拉。“小姐,我也渴了,正好喝它一大壶,把他们家水缸喝干!”伊莎贝拉被她逗笑,捏捏她的手。
从红死谷回来已经很久,她一直没把母亲的事告诉安妮。事实上,她决心替母亲保守这个秘密。母亲一定不喜欢被定罪,无论是生前还是长眠后。安妮跟所有其他奥维利亚人一样厌恶这样的事,每次提到克莉斯,她都要想办法扯到别处去。我表现得那么明显吗?伊莎贝拉捂住脸颊,弥兰达与科博徳交谈的声音清楚传到耳畔。
“按照洛德赛的风俗,传出去会不会说我欺负她?”
“洛德赛也是有各种各样的人的,弥兰达小姐。”
“克莉斯呢?”
“那您不是应该比谁都清楚吗?”
弥兰达与少年对话,毫不遮掩。安妮怒气冲冲瞪视弥兰达,图鲁奴隶回以微笑。
“让你家小姐尝尝我们的草莓吧,整个洛德赛——整个帝国成熟最早的品种。它来得比别人都早,风味可一点都不差。吃了我亲手摘的草莓,记得帮我说说好话。”
“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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