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闻声睁开眼。她向后望去,颠簸中,步辇攀上第一处平台,将首段二十四级天梯抛在身后。
“怎么样,下去重新走过?”绯娜揶揄。就算你这么打算,我也不会让你落轿。按照这位奥维利亚小姐的脾性,她本该支支吾吾,犹豫再三扭捏着表达自己的意愿,谁知她只默默转回身,像个帝国女人一样抚平白绸长裙,靠向座椅靠背。
“与苏伊斯相较,我更亲近双子神,殿下。”
绯娜哈哈大笑。狮卫正前方的步道上,驮着白布包裹的秃顶老人回过身来,瞪起灰眼珠,检视是谁如此无礼,居然在天梯上高声喧哗。绯娜因此更为开怀。战神的子孙哪会在意区区凡人,她叠起腿,大声赞美奥维利亚人。
“说得好!你今天的扮相也很妥帖。凉鞋是我送给你的那双,对吧?”绯娜抚摸下巴。当初在南港相迎,这女人浑身挂满未经雕琢的粗糙宝石,土得泥人见了也要落泪。眼下不过数月,再把她丢到宴会堆里,无论衣着仪态,都没法子一眼找出来了。真不知是她那个克莉斯爵士的功劳,还是拉里萨的本事。说到底,如果不是因为你,不是你将她从阴霾之地召唤而来,她哪会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你是春天来的吧?”
“奥维利亚的早春,洛德赛的初夏,殿下。”
“来了这么久,还没去过莫娜尔澡堂,实在可惜。”绯娜调整坐姿,倾向伊莎贝拉,做出要跟她耳语的姿态。然而两顶轿子始终无法贴在一起,她声音不小,只怕十二级石阶上面都能听见。“你该去的。试试全年温热的地板,除了沐浴,澡堂也是交流感情的好去处。有些戏只能在澡堂里看到,改天我挑几出好的,”她打量伊莎贝拉,观赏她脸上的好奇与忐忑,笑意渐浓,“有些东西,你应该给你们守望城也搞上一套。泽曼学士古板守旧,带给奥维利亚的改变终究有限。”
“泽曼学士?”伊莎贝拉转过头来,用她那对蒙着雾气的紫眼睛询问绯娜。她无法掩饰惊讶,在她的小脑瓜中,日理万机的帝国公主会记得泽曼这类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一定跟月亮变红一样神奇。
转瞬之后,沮丧挤走惊讶,占据她的面庞。“泽曼学士身为秘法师,已经为奥维利亚做了很多。反倒是我……”她低下头,玩弄起垂下的编织腰带,重新变回手足无措的奥维利亚少女。“与您不同,我们奥维利亚的女性,能做的十分有限。”
“哈,”绯娜扭脸望向月丘所在的高处,不屑一顾,“那还不简单?”
奥维利亚人欲言又止,看上去有许多话要问。绯娜故意不接话。你越是好奇,那未知的办法对你的诱惑越是强大。就像那些所谓的神语,正是因为无法理解,世人才会笃信至此。
被迫上山的不快被得意所取代,绯娜是朝觐队伍唯一的统帅,只要她不发言,整支队伍便被沉寂统治。银狮们的盔甲叮当作响,攀登靠下的六段天梯时,拥挤在石阶上的信徒还能勉强避让,从第七段天梯开始,行人明显密集起来。凯不得不赶到队伍最前方,用钢指拨开人流。信众被狮卫挤开,亚麻衣紧贴钢甲。一位胖妇人浆洗过的白绸挎包被卫士肩甲上的狮头雕饰挂住,拥挤的人群,将她推向天梯边缘。她的挎包刺啦钩破,一只银水壶从中滚了出来,顺着石阶一路蹦跶。绯娜瞥向那支叮当作响的器皿,它滚到步辇正前方,胖肚子上的浑圆月相朝上,周围镶嵌的黄水晶光芒闪烁,夕阳让它看上去像模像样,起码颜色方面比东方正要攀升起来的来得正统。
“不是满月,还这么多人。”绯娜喃喃自语。她举目望去,上面的天梯上摩肩接踵,各色脑袋像是雨后新长出来的白蘑菇,不论老幼贫贱,全部挤在一起。不用说,肯定是红月的缘故。
“奇异的天相让人害怕。恐惧正如颠簸的命运,从不挑肥拣瘦。”
“唷,几天不见,你就成了哲人?”绯娜挑起眉毛,伊莎贝拉立刻别过脸,躲避她的视线。即便在夕阳下,也能清楚分辨出她脸颊上的红晕。“我,我听大学士说的。”
拉里萨吗……比起住在石屋子里的秃驴,学士们的话总是有几分道理。绯娜望向大神殿。夕阳的余晖业已沉沉,月丘黄中泛红,渐近的苏伊斯大神殿一改远观的慵懒,化为一大片雄浑的阴影,牢牢盘踞在月丘峰顶上。祈祷的低吟仿佛蚊鸣,仔细去听,又被风吹散。失手丢失祭品的胖妇人被狮卫的铁臂拦住,她双手扒住卫兵钢甲闪亮的臂膀,快要哭出来。妇人背后两个身形干瘪,小麦肤色的人大概是她的仆从,他们亮出手掌,不知是要护住随时可能被狮卫推倒的主人,还是准备舍命冲入狮群,夺回主人掉落的珍宝。
外地贵族。绯娜瞥了她蹩脚的发式一眼,眨眼间得出结论。她下令落轿,银狮推动人潮的钢铁之躯仿如她的手脚,立时顿住。狮旗高扬,二百八十八级天梯上的人流因她一人而凝固。拥挤在石梯上的,徘徊于步道下的,所有的脑袋都转向皇家卫队中心。绯娜在众人的注视中迈下步辇,那只摔落的银壶就在两步开外。她弯腰将它拾起来,朝那胖妇人走去。妇人变换的神色表明她早就认出了风中招摇的皇家狮旗。窥见统领前来,列成五人横队,纵深十行的狮卫先锋如水般分开。狮卫们握起钢指,拳头同时叩响胸甲,金属的碰撞尤其突兀,沿着天梯猛蹿。妇人膝盖软倒,跪在石阶上,她的仆人见主人如此,立刻埋头效仿。拥堵在天梯上的民众受她主仆感染,风吹麦浪似的跪倒一片。
绯娜手按剑柄,缓步而行,待她在妇人面前站定,目之所及,天梯上下的民众已尽数俯首,一眼望过去,只能瞧见他们拱起的脊背紧贴在一起,分不出老幼贵贱。
狮子面前,绵羊的行径总是相似。
“你我都沐浴月光而生,苏伊斯脚下,不必多礼。”绯娜说着违心的话,将妇人搀起来。妇人抬起脸来,眼泪已然抑制不住,顺着法令纹淌下。离近了看,她外地贵族的证据更加显眼,虽然发绳上的蝴蝶配饰闪闪发光,面颊还算饱满,但细纹颇多,哭起来鱼尾纹挤作一团,一看就是常在户外劳作的模样。如此一来,她的蝴蝶很可能是镀银的,银壶的分量倒是不轻,黄水晶看上去光洁透明,为了朝觐,这家人可能已倾其所有。绯娜不由得心生惋惜,就算是外地的土财主,势力自然是越大越好,才不枉帝国公主这一番亲民的努力。
“大家都起来罢。”绯娜拔高声音。人潮因她俯倒,也为她松动。人群间亚麻与丝绸布料相互摩擦,伏下的脊背重新扬起来,皮靴,凉鞋,草鞋同时磨响白石长梯。不知是谁挤在人群中间,高呼 “帝国万岁!威尔普斯万岁!公主殿下万岁!”刚刚竖起脑袋,头脑昏沉的绵羊下意识跟着咩咩叫,呼叫者自以为领导群羊,咧开大嘴得意地笑,尽管隔了十几步远,绯娜还是一眼瞅见他新装的闪亮白牙。
怎么到处都有这个葛利。想起他硬塞进蓝宫的金灿灿的玩具船,绯娜就一阵胃疼。她按下不快,假意询问胖妇人:“你从哪儿来?家里有封地吗?第一次朝觐?”妇人抹着眼泪回答:“回殿下,我们从羊角山谷过来——是个小地方,您不知道吧?祖父传下来的土地也在那里。今年开春,我丈夫就一直心神不宁,地里的活儿刚安排完,就拖着我上了路。没到洛德赛,月亮就红了。我丈夫大病一场,现在还躺在旅店没办法过来……”
妇人絮絮叨叨,绯娜亲切回应,其实后面的一个字也没再听。那又有什么所谓?瞧瞧她呀,眼含热泪,弯腰颔首,些许的施舍就让她语无伦次了。绯娜轻抖手腕,她的蓝缎星纹披风徐徐展开,狮旗在她身后招展,她的佩剑,家徽,宽边皮带上的青金石纹饰无一不在闪闪发光。再看看为她让开步道的信徒。布衣草履,要不就是葛利那类货色,装扮粗俗,挺着肚腩,将他们油腻的丑脸转向战神的子孙。
我是神的血脉,我有一张神一样的脸,一具神子的身躯,夭亡的荣光在我的体内流淌,终有一天将重现世间。石头雕成的神帮不了你们的,神之子却可以。绯娜沿着天梯攀爬,信众面含恭敬,为她让开道路。狮卫尾行,旗手高擎旗帜,无暇的雄狮迎着山丘凛冽的风,昂首前行。
第142章 苏伊斯大神殿(下)
夕阳的最后一角业已落到地平线之下, 泪墙横亘在黄昏与夜幕之间,乳白的石壁上爬满水痕, 石墙正在饮泪。
泪墙是苏伊斯神力的遗产,然而真正有价值的,却不是这段围墙。诸神诞生不久,世界险遭毁灭。女神苏伊斯将植物,游鱼,飞禽,野兽,以及良知与智慧的种子纳入体内,以神力呵护。大战过后, 旧世界只余闷烧的废墟。苏伊斯将体内种子植于大地, 世界之树就此生长,将万物的种子洒向荒芜的大地。毁灭旧世界的混沌之神无法忍受苏伊斯带来的复苏, 企图焚毁世界之树。女神搬来极北, 极南,极东与极西四方尽头的四座山岳, 将世界之树保护在内。混沌神的怒火焚毁了土壤与岩石,将隔断海洋与陆地的雄伟山脉熔化为四堵矮墙。
这一次, 邪恶终究没能获胜。苏伊斯趁机打败了混沌神, 世界树也完成了使命,只有保护神树的围墙留了下来。说是围墙, 时至今日,仅余下不到五十步的半塌乳白石壁。墙面光洁如同上了釉,不过一层楼高,厚度倒有惊人的三十尺,常年水珠密布。绯娜自幼听闻过的所有故事里, 都说泪墙上的水痕是苏伊斯为众生的厄运所感,流下的泪水。这些呆瓜怎么就不动脑子想想,女神要是伤心,早在目睹世界被毁之时就哭过了。大敌当前,还有功夫靠在墙上淌眼泪?泪墙上的水迹若真是神的眼泪,必定是混沌神战败流下的悔恨泪水吧。
绯娜清楚,除却自己,只怕没人这么想。泪墙乃是圣物,凡人不可触碰,因而在十步开外又围了一圈铁栅栏。为了表示圣洁,铁栏杆刷得雪白,漆面常换常新。栏杆外面,信徒献上的金银器皿,丝绸香料堆成小丘,快要将白铁围栏淹没。一根铜杆斜靠在围栏上,顶端挂钩悬挂的苏伊斯模样的灯罩下沿缀满铃铛。镀了白银的苏伊斯栩栩如生,裙摆边缘银铃轻颤,清脆的响声在肃穆的神殿广场上传出去很远。
虽然贡品数量众多,但每日朝觐的高峰才刚刚到来。信徒们会在聆听神语之后向苏伊斯献上礼物,围墙外的这些,恐怕都是从以往的贡品中挑选出来的,不动声色地说出“献礼的信徒颇多,你们快来效仿”的话。如此一来,跟聘人充当食客,借此招揽生意的饭馆有什么两样?
绯娜举目越过可笑的贡品堆,仰望泪墙后。大神官孟菲身着月白僧袍,独自站在祭坛后面。纯白大理石打造的祭坛架设在大神殿正门口,俯瞰其下的一百四十四级大理石台阶。从台阶下的神殿广场望过去,这个精瘦的小老头活像站在泪墙上,向苏伊斯的信众敞开他的胸怀。相隔遥远,大神官的面貌模糊不清,只余宽大双袖上的金银粉末,在未尽的日光之中隐约闪烁着微光。
又不是满月,特意穿这么好,说不得,这项得算在我头上。绯娜腹诽。她瞥向身后,奥维利亚人在她背后站得笔直——她能站在这儿自然是托帝国公主的福——再往后,信众自觉分为贵族与平民两拨,以右为尊,绸衣倚靠绸衣,亚麻衣与粗布贴在一起,肩并肩跪倒在广场的硬石地面上,齐刷刷望向祭坛。
绯娜转回头,包在皮靴里的脚趾不耐地点着鞋底。早早上山,就是为了能绕过这一出,早知道就不演什么和善亲民了。身后的奥维利亚女人看来从未享受过众人跪拜的尊荣,压低声音小心翼翼询问:“我并非神子,是不是跪下合适?”
绯娜懒得理她。
凡人要向代替苏伊斯行走尘世的仆人下跪——倘若他们虔诚信奉月神的话——战神的子孙自然不用,不仅不用,她也不能。唯一的失策是没将座椅随身携带,眼下只能干巴巴候着。
真是够慢的。绯娜再次遥望大神殿。披挂素白僧袍的神官两人合抬靠背椅,另一人抱着祷告椅,钻出神殿立柱深蓝的阴影,沿着左侧石阶,不紧不慢走下来。凯亲自起身迎接,但又不能越过泪墙,只得干巴巴等在原地。神官们绕过泪墙和那一大堆可笑的贡品,迎向绯娜,表情不像为神子服务,倒像面对账本的书记官。
“快些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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