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构造简单,这座探入深渊的回旋石梯仍给他深刻的印象。他记得螺旋阶梯的尽头有一小片空旷地带,由筑梯的黑石砌成。数十步开外,便是密室紧闭的石门。马特迎接过两次它的开启,从未在其中瞥见灯光。但今天不一样,石梯底部如有实质的浓黑仿佛沾染疾病。马特留心走了几步,终于明白那是烛火枯黄的颜色。如无意外,大神官绝不可能在密室中点火。马特惴惴不安,加快步伐。火炬的焰尾在疾行中拉长,那欲逃入暗处的纯黑影子紧紧撵着他。他强健的心脏咚咚跳着,草鞋与滑腻石阶的接触越来越短暂,与此同时,通道底部明暗不定的烛火也在变亮。
马特从未觉得光明如此叫人恐惧。他先是瞥见那处极小的空地。烛光让细腻的黑石泛出乌金色,有东西从密室中泄露出来,薄雾让黑石结了白霜,更多的雾气仍在吞吐。马特推断密室石门未闭,尔后猛然间意识到,那是大神官,他的呼吸在寒冷的石门前结了霜。马特几乎跑起来,他右手离开墙壁,视线在平台的空地上搜寻,没费多大力气,就在烛台旁发现大神官苍白的背影。
他蜷缩身子,面朝石室,呼吸结霜。“大神官大人。”马特呼唤,声音止不住颤抖。他的大神官发出一声呻吟似的回答,指向石门。他的广袖被火光染得焦黄,手臂虚弱得不可思议,居然无法支撑自己的手指。
“大人。”马特情不自禁又唤了一声,仿佛能从呼唤之中汲取力量。顺着大神官的指示,他瞧见密室石门裂开的缝隙。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重的门扉,造门的黑石比他半个小臂还要长,不详的风声从里面钻出来,气流扑上外间石壁,发出阴森的回响。
“冥河中得不到救赎的哀嚎。”马特再次想起大神官的话,浑身一阵恶寒。他三两步跨下台阶,将火把插进石壁旁铁架的圆环里,依循大神官所指,抵住石门要将它关闭。但它重得仿佛铁铸,马特一再用力,结果只是蹬掉一只草鞋。
“那里,我这里。”大神官奋力抬起身体,向他招手。马特扑过去,跪倒在地。“大人。”他几乎要哭出来。
月升之前,他觐见大神官,汇报今日月丘朝觐事宜。那时候大神官神态自若,与往常并无不同,一夜过去,他的血肉仿佛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一般,双唇干涸苍白,脸颊深陷下去,眼球因而突出,纯黑的瞳孔张得极大,几乎要占据他的全部眼珠。“这里,这里。”他虚拍前胸,马特双手合十,口诵苏伊斯,然后才敢探向大神官胸口。
僧袍下藏着吊坠,马特明白那是钥匙,就跟他的一样。但闭门的机关不在石门正中。他按照指示,摸到门轴后的小小凹槽,将饼状的黑石塞了进去。
“向右,右。”大神官已经不剩多少力气。石门的机关拧动起来十分费力,隐藏在不知何处的绞索艰难滑动,拖着沉重的大门一寸寸挪动。这门是活的,密室也是活的。奇怪的念头陡然闯入马特的脑海,随即他便感受到了,附着在黑石当中,古老但顽强的生命。它们没有死,它们仍在呼吸,它们不同于我们,它们不喜欢我们。马特猛然一惊,随即被不知何处而来的巨力弹开。他的后背撞上石壁,慌乱中不慎将固定火把的铁架翻倒。火星散落,袭向大神官。马特顾不上疼痛,扑过去将大神官抱起。
作为泛大陆上最圣洁的肉身,大神官剃去了头发,胡须,眉毛这等罪恶的部分,他洁净的皮肤冰凉枯槁,全然不似当初进到密室时那般了。今日之前,他曾满怀希望,要在最后一个平静的月圆之夜将大陆的威胁除去。“历代神官数十年之心血,便要在今日一决胜负,能为诸神官操刀,实乃吾之荣幸。”那位双手合十,庄严挺拔的大神官如今气息虚弱,睫毛结霜。马特不敢猜测密室内发生过什么,想将自己的僧袍脱下来,却又不能放任裸露的肉身搀扶大神官前行。马特想了想,俯身将大神官横抱起来。
叫人下来吗?他向上仰望,螺旋石梯仿佛巨鲸的喉管,恐惧潜伏在深黑的石缝之中,随时准备扑出来,攀上他的衣袖,钻进皮肤里。这是万万不可的,作为神官,他的身心都必须纯洁无垢,恐惧的墨汁将会毁了他七岁拜见神座,修行至今的一切。
“不,别,你一个,就足够。”大神官纤瘦的手臂软绵绵地搭在马特肩膀上,有限的几个字已经让他气喘吁吁。“他们还年轻,太年轻。神殿的忠诚……神秘,与威严,决不能让更多人瞧见……”大神官垂下目光,马特以为他虚弱至极,渐渐失去意识,几个呼吸之后,才明白他的用意。他小心翼翼将他的大人放回地面,让他靠坐石壁。大神官微微颔首。火把仍倒在地板上,密室外火光渐微,大神官原本蜡黄的脸显出苍白之色。究竟是什么东西,胆敢攻击大神官。马特不敢问,也不敢去想,只下定决心为大神官护法。于是他扶起铁架,将火把重新插好,退到大神官左手边盘膝坐下。
他合拢双掌,默念苏伊斯,刚要诵读诸月祷文,耳畔便传来大神官沉重的叹息。
“不问结局吗?”大神官问。马特抿紧嘴,瞪视前方模糊一片的黑暗,似乎能穿透千百堵墙壁厚的黑石,望见月丘外信徒们乳白色的帐篷。
“吾已竭尽所能。”大神官呼吸颤抖,但他不是害怕。侍奉十二年来,马特从未见他被任何事物吓倒。血月虽然可怕,然而本身并不伤人。行尸,巨兽,瘟疫,都仅仅是虚构的字眼而已,堂堂大神官怎能被虚幻吓倒?
“吾曾于月下明誓。献身苏伊斯,守护月丘,爱护信仰她的人。”大神官动了动手指。他的袖袍一阵波动,贴向马特的僧袍,但只是虚虚地靠着,并不真的触碰,大神官的圣洁让他不能那么做。“倘使为了遵守诺言,不得不行残酷之事——”
“为了苏伊斯,大人。”马特担忧他继续说下去,连忙接过话题。回旋石梯的尽头,静得连空气也要睡过去。马特听见嘶嘶轻响,他想那是大神官在笑,但他僵着脖子,无法侧脸去看。
“在我脸上画符,是将我用于牺牲的最后仪式吗?”诺拉冷冷地问。她的耳垂被切开放血,所幸伤口不深。鲁鲁尔动手的时候她留意过,刀具还算干净,但愿不会感染。鲁鲁尔分明没有在听,她将手指伸进木碗里,粗暴地搅了搅,然后提起黑绿的指头,不由分说往诺拉额头上涂抹。那玩意儿一股子植物腐败的泥腥味儿,要不是小巨人们困守海崖,她真要怀疑他们是不是深入颤抖沼泽,挖出酝酿二十八年的淤泥,用在他们古怪的仪式上。
圆月升至中天,参
与火人仪式——诺拉私自取的名字——的柏莱人业已散去,鲁鲁尔院落前的空地上,胸腔猩红,肩膀坍塌的草人仍在燃烧,看这架势,还得烧上三天三夜。焚烧的飞灰随处可见,在与粪臭的较量中,烟火味甚至隐隐占据上风。浓烟滚滚上升,须臾间又被海风吹散,呛人的气息扑上诺拉面门,她毫不矜持地大打喷嚏,口水沫子喷到鲁鲁尔深色的额头上,被火光映出橙色。
“你不介意吧?毕竟我都要死了。”她吸吸鼻子。鲁鲁尔冷冷地瞥向她,用手背抹去额头污迹,黑绿的泥浆塞满指甲。“你知道你不会死。你听得懂我们的语言,或许比出生在这块粪土上的光明之子懂得还多。”鲁鲁尔深深地叹息。“因此我才劝服长老们同意你协助我,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协助你?”诺拉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心脏实则狂跳了起来。秘法是真相的语言,但这些柏莱人一个字也不会懂。我要不要也隐瞒下来,趁机逃走?说是百世流芳,可若丢了性命,秘法师们再怎么崇敬,我也听不见了。她任由鲁鲁尔在脸上涂抹,装作若无其事问道:“协助你逃跑?造船,操帆,无论哪一样对你们都是苦差事。柏莱人身体沉重,也不便游水,乌鸦当前,你们插翅也难飞。”
鲁鲁尔轻蔑一笑,用柏莱语称诺拉为“愚蠢的白皮人”。“你会知道的,只要你帮我修复古阵。”她撂下木碗,抽出匕首。诺拉捆缚一日的手脚终于重获自由,她小心转动手腕,她的手指因长久缺血而刺痛不已,手腕上的淤青黑红泛紫。
“作为回报,你将有幸目睹光明王的神迹重现世间。这将为你赢得无限荣光——倘若你们白皮人真心追求荣誉的话。还有你那座塔里面的白皮男女,”鲁鲁尔扬起匕首,刀尖指向脑后,活像双子塔正矗立在她身后的浓烟里似的,“你会因此成名,很有名。他们都来听你讲话,抄你写的书,把你的名字刻在石碑上,还有那些帝国人喜欢的石雕,也会出现你的模样。你想要的就是这些,对不对?光明王之子绝不恩将仇报。不仅如此,光明王之光还能使你们的土地幸免于难。怎么样?我只要求你的一个月,我要你在下一个满月之前,与我合作,复原我手里的遗迹。我的报答,你可满意?”鲁鲁尔说着,向右掌里喷了一口唾沫,朝诺拉伸出手。
哈,说什么幸免于难,对于那些只知吃喝的空脑瓜而言,死亡反倒是救赎,将他们从无止尽的痴愚中拯救出来。至于名誉,勋章,爵位,土地,在伟大的真相面前,俗人的追捧算得上什么?诺拉?秘法一定会超越老头子,就连“变革的莫荻斯”也不在话下。
诺拉心中波涛不止。她扬起脸,努力从鲁鲁尔深邃的五官中分辨出真诚的味道。“你完全可以相信我的秘法知识与直觉式判断。你早该这么干了,我的密尔。”她低头朝掌心吐口水,垂下视线的时候,瞥见花斑躲藏在石屋墙角,正扒住墙壁,紫眼睛警惕地注视着她。
第159章 克莉斯
“解剖报告出来之前, 不能妄下结论。应该把这儿封起来,派守卫看住她!双子神明鉴, 那些个铁皮人除了在院子里闲晃还能做点儿别的事!”
“放轻松,紧绷的神经对大脑没有益处。大学士亲自操刀,要传染,第一个死的也是她。”
“切,拉里萨……”
克莉斯走上楼梯口,堵在楼道里的两位学士看到她,立刻闭紧嘴。她向他们点头致意,登上最后一级台阶,走进落日的余晖里。走廊边尽是高窗, 却一扇也没有开。橙红的阳光透过窗户, 投下一块一块铁水般的四方斑块。洛德赛的夕阳是极有力道的,窗户把热气锁在走道里, 拥挤的长廊仿如火狱, 挤在里面的学士们个个大汗淋漓,学士袍腋下晕出一片又一片暗沉的影子。有人捏着手帕, 淡绿条纹的棉手帕看上去湿透了,摇晃的样子颇有些沉。
除去守卫与仆从, 余下的都是双子塔的人, 克莉斯叫得出其中大部分的名字。他们或多或少与学会的地下生物调查小组有瓜葛,莫迪默大学士的弟子也在里面。她认出克莉斯, 冲她点点头,冰蓝的双眼毫无感情。
帝国杰出的学者们因为异国使者的不幸遭遇心急如焚,聚集于此,希望尽绵薄之力提供帮助——三岁小孩也难相信这样的谎言。
克莉斯望向窗外,塔楼底下, 狮卫银白的盔甲与披风上金线绣成的雄狮交相辉映。银狮们竖起□□,守在入口,锐利的枪尖反射出亮白的刺目光芒。金狮卫列成纵队,沿着泉园的碎石小径穿过花圃向喷泉走去。围墙外面旗帜翻滚如波,旗面上的披甲雄狮摇晃着身体,伏在墙头注视着重兵看守的楼宇。
克莉斯忽然怀念起黑岩堡墙头翻卷的雨燕旗。要是能看到祖国的旗帜,她会好受不少。克莉斯笃定。阴霾之地有真正关心她安危的人……可是,倘若真心关怀她,为何又要将她卖给流氓?你们是真的心怀关爱,还是关心你们的筹码?抑或只需要耸耸肩,申辩诸神造出的世界原本就有许多无奈,借此从责任与愧疚中脱身?
克莉斯用力闭上眼睛,希望能把翻涌的昏暗念头挤出脑海。她笑己无能,握起拳头命令自己振作。现如今,除了你,她还能指望谁?克莉斯迈开腿,从身穿蓝袍子的胖学士屁股后面挤过去,伸手拉住卧房门上的铁环,尚未用力,木门便吱呀打开,从门缝里钻出来一个娇小的黑发侍女。她垂在肩膀上的麻花辫让克莉斯的心突地一跳,忘记要让开。小侍女怀里的铜盆碰到克莉斯的皮带,漾出些许水滴。她连忙道歉,操着纯正的洛德赛口音。克莉斯蓦然醒过来,她不是安妮,怎么可能是她。
克莉斯向侍女致歉,对方反而吃惊,翻起又大又圆的蓝眼睛傻乎乎望向她。克莉斯无心解释,让开道路放她离去,自己钻进了进去。
伊莎贝拉的卧室比想象中要凉爽,闲杂人等都被关在外面,屏风架了起来,将病人与房门隔绝开。克莉斯记得它,是当初她亲手搬过的那一扇。床头的烛光透过来,让莫娜尔绝美的面庞看上去一团蜡黄,如同染病。黑甲的威尔蜷缩在芭蕉树的阴影里,他紧握□□,眉眼低垂,懊悔的痛楚填满他的心胸。
克莉斯叹息,小心翼翼挪动脚步,唯恐皮靴的响动惊扰睡梦中的人。她将视线移向屏风分隔出的狭窄过道。夕阳照亮卧房外的走廊,留给睡房的只有沉闷的昏暗,拉里萨大学士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堵住屏风与墙壁唯一的空隙。她站在屏风投下的阴影里,脸上乌云密布,克莉斯花了好些力气,才压制住逃跑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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