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将她的骨灰带在身边。对于某些民族来说,这能加强他们与死者的联系。”下葬的时候,克莉斯这么说。伊莎贝拉冷淡反驳了她,时至今日,她已记不清自己说过什么,脑海中只留下克莉斯的忧伤与缄默。
这段日子以来,我一直拿她撒气。伊莎贝拉凝视窗外,树影接连闪过,肠子好像打了一个结。毫不名誉,毫无奥维利亚长公主的风范。杀害安妮的不是她,勾结神官,下令谋杀母亲的也不是她。与帝国的其他人正相反,她在乎你的感受,并且又一次于危难中拯救了你。倘若因为安妮的遇害而责罚她保护不周的话,那与责罚银狮的魔女又有何区别?
“魔女”。安妮的声音在她心底回荡,连日来已近干涸的泪眼重新湿润起来。伊莎贝拉深吸一口热风,将涌动的情感压下。
事到如今,连安妮也离你而去,你孤身一人,深处危机四伏的洛德赛,再不坚强可不行。
说什么要学会坚强,难道提出任性的请求,要求去绿影庄园休养的另有其人吗?你已经给她添了许多麻烦。
如若不然,难道继续留在夏宫吗?留在杀母仇人的宫殿中,欣赏他们将你玩弄于股掌之间?那个地方,那个肮脏的,令人窒息的地方,现下连安妮的笑声也听不到了!
你可以求助于拉里萨大学士。
不,她一定知道些什么。伊莎贝拉摇头,否认幼稚的想法。她一定曾私下调查,母亲的遗书就是最好的证据。但她什么也没说,当然了,她是帝国人的大学士,她出身高贵,依靠君主的信赖进入圆桌。即便知道主君轻信谣言谋杀了异国夫人,她又能如何呢?在宴会的酒里下毒,毒死君主为旧情人报仇吗?
拉里萨大学士是冷漠的帝国贵族,那么你的克莉斯,就不是了?
她……只有她是不一样的……
伊莎贝拉轻抚腿侧。她的伤口几乎已经愈合,克莉斯仍坚持要求包扎保护。药膏由拉里萨大学士亲自配制,克莉斯则揽下所有护理工作。她有秘法师的手法,比起安妮来,又更加细心。安妮虽然有心侍奉,但她生来怕血,总是不敢多看,克莉斯则完全不同。她不仅为她护理伤口,也替她守夜。入夜之后,她的笛声常从喷泉的方向传过来,有时正是母亲喜爱的那首《星光》。
几时能够再次与她合奏这首曲子?你的任性胡闹也该到头了。你应该向她道歉,为你的无礼与冒犯。
明知不可能望见,伊莎贝拉还是偏斜身子,将视线探出车窗。车队驶出御道,转上一条硬泥路。遮蔽烈日的行道树退去,视线豁然开朗。马车前方是一处缓坡,被日光炙烤得发白的硬泥路在远方分叉,右侧深入绿荫,左侧的一条离绿影庄园更近。它从几栋黑顶灰墙的矮楼间蜿蜒而过,横穿立有粗白石碑的小小广场。广场上热浪升腾,皇家旗帜包裹石碑,战狮白得刺眼。运送牛肉的马车停在广场正中,被铁桶般团团围住,绘有牛头的蓝旗高出人群一大截,旗帜随风摇摆。
离皇家旗帜最近的,是群佩戴武器的家伙。艳阳下,他们的金属剑首,皮护腕上的铆钉光芒耀眼。齐整的队列,彬彬有礼的氛围将他们和其后紧贴在一起的平民区隔开来。这些家伙绝不是佣兵,曾于佣兵们朝夕相处的伊莎贝拉很清楚,面对免费的上好牛肉,拿命换钱的佣兵不可能还记得住礼节。那些家伙出身不凡,或许是某位贵族老爷管家的亲随,甚至是爵士本人也说不定。反正洛德赛贵族多如牛毛,有的不过是勉强负担得起一座四合院的小富人家。
灰扑扑的平民则相互推搡着,挤在铁桶的中外围,面对免费的牛肉垂涎欲滴。赤足的人们难分彼此,紧贴在一起,沸腾的人声传进车厢内,闹哄哄的像群发现死牛的苍蝇。
“克莉斯爵士希望绕道而行。”梅伊策马迎面而来,抬起脸来询问。伊莎贝拉望向广场,距离威尔普斯家分发牛肉的地方尚有一段距离,只能瞧见黑铁桶一般的人群。每个人都试图挤向马车,幼小的,衰老的,病弱的统统被扔了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被挤得倒退出圈,坐倒在硬泥地上,肮脏的黑短发纠结成一团,辨不出男女。
“她认为广场不安全?”
好像问了句废话。梅伊露齿而笑。“为了守护您的安全,这些日子以来,克莉斯爵士可是如履薄冰呐。然而照我看来,当下免费牛肉满大街乱走,贫民,小偷,恶棍,造谣者塞满石砖的每一个缝隙,十足安全的道路,只能插上翅膀,到天上去找啰。”
虽然多日未踏出宫门,但直觉告诉伊莎贝拉,梅伊说得有道理。
“我愿意采纳克莉斯爵士的意见。”伊莎贝拉回答。梅伊抿嘴而笑,踢马回去传令。她的马蹄声渐远,马车后面却骚动起来。伊莎贝拉听见男兵吆喝的声音,一个粗鲁的大嗓门很快盖过他。战马嘶鸣,伊莎贝拉侧耳倾听,还好没听到金属的铮鸣。伊莎贝拉原本担心这些狮卫受绯娜训练,与平民冲突,只会践踏而过,不料大兵们却比奥维利亚的骑士老爷们冷静许多。
伊莎贝拉差人查探情况,那人尚未回转,马车便再次动起来。车厢调转了小小角度,而后戛然而止。想必克莉斯窥见了车队后的情况。梅伊的战马小跑过来,她眯起眼睛,打量车队末端。“要想回头,非得遣散这群闻着血味飞来的苍蝇不可。”她扬起下巴。伊莎贝拉将头伸出车窗,腿伤令她坐倒回去。
回报的银狮卫策马走向窗口。“后面有一辆牛车,挤了大约十四人。一户人家赶着驴子过来,毛驴驮着烂脸老妇。其余人均是徒步,看上去是要饭的,无人佩戴钢剑。徒步的家伙好驱赶,牛车麻烦一些,调头需要不少时间。此外,更多平民还在陆续赶来,请您尽快下决定。”
请您做决定。伊莎贝拉一时愣住。她是个奥维利亚的女孩儿,成长之时,父亲一直以来的要求都是甜美,顺从。她未曾像安德鲁,甚至异母弟弟亚瑟那样,跟随父亲参与领主们的会谈。极少有人请求她的决定,蜜泉的出行,与其说是决定,不如说她利用了老伊万对自己的关心。莉莉安娜对她的死活漠不关心,安妮更不必说,就算她打算跳进火坑,她的雀斑小侍女也要追随的。
别紧张。伊莎贝拉咽下口水,劝慰自己。你面前的是银狮卫,这些帝国人习惯了由女人做主,他们心心念念的光之奥罗拉,也是一位女性。
“我们——”
她话音未落,就听得一阵杂乱的马蹄声。流民似乎冲击车队,持械的狮卫将之击退,混乱中孩童嚎啕起来,惊飞林中雀鸟。窗前两名银狮同时向后望去,面色不善。伊莎贝拉唯恐局势失控,他们不肯听命于自己,连忙说道:“切勿伤害平民。大家都是苏伊斯的子民。我们继续向前,反正此处不见得比其他地方更安全,对吧?”她朝梅伊使眼色,银狮微微颔首,调转马头,马车徐徐动起来,操着北岭口音的谩骂仍跟在车队后面,亦步亦趋。
“您的心肠可真好。”梅伊骑在窗口边,懒洋洋打了半个呵欠。“贱民却未必领情。”她噙着笑,车队后流民吹出一记响亮的口哨,大声说了一句下流话。“您瞧,我们缺乏贵族的徽章,平民只将您当做与他们同等地位的商贾,对您的宽宏大量全不领情哩。”
这叫什么话?伊莎贝拉皱起眉来,对梅伊的好感悄然下滑。“我真心相待,并未期盼他们感恩戴德。”
“如您所愿。”梅伊仍是微笑,蓝绿的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马车徐徐前行,灰尘弥漫的硬泥地广场颠簸不已。被挤到外围的老弱妇孺很快围住了马车。衣衫褴褛的女孩儿凑到窗边,捧起她肮脏手,恳求伊莎贝拉。“行行好吧,善心的小姐。”梅伊坐在马背上吆喝:“快躲开,离你善心的小姐远点儿,否则的话,她忠实的卫士可要一剑把你揍成肉酱了。”
克莉斯才不会殴打这瘦骨嶙峋的女孩。伊莎贝拉瞥了梅伊一眼。“给她些钱,她这么瘦,抢不到牛肉会饿肚子的。”
梅伊歪嘴。“遵照您的吩咐,敬爱的小姐。遇到要饭的,就给她钱;遇到要钱的,供应吃喝。狮王施舍肉食,咱也不能落在下风。”
伊莎贝拉的脸微微热起来。“我是为她着想……”
“何不为财物的主人想想?”克莉斯不知何时放弃马车,赶至床前?她揣着惯常的冷酷神情,掀开女孩破烂背心的一角。她的背心内侧缝有口袋,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了多少东西。克莉斯略抖了几抖,口袋里穿出钱币的声响。那女孩滑得像条泥鳅,立刻褪下背心想要逃走。她身边的一位是银狮卫,一位是被奥罗拉殿下盛赞的武士,哪会教她轻易得逞。梅伊轻带战马,挡住她的去路,她矮身试图从马肚下溜走,克莉斯伸长手臂,一把将她捞了回来。
那女孩悬在半空,望向伊莎贝拉,灰绿的大眼里噙满泪水,哭腔尽显。“求求您,好心的小姐,发发慈悲吧。我要是被抓去,他们要剁掉我的右手的!东西拿不回去,也是一顿毒打。我已经三天没吃饱了,漂亮姐姐!”她抓挠克莉斯无果,索性撸起袖子。她肮脏破烂的袖管底下,是两条伤痕累累的手臂,新伤红肿,旧疤黑紫开裂。就算她所言全是虚假,手臂的伤痕也绝非作伪。毫无疑问,她是个穷苦的孩子,受尽了折磨。伊莎贝拉摸向钱袋,但她猜不着克莉斯的心思。面对弱者,克莉斯总是乐意施以援手,只有骗子除外。
说谎的乞丐女孩泪水涟涟,克莉斯皱起眉头。“按照律法,只有屡教不改的惯偷,才会施以剁手的酷刑。”
“您还真当她所言确凿?不过以她的年纪,看她的反应速度,还有这打不过就跑,跑不掉立刻求饶的熟练手段,说是惯偷也未尝不可。”梅伊眨眨眼,神色蓦地严肃起来。“这样可不行哟,小妹妹。这样下去,你不仅要被砍掉右手,还会被发配到乌鸦将军手下,专门为他洗脚。他残废的烂脚可臭可臭,冥河水也清洗不掉。”
“这不好笑。”克莉斯仍旧是那副冷脸,梅伊耸耸肩,不与她计较。那女孩又趁机大嚷起来:“求您发发慈悲吧!像您这样美丽的人儿,一定有副善良的心肠。苏伊斯注视着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将来您准能接管家族的生意,不,是赢得荣誉,成为爵士哩,我的好小姐!”
伊莎贝拉被她说得脸皮一阵阵发热,梅伊哈哈大笑。“快饶过她罢。她虽然偷盗,但也是迫于生计,再说好歹没偷到咱们头上不是吗?要是遇到的每个小偷,流氓,骗子,都要去制裁,铁手套也得磨穿啰。”伊莎贝拉投去恳求的目光,克莉斯撇嘴暗叹,松开攥着女孩背心的手。女孩滑落在地,立即嘻嘻而笑,脸上的泪痕仿佛全是作假。她也不道谢,笑嘻嘻地又要从梅伊马肚底下钻过去,半路却扑出来另一个孩子,将她按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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