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泥沼
这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我的头好痛, 我死了吗?还是再度徘徊梦乡?
伊莎贝拉掀开眼,细雨模糊她的视线, 教她再次将眼闭上。她抹去脸上的雨水,冰凉的手掌吓了自己一跳。脑袋又重又疼,她试着撑起身体,肘下的枯枝发出轻响。眩晕击落她的身体,她倒在枯枝丛中,木屑刺破夏季的薄衫,扎痛她的皮肤。她轻哼,随即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扶起。
“还好吗?你没有外伤,现在有没有特别恶心的感觉, 或是觉得内脏疼痛?”克莉斯的呼唤让她放心地醒过来。即便是在梦境或是冥道上, 有她陪伴也令人宽慰。克莉斯凑近,让伊莎贝拉靠在自己怀里。
“只是有点晕, 我想过一会儿会好起来。”伊莎贝拉抚摸额头, 睁眼打量周遭。她们身处野外,目之所及, 全无建筑的痕迹。洛德赛青绿的天际线消失不见,越过水色灰败的广阔湖泊与不断扩散的细小涟漪, 可以望见地平线上树木铅色的影子。它们与洛德赛那些树冠庞大, 叶片葱郁肥美的大乔木不同,枝干细长, 扫帚一样根根直立,将湖围住。
我们究竟身在何方,伟河下游附近,有这么大的湖吗?伊莎贝拉望向岸边,芦苇的细茎沿着平缓的湖岸边轻摆, 牛毛般的细雨洗去它原本的颜色。雨水也将天空冲洗干净,灰白的天际不见日月星辰,也难以分辨确切的时间。
应该没过多久,倘若失去意识过久,缺乏饮水进食,即便有学士悉心照料,醒转之际,头脑与身体都是大病一场的无力。“我还行。”伊莎贝拉挺身坐起来,握了握拳。精力随着意识的清醒迅速复苏,她摸向手侧,她的箭壶与角弓并排放在那里,沾满水珠。克莉斯一定在她之前醒了过来,将她安顿在这处枯枝叠成的巨大鸟巢上。
余人也都在。梅伊手按剑柄,由湖岸边涉水而来。她褐色的裤管自大腿以下全部湿透,不知沿湖走出多远。“您可算醒了,再睡下去,鸟窝都要被磨穿了。”梅伊语气不佳,这也难怪,一觉醒来,可供差遣的部下只剩下不好相处的卡雷一人,谁也高兴不起来。
柏莱人蹲坐鸟巢中心,相互
靠拢,像两块沉默的石头。鲁鲁尔面色铁青,将狼牙棒靠在肩头,攥着黑铁长柄的手指骨高耸,显得很紧张。听说柏莱人骨骼沉重,水性不佳,她该不会是个旱鸭子吧?看样子,偷攥她衣角的花斑也强不到哪里去。可怜的人,满心以为诺拉学士的研究能够拯救族人,到头来却自身难保。
罪魁祸首诺拉学士蹲在巨巢边缘,背对众人。“你多虑了,此处应该不是什么未知巨兽的巢穴。”她在跟克莉斯说话,身形摇晃,湖水被她拨得哗哗直响。“看这树枝搭建的模样,绝不是铁湾鳄这类笨重的家伙可以做到的。如果建造者是鸟类,附近未免也太干净,连颗鸟屎也没有。猛禽的排泄量,你懂的。要是真有需要这尺寸巢穴的巨鸟,我们应该半个身子都埋在粪堆里才对。那些骨堆不属于任何野兽,野人倒有可能。”
骨堆?野人?伊莎贝拉不安地挪动屁股,匆忙扫视巢穴,所幸除了枯枝败叶,瞧不见可疑之物。克莉斯拥住她,抚摸她的胳膊,以示安抚。“野人不如帝国人可怕。”
“那可不敢保证,最可怕的是疾病,传染病,可能由野人皮毛间的跳蚤,或是唇齿间的飞沫传播。”
这个诺拉!欠揍程度与博学不相上下!诺拉学士似乎听见了伊莎贝拉的抱怨,适时转过身来,手里拎着一只麻褐的青蛙。那表皮湿滑的家伙个头是生平仅见的大,足有伊莎贝拉两个巴掌长。巨大的青蛙被学士倒拎着,两条粗长的后腿上缠满生有麻点的蛙卵。那两条挂有无数麻斑的透明带子正因大蛙的挣扎一点点下滑,伊莎贝拉一阵恶心,诺拉学士还嫌不够,拈起一条蛙卵,展示给她。
“喏,如假包换,莫氏褐斑沼蛙,特有种。”她将巨蛙抛回水里,拍拍手站起来,大声宣布。“恭喜各位,搭上史无前例的秘法快车,来到广阔的颤抖沼泽中心。”
颤抖沼泽?那处无人的泽国是鳄鱼与巨蟒的乐土,距离洛德赛,可有数千里之遥呀!乘船前往洛德赛时,战舰曾取道颤抖沼泽边缘。那次她们遇上船只大小的巨大铁湾鳄,一番恶战之后侥幸获胜。如今回想起来,彼时胜利的喜悦不过是不知前路凶险的痴儿的狂欢罢了。伊莎贝拉只觉得懊悔。我不该带安妮出来,大运河的落水便是噩兆。
“你的发言漏洞明显,对环境的判断却无懈可击。”克莉斯皱眉。诺拉扬起唇角,露出自鸣得意的微笑。“世人对现代秘法的常识,也是一步步建立起来的。无烟的光团在数百尺高的玻璃罩内燃烧,听上去合理吗?哪次秘法的重大发现不饰以‘震惊世人’的标题?”诺拉撸起袖子,将细白的手臂伸进沼泽水里。“这下面一定有什么东西,一种用作接引的纹章。你知道,如果没有铆钉地点,我们都会被空间漩涡撕成碎片,就连你们佩戴的帝国钢也不例外。”
若论喋喋不休与旁若无人的程度,诺拉学士已经足够令人震惊了。伊莎贝拉不愿深究她难懂的说辞,揽住自己的弓与箭,警惕地环顾四周。长腿鹳鸟展开宽大的灰翼,慵懒地滑过灰蒙蒙的天空。蛙声此起彼伏,苏醒时未曾留意的窸窣动静明显起来。有东西拨开水面,划过背后水域。伊莎贝拉唯恐是蛇,扭头去看,只瞥见一道悠然沉入绿蓝水底的细长暗影。沼泽水面平静无波,树枝巢穴因众人的动作起起伏伏。要是来条鳄鱼,就像我们在运河捕获的那头大家伙,只消一次摆尾,就能把全部人打翻下水。
伊莎贝拉倏地站起,挎上箭壶。“没事的,有我在。”克莉斯握住她的手。伊莎贝拉不好意思直言这无济于事,勉力微笑,视线仍紧张扫视。克莉斯见状也站起来,她的武器与身体都相当沉重,巨巢随之稍稍倾斜。
“沼泽远没传闻中的可怕,只要你别误食植物,招惹动物,踏入杀人的泥沼。要我说,这儿比地下好得多了,百转千回的隧道后面藏着什么怪东西,只有诸神知道。”
“我们为何来到此处,如何回去,究竟有什么凶险潜伏在路上,只有诸神才知道。”
伊莎贝拉偷瞥梅伊,后者手搭凉棚,抵挡雨丝,也在远眺。如果能够甩掉看守,我可以恳请克莉斯,护送我回到黑岩堡——不,只要进入奥维利亚境内便足矣。梅伊一定会汇报我失踪,只要帝国人找不到我,最终只会认定我已死亡。届时我只需要将消息捎给父亲,让他知晓我安然无恙,两国便不至于因此开战。如此一来,我可以不做帝国的人质,也不用成为克莱蒙德的新娘,我可以只是伊莎贝拉。
只做伊莎贝拉。伊莎贝拉的心因此而狂跳。我可以在奥维利亚边境上住下来,找一处风景优美,无人打扰的地方。听闻剃刀山脉拥有无数美丽宁静的高山湖泊,我只需寻到一处怡人的高山狭湖,在湖前盖起木屋,晨起面湖练箭,夜来弹琴歌唱。克莉斯可以教我剑术,我们可以骑上马,像帝国人那样跨骑,纵马奔驰在原野与山林之间。
伊莎贝拉仰望克莉斯。细雨中,她的侧脸坚毅沉静,依然如初见般俊美。克莉斯在帝国过得并不好,她非但不能继承养母的遗产,反被科勒家族视为肉中毒刺。尉队将她革职,眼下她又违反皇帝的旨意,收容保护柏莱人。从前她拒绝过你的邀请,如今情况已然不同,况且你们,你们……伊莎贝拉飞快地舔了下嘴唇,吻的感觉烙印一般,留驻在她的唇齿之间。
你这傻瓜,连父亲和兄弟都不想要了吗?她骂醒自己,循着克莉斯的视线望过去。细密的雨点让视线模糊一片,远处的芦苇荡影影绰绰,随雨轻摆。
“看见了?”克莉斯问梅伊。
“啊——这么老远,啥也瞧不清呀。不过刚才动静可不小,一下子飞出来十来只鸟儿。嘿,看来咱们的巨鸟回来得不是时候呀。”梅伊摸摸肩膀,偏斜脖子,骨骼发出脆响。“只可惜我没带十字弓,这么大喇喇走过去,连只瞎猫也逮不到。”
敌人藏身芦苇丛?伊莎贝拉踮起脚,巨巢微微下沉,她毫无准备,身体跟着失去平衡。克莉斯扶住她,低声询问:“在雨里练过箭吗?”伊莎贝拉摇头。“雨我没试过,眼下没风,问题应该不大。”克莉斯颔首,抽出腰侧匕首。“我们去抓那家伙,他要是逃跑,你就射击,把他唬住就行,别杀了他。”
他?她怎么肯定敌人是人?既然见过马驹大小的蜘蛛,就不能有房子一样大的鸟吗?伊莎贝拉跟随克莉斯,走在梅伊身边,旋即嘲笑自己愚蠢。要是真有那么大的鸟,双翼展开一定遮天蔽日,没道理不被发现。是什么人会逃到颤抖沼泽藏身,还把家安在……伊莎贝拉回头张望,巨巢仿佛湖中伸出的黑褐大手,双掌虚握,手背弧状的短浅空间仅能勉强遮蔽烈日与暴雨。
“好的弓箭手绝不会把视线从猎物身上移开。”梅伊低声警告。
“好的猎人也不会在猎物面前窃窃私语。”伊莎贝拉平淡地还以颜色,她瞥向独自涉水,走在前面的克莉斯。梅伊抿嘴,笑容高深莫测。
“一会儿敌人发射毒箭,把好猎人射个对穿,看你还有心思碎嘴。”
“也不知道是谁的嘴闲不住。”
“够了,你们两个。”克莉斯停步,伸开左臂挡在伊莎贝拉面前。“很不对劲。”梅伊弯腰拔出一撮带泥的浅草,随意揉成球向前掷去。草球滚过清浅的水洼与嫩绿新草,徐徐停在芦苇前五码的地方。这么近的距离,即使是伊莎贝拉,也能望见芦苇细杆的窄缝之间,有个白花花的东西。那东西一定也瞧见了她们。三人一路逼近,这家伙要是有心活命,早该逃之夭夭了才对。
“哼,搞不好是场硬仗。”梅伊顺手在裤腿上蹭掉草汁,拔出佩剑。钢剑出鞘的声音惊动芦苇丛里的东西,草茎左右摇摆,浅水被踏出声响,那花白的东西一阵蠕动,不知是太过迟钝这时方才准备逃跑,还是摩拳擦掌,打算给她们一人来上一下。
伊莎贝拉深深吸气,虚引角弓。她凑向克莉斯,轻声说:“吓唬傻瓜还行,芦苇太多,射不中的。”克莉斯微微颔首。“按计划行事。”她竖起手掌,指向天空。计划中可没这暗号。伊莎贝拉与梅伊面面相觑。忽然之间,芦苇丛中电弧乱闪,噼啪的刺耳碎响中,老人惊恐嘶吼。紧接着,一个头戴鸟羽,身披蓑衣的古怪身影滚出芦苇丛。它后背着地,疯狂挥舞草叶制成的长袍,双脚乱蹬。泥水飞溅,在她黄绿的蓑衣与同样肮脏的苍老皮肤上流淌。诺拉学士的绿甲虫摇摇晃晃钻出芦苇丛,伊莎贝拉朝后望去,视野中的巨巢只剩下模糊古怪的影子。神奇的秘法赋予秘法师难以捉摸的魔力,要是让黑岩堡自恃武艺高强的盖伦侍卫长得知,只会讥讽帝国人使用邪术罢。
“妖术!邪灵!混沌神卡里驱使的恶蛆!”老妇人挥舞她干瘪的手掌。伊莎贝拉与梅伊对望,看到对方眼中相似的疑惑。混沌神诞生于无光无暗的混沌纪元,古神既没有名字,也不可能有仆从供其驱使。不论在帝国,还是在奥维利亚,蒙塔,这都是无需多言的常识。
“只是个疯婆子罢了。”梅伊扇动面前的空气,“要说恶蛆,她自己才是当仁不让。”
她是够臭的。伊莎贝拉屏住呼吸。这老妇人不知多少年没有洗漱过,指甲里塞满黑泥,垂到背心的羽冠远看洁白,如今杂乱的羽毛间爬进爬出的小黑点让伊莎贝拉不敢细瞧。而且这味道……天呐,她该不会失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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