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指什么?”
“洞穴,尸鬼,所有的一切。就连你看这些苔藓的眼神,都跟看自家水沟没有两样。”
“我们跟他们,截然不同!”鲁鲁尔用力拽下一撮暗绿的青苔。在这之前,克莉斯甚至都不知道暗无天日的地方可以长出苔藓来。“我想你很清楚,我们在寻找什么,将会遭遇怎样的危险。”克莉斯谨慎打量鲁鲁尔。她仍穿着初见时的那双草鞋——或许曾经换过,但已被她糟蹋得残破不堪—
—她的粗麻长衫外罩了一件带兜帽的黑布斗篷,衬里仿佛吸饱了族人的鲜血。
“赤月斗篷代表长征的开始。”柏莱人注意到克莉斯的视线,难得耐心地向她解释,洞穴深处,柏莱女人银色的双眼灯塔般醒目。
“出征?当然,我是说,经历了那样的事,遗憾已经不足以表达……”克莉斯本想挖出些情报,却被悲伤堵住喉管。在曾经鲜活的性命面前,哀悼与悲恸都薄如蝉翼。我本应该安慰她的……我经常嘲笑诺拉冷酷自私不近人情,现在看起来,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克莉斯尴尬地清理嗓子,鲁鲁尔瞥她一眼,淡淡地说:“不论你心里有多想逃避——老实讲,我真不懂为什么你会这样——你应该明白,‘事情’已经进入轨道,沿着千百年来的轨迹前行,由不得你拒绝。”
事情?“你指红月,还是那些黏在你狼牙棒上的东西?”
“他们,你们,甚至我们,都是一体的——”
“我想一秒钟之前有人说我们跟他们截然不同?”
“仅仅在最浅薄的层面上。好吧,我不关心帝国人对你的脑子做了什么,不过……如果你想要谈论建议的话……”鲁鲁尔忽然停下来,克莉斯驻足回望。花斑就在六码远的前方,举着噼啪燃烧的火把,克莉斯投下的暗沉长影将鲁鲁尔一分为二。她银色的眼眸反射出缭绕的火光,克莉斯一下子想起断崖上的无数梦境。不安摆动它冰冷的细尖爪,沿着脊背爬行到脑后。
“你有没有想过哪怕一次,事情完全不是乍看上去的那样?在我族的故事里,命运的钥匙分作三份,分别隐藏在大地,天空以及最远与最近之处。每当赤色夜晚来临之际,向导便将它们聚集起来,为光明王打开世界的大门。我们需要为所看的,所触碰的,所食用的所有一切作战。你不明白?你有想要为之而战的东西,只要生了眼睛的家伙就看得出来。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用你的脚趾头想想,趁旷野还能任意行走,活人比死人多的时候,尽快获得力量才是第一要紧的事?等到行走的尸身堆成山高,你拿什么来保护她?就凭帝国佬的破铜烂铁?”
“不管你怎么看待智力这回事,我所认识的
聪明人绝不将依仗之物称作‘破铜烂铁’。再者,我是不是正在努力保护她还轮不到旁人评论。”克莉斯冷淡回应,她以为鲁鲁尔会生气,结果她火光缭绕的脸反倒露出突兀的笑容。“我希望你能记得你现在的话。也请你记得我的承诺,无论何时何地,我和族人都将竭尽全力保护你,你的性命,比我们所有人的加起来还重要。”
火把将克莉斯的脸熏得微微发热。“不管怎么说,我得感谢你。”她心想,哪怕“你的族人”只有眼前半人高的瘦小女孩。“尽管你不喜欢,不过按照帝国习俗,说出那番话之后,我们就算是朋友了。只可惜手边缺乏足够的黑啤酒来庆祝——当然,我并不喝酒。我必须提醒你,这是一个笑话,伊莎贝拉也说过,我的笑话完全不好笑。”
鲁鲁尔垂下视线,克莉斯忽然意识到这好像是第一次见她由衷发笑,而后就被花斑压抑的惊呼夺走了全部注意力。
第183章 无名山(下)
隧道前方的山体被岁月的巨手掏空, 或者说自内部坍塌。细雨业已停驻,六道金色的光柱穿透龟裂的山顶, 击碎黑暗。无数灰色的碎屑相互追逐,于光柱中盘旋起舞,好歹为空洞的山体增添了少许活力。只是这地方实在太大太空,足以容纳整座万神殿,难免让人心生畏惧。山体内部暗黑的岩壁上生满同样暗沉的苔藓,蠕动的蝙蝠群肉瘤一般,挂满远方灰蒙蒙的洞壁。
一行活人的到来惊扰了蝠群,这些小瞎子吱吱叫着,从藏身地不断涌出, 扑腾翅膀掠过明亮的光柱。巨大的黑色立柱——看上去足有百米长, 比洛德赛的城墙更厚——倾倒在山丘样的废墟上,石柱内部被人掏空, 靠近隧道的一侧被凿成牢笼模样。马奇正站在最近的一个石笼前, 大张着嘴。蚊蝇组成的黑雾汩汩地从他喉咙深处涌出,飞向石笼锁眼。一只黑褐的大手猛地从石笼中伸出, 抓向马奇。那人缺了无名指,手掌粗大得惊人, 一抓之下几乎能将马奇的头颅捏在手中。马奇颇为忌惮, 后退半步,涌出的虫群因此凝滞片刻。石笼中的家伙暴怒, 发出非人的咆哮声。
“杀——吐——向前——前——叛徒——”
缺指的手握住石牢栏杆猛摇,石栏与石柱本是一体,被囚禁的东西力气再大也不足以撼动。它因此更加愤怒,扑向马奇,除了巨大的阴影, 克莉斯只看到它凌乱肮脏的灰白发顶。
那东西——克莉斯抬起胳膊握住剑柄,瞥向石柱尾端。石牢分布均匀,每过五码,必有一处。细听起来,山洞中回响的窸窣动静远近都有。敌人至少为数二十,都比马奇危险。指甲抓挠岩石的声响让人心底发毛,克莉斯深吸一口气,悄悄拔出苍穹。
我没打算死在这里,希望你也一样。她与鲁鲁尔交换眼神,幸运女神终于眷顾,两人的看法空前一致。“花斑,”鲁鲁尔将手拢在嘴旁,低声呼唤,“慢慢后退。轻点儿,孩子,轻松些。他没发现咱们,你知道,死人总是比较笨。”
有那么一瞬间,克莉斯认为鲁鲁尔的安抚起了作用。花斑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后退的时候她踩到一块碎石,出色地保持住了平衡,没有发出多余的声响,就连克莉斯也觉得她能成功,毕竟在刺目的金色光柱前,女孩手上的火把不过萤烛之光。
可惜蝙蝠发现了她。该死的,早该知道,活人世界的动物向来不与亡灵为伍。那些毛茸茸的,尖牙外露的无目生物结成一团黑云,拍打翅膀俯冲而下。花斑转身逃跑,被蝙蝠群撵上。女孩的面容消失在闪动的黑色翅膀间,她挥舞火把,高声叫喊。焰火溅上几只黑色的翅膀,那东西与尸鬼一般易燃。着火的蝙蝠尖叫着冲出蝠群,拼命拍打翅膀,没头没脑地逃窜。其中一只冲向石笼,与马奇擦肩而过,撞进栏杆之间。缺指的大手将它一把捏住,茸毛,翼膜,骨骼,血液以及燃烧的焰火,都在一捏之下碎裂,融合成一团黑色的粘稠水雾。
马奇木讷转过头,克莉斯无暇顾及。她持剑冲向花斑,挥剑逼退蝙蝠群,把女孩拉了出来。“还好吗?能跑吗?”花斑猛点她发辫散乱的白脑袋,紫色的大眼仰望克莉斯。克莉斯按住她的脑袋,乱揉几把,将她推向身后。
“去找鲁鲁尔,跟紧她。”克莉斯双手持剑,举于胸侧。前方马奇拎起战锤,僵硬地转过身体。他的嘴不受控制地大张着,下颌几乎脱落,令人作呕的黑蚊爬满下巴。死鬼马奇摇晃身体朝众人走来,口中赫赫有声,黑蚊唾液一般悬挂嘴角。它们排队飞向石锁,组成一道漂浮的黑色锁链。
我可以立刻杀了他,他甚至希望我这么做。瞧他的模样,锤柄握在指间,手臂却无力垂落,他拖着这威力巨大的武器前行,与其说是袭击,不如说是打算奔向死亡——再一次。他的面容……柏莱人的肌肉大抵都长在了身体上,马奇就跟活着的时候一样,面庞缺乏表情,只有他的眼睛……凹陷眼眶中那对乌黑的眼睛挣扎着要活过来,他的左脸僵死,右脸神经质地抽搐,眼球艰难地转向克莉斯的巨剑,其中的光点忽明忽暗。
“我动手了。”她不知将这话说给谁听,也许只是为了从自己的嗓音中汲取些许勇气。克莉斯挺剑出击,马奇木偶人一样抬起胳膊,挥锤的方式像个摆弄大人武器的愚蠢男孩。他的嘴诡异而扭曲地大张着,最后一只黑蚊爬出他的口腔,扇动翅膀离开嘴唇。马奇痛苦地嘶吼,长夜似的瞳孔里迸发出惊人的光芒。克莉斯迎着战锤舞出的劲风,将苍穹刺向马奇的身体。巨剑先是穿透了皮甲——主人所曾穿戴过的最好护甲——而后剑柄上传来肌肉与骨骼触感。克莉斯听见剑尖从马奇后背捅出来的声音,幸好他的身体已经不剩多少血,它们中的大多数早就从额头那可怖的伤口里跑光了。
马奇的脖颈与他的身体一样僵硬,他猛地垂下头,犹如断线的木偶,扑向克莉斯肩膀。克莉斯握住他肩头,稍稍拉开距离。马奇的眼珠拼命转向她。他嘴唇颤抖,已死的面庞满是亡灵的僵硬与衰败,只有一双枯叶样的眼睛,真诚灼热。他热切地端详她,眼里闪烁着克莉斯读不懂的光芒,克莉斯喉头哽咽,她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理应安抚这个可怜又忠勇的男人。
“我记得你。”克莉斯转向马奇耳畔,轻声说。“我记得你是个勇敢,正直,忠诚的战士。在老松湖的时候,你证明了你的武技;蜜泉的底下,存亡之际,你选择忠于你的朋友。”克莉斯捏紧马奇冰凉的肩膀,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事情。不过短短数月,北方清冷的松海竟似矗立在若干年前记忆的彼岸。
这一切究竟是真是假,为何事情会变成这副模样。我本可以……
马奇的战锤铿锵落地。他粗糙的大手抓向克莉斯胳膊,嘴唇开合,模糊的字眼从腥臭的口中一个一个艰难滑落。“后,去,去,等,等你。心,你的心……”
他攥紧克莉斯,扬起脖子力图说得更完整些。挣扎耗尽了他最后一分力气,克莉斯拖住马奇软倒的身体,看进他火光渐熄的眼底。“您是位伟大的战士,足以进入柏莱人荣誉的殿堂。您一定会的。”马奇的身体越来越沉,他嘴角抽动,似乎想要做出笑容,然而时间忽然如冰晶般凝固。马奇的微笑僵在脸上,嘴角半翘不翘,手掌垂落下去,宽阔的肩膀靠进克莉斯怀里。鲁鲁尔赶上来,以柏莱人的仪式,为他头顶画上光明王的六芒图腾。
“您做得对。马奇来自光明王座下六神将之一的巴雅一族,作为神将后裔,他们的族长却在跨越风暴海的南征中退缩。您知道,世事总是这么不公平,明明是某个糊涂蛋犯下的错,却总教无辜的人背负罪恶和屈辱。您做得对,您做得对。”
克莉斯极少听闻鲁鲁尔用敬语,更少听见她哽咽。她是要安慰她的,只是被倾倒的石柱蛮横阻止。冲出石牢的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头狂怒的野兽。来人将粗壮的身体挤出半开的牢笼,缺乏武器的他索性转身扭住石栏,手足并用,想将栏杆从石柱上硬掰下来。他脊背拱起,肌肉粗壮如牛,洒落的阳光将他背上骇人的刀伤照得鲜红,生前令他受伤的黑铁箭头尚且嵌在肉里,反射出金属耀眼的光芒。
“他不可能马上做到。你们快走,我上去看看。”克莉斯嘱咐鲁鲁尔。鲁鲁尔嗤笑。“自己要做英雄,叫别人做胆小鬼,学士大人果然算得精细。”
“鲁鲁尔的意思是,我们会帮您抵挡。巴沙活着的时候脑子就不好,死了只会更笨。”女孩钻出来,像模像样地举剑过顶,站在大人身前。从她头顶望过去,拱起背的巴沙发出野猪样的哼哧声。他的头顶,落进无名山内部的光柱似乎越来越粗壮,倾斜的石柱尽头,豁然洞开的菱形洞口幽深狭窄。风的尾巴扫过石山裂隙,听起来仿佛幽怨老妇,正和着琴弦轻声哀泣。女孩转过头来,金色的阳光落在她仰望的脸上,她紫罗兰的眼睛看上去充满希望,鼻梁上的几粒雀斑让克莉斯想起安妮,那个勇敢,坚定,总是心怀希望的少女。
如果非去不可,那么为什么不挺起胸膛,主动面对呢?难道没有什么在背后推搡,就不会前进吗?克莉斯转向石柱尽头深邃的喉咙,缓缓捏紧握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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