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娅旋转手腕,端详自己的右手。那是双洁白纤细的手, 跟缰绳,枪杆,剑柄都没有缘分,一路陪伴的,唯有中指上握笔留下的茧子。泽娅揉搓那个坚硬的鼓包,晨间的暖风拨弄她垂下的银纱广袖,蕾丝繁复的花边左右轻摆,背后常青树翠绿的叶片沙沙作响,让人想起他的皮凉鞋踩过大理石地板的声音。
没关系的,眼下夏宫之中,威尔普斯只剩下没长牙的那个,这所有的一切,都要听命于你。泽娅伸出手,握住狮楼圆顶下,持剑威尔耀眼的金芒。女仆的丝绸软鞋沙沙地踩过马赛克地板,她在常青树盆栽的影子里站定,双手拢在身前,一躬到底。“从西高地招来的营养师正在东边偏厅等您。”
“终于等到这一天。”泽娅松开手,转过身的时候,谁也无法攻破的温软微笑业已挂在脸上。她抚平喇叭袖,玩弄袖口的蕾丝花边,微笑道:“小公主是威尔普斯的血脉,但也有一半西高地血统。在我的故乡,初夏时节,婴儿最好调整辅食,否则容易染上夏季特有的毛病——厌食,腹泻,嗜睡,你所能想到的一切与盛夏有关的问题。这个季节里,樱桃,苹果酱,米羹都是不错的选择。洛德赛人一生与炎夏为伍,对季节缺乏敏锐的感知,柯拉小姐曾在西高地的学士塔中学习药剂学,对于饮食与节气的关系甚为了解。”
女仆颔首,月牙色的丝裙随风颤抖。“您是王储的母亲,您的选择不会有错。陛下一旦知晓,也必然欣喜。”不,他才不会欣喜。他巴不得他的女儿是一头野兽,即便被抛到荒野中,也能与幼狼抢夺乳汁,最后还把母狼的乳头撕咬下来。想到这里,泽娅肿胀的胸部立即一阵疼痛。她按下不悦,轻盈地穿过敞开的樱桃木门,走出女儿的娱乐室,沿着铺垫金边长毯的走廊,走向宫殿东侧偏厅。威尔普斯家的女仆一言不发,幽灵般缀在她身后,泽娅微踮脚跟,加快步伐,努力做出轻松愉悦的模样,像个为皇帝生育了继承人,骄傲喜悦的母亲模样。
“殿下——”男仆为她拉开房门,偏厅天花板四角蹲坐的镀金狮鹫让泽娅一时眼花。柯拉曲膝向皇后殿下致以诚挚的问候,她身后的落地窗外,火红的朝阳悬挂在葱郁的柏树林上方,楼宇外的人工草坪,开出紫蓝花朵的行道树,以及手持葫芦瓢,为园林植物浇水的夏宫仆从,全都被镀上一层红金的光辉。护城河化作刺目的金色光带,将泽娅的视线逼回房间内,那名换做柯拉的老妇人面皮通红,操着贵族女性的礼节,含蓄且虔诚地凝望泽娅,仿佛她是爱与美之神莫娜尔的化身。
“殿下久居夏宫,出行不便,我为小公主捎来一些咱们西高地的味道。这篮子鹰嘴豆,是地道的铁线山种,您瞧这成色。”柯拉将茶几上的柳条篮指给泽娅看。她谄媚地掀起棉布方巾一角,示意皇后殿下端详筐里沙色表皮的豆子。“这是去年新打的珍珠粟,专挑最饱满的,反复晒过七次。”坷拉扒开盛装农产品的粗布袋子,一一为泽娅讲解。走廊外沉闷的脚步声响起,来人径直跑过敞开的木门,进入偏殿会客室内。
“殿下,小公主醒了,哭个不停,殿下。”女仆撑住膝盖,喘息不已。泽娅回身瞥了她一眼,向柯拉小姐致以抱歉的微笑。“让您见笑了,我家的小核桃脾气比狮子还大,稍有不称心就大哭大闹。”柯拉女士连挥手掌,笑着回应:“瞧您说的,王储殿下才多大。这个年纪的孩子哭闹,还是跟饮食有关系。洛德赛风俗与家乡不同,”她转动眼珠,凑向泽娅,低声抱怨,“海边人自诩见多识广,西边人的言语,从来进不了他们的耳朵。我们西高地传承超逾千年,抚养孩子的道理自然不会错。”说着她挺起胸膛,朗声道:“孩子性格倔强,母亲愈加不能时时在旁看顾,纵容下去,将来只怕无人敢阻拦。依我看,您静待片刻,事后再做安抚即可。我老家有一道珍珠粟米羹,最适合这年纪的孩子,吃了保管顺她的气。”
说罢,老妇挤挤眼。泽娅略过她皱成一团的眉眼,转身吩咐一路尾随的侍女。“艾丽莎,你代我去看看罢,接待完柯拉女士,我随后就到。”
“可是——奥罗拉小姐她——”鼻梁高窄的侍女皱眉,浅蓝的眼珠在泽娅与柯拉之间来回扫视。泽娅讨厌她那双滴溜溜转的小眼睛,她出身西高地显赫的维瓦尔家族,高地贵族从不为自己招揽小眼睛的贴身仆从。他们多疑,傲慢,好奇心又太重,易为主人招来灾厄。然而面对尊贵夫君为自己挑选的女仆,泽娅只得微笑。
“她昨夜闹了一整晚,现下不见得真醒了,只是疲惫而已。你帮我哄哄她,柯拉大人带来的沙枣,分你一半。”
“夏宫什么没有,哪会缺几个枣子。”艾丽莎噘嘴嘟哝,柯拉侍奉在旁,沉默得让人遗忘的男仆忽然间站出来。以成年男子的体格论,他瘦得惊人,站出来的速度同样快得令人咂舌。他倏地伸出手臂,空虚的白棉袖管来回晃动,艾丽莎的小眼睛被男仆的长袖吸引。她盯着袖管瞧了一会儿,颔首转身离去。立在门边的女仆错愕,呆愣了几个呼吸,陡然换上尴尬的假笑,僵硬的欠身,尾随艾丽莎而去。待地毯上沉闷的脚步声远去,柯拉女士蹑手蹑脚走到门边,探出头左右张望,慢慢将木门合拢。
如此一来便万无一失了?泽娅不敢确信。
“银月之下,尚无一物可称万无一失。不确定,乃是唯一确定之物。”男仆缓缓转身。他将瘦削的双臂举至耳后,慢慢搓出一层半透明的假皮。他沿着开口将假脸揭开,火红的朝阳将掀起的脸皮照出血肉般的颜色,底下却是一张苍白瘦削的脸。事实上,他比印象中更瘦了。上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绯娜生日的那天?不过短短数日,大神官大人的颧骨便因脸颊的凹陷变得突出,他的眼窝深陷下去,一双乌黑的眼眸越发炯然。见大神官显出本来面貌,柯拉大人立刻俯身拜倒,颤抖的厚唇间念念有词,不知许下了什么心愿。
命运专爱与我开玩笑。我嫁给了神子,如今又得与半神合作。以神杀神,倒也无可厚非吧。泽娅微笑,尽力让自己温和无害。孟菲大神官也在笑,他慈蔼的笑容才是真正的面具,无论白天黑夜,朝拜睡眠,都不曾摘下过。泽娅甚至怀疑,即便手提屠刀,要将它斩进仇敌的胸膛,和蔼的大神官大人也会带上一贯温柔的笑脸,让敌人临死之前,也能沐浴在苏伊斯温和的光芒下。
“遵照您的吩咐,我劝他提前去了。”泽娅回应,她按住裙摆优雅坐在矮桌上,就在散发着农作物令人饱腹的香气的篮筐旁边。大神官将他的假皮面具提在手里,泽娅怀疑他甚至忘记了手里捏着的是什么东西,他说起话来的神态,和拎着他那根独角兽手杖相差无几。
“那么,老夫就提前恭喜殿下了。不日之后,您将以摄政太后的身份,坐上狮王椅。届时,您不再是落入狮口的西高地之女,洛德赛,乃至整个大陆,都将匍匐在您的脚下。”
“喔?”泽娅挑眉,叠起腿,夹在大腿间的手止不住微颤。“您可知道以您的所作所为,一旦有人唤来守卫,即便您贵为苏伊斯大神官,也难逃厄运。”
“厄运,好运。对于好的,世人总是不知饕足,将好事紧紧攥在手里,不肯任它来去,殊不知好与坏,本是一物。容纳我们的世界,也由黑夜与白昼组成。每当朝阳升起,都欢欣鼓舞,祈祷日头永不落下;一旦夜幕降临,又痛哭流涕,咒骂它快些过去,如此疯癫之人,殿下可曾见过?”
孟菲大神官喉头滚动,他的嗓音似乎透过喉管直接发出来,带有古怪的颤音。他究竟什么意思?甘冒大险乔装打扮,就是为了打哑谜?泽娅偷瞥他,大神官立在原处,像往常一样,将手拢进宽大的袖管里。他缺了神乐,金的轿子与象牙雕成的手杖,侍奉的神官与沐官也无一人跟随,但他给人的感觉与平常没有两样。泽娅依然觉得,大神官大人正站在苏伊斯大神殿雪白的祭坛前面,居高临下,看似慈祥,实则淡漠地端详着自己。他那乌黑的眼瞳之中,没有真正的悲哀与喜乐。那正是泽娅最害怕的东西。即便是狮子,也有喜欢与讨厌的东西,狮子会害怕,但神的仆人不会。泽娅提醒自己。
“大人,我出身西高地,与苏伊斯的恩泽无缘——”
“所以,女神差遣她的仆人,带来神的旨意。殿下请看——”孟菲大神官消瘦苍白的手指指向窗外,凌厉的阳光让泽娅难以睁眼。朝阳的热力照在脸上,除了亮和热,她什么感觉也没有。“我看不清,大人。太亮了,那里有什么东西……抱歉,我做不到。”
大神官笑起来。泽娅从未听他那样笑过,她想起丈夫诉说的地下故事里那些蹲伏在隧道阴影里,桀桀怪笑的魔兽。他们半人半鬼,对活人毫无怜悯之心。
“大人——”泽娅睁开一只眼,大神官大人陡然欺近。事实上,这位无毛的老人是一开始就站在自己身边,还是在睁眼的瞬间忽然出现在窗户投下的明亮光斑里的,泽娅都不能确定。说实话,他的模样实在古怪。泽娅明白盯着大神官看是极失礼的行为,可她就是控制不住。瞧这没有眉毛的男人,真不知道他的沐官花了多少心思,才将一个男人的毛发打理得这样干净。泽娅回想起丈夫生满粗短硬毛的下巴,胸膛,手臂,乃至脐下不可言之处,不禁微微皱眉。难怪市井传闻,总有大神官与他沐官的一席之地。那唇红齿白的俊美青年对大神官大人的了解,只怕比苏伊斯本尊还多。不对,我与大神官对视,都在想些什么?
泽娅试图凝聚心神。她发现自己的视线
无法从大神的眉眼之间移开。他的眉骨绷紧皮肤,阳光让他出奇光滑的皮肤耀眼得不可思议。高耸的眉骨投下的椭圆暗斑中,大神官那双几乎纯黑的眸子像是两口不见底的深井。
他的眼里一点光也没有。他是不是死了?泽娅想起早逝的母亲。母亲浮肿潮湿的手虚弱地搭在自己的手背上,她奋力呼吸,但在一次漫长的吐气之后,再也没有空气进入她大张的鼻孔。母亲口哨般的呼吸声戛然而止。房间里悄无声息,仆人们没有交谈,没有走动,父亲一言不发。黑色的鸽子拍着翅膀,啪啪地掠过灰白的玻璃窗。泽娅踮脚去看,正瞧见了那么一双没有光泽的,乌黑的眼睛。它的含义是死,泽娅对自己说。
“说出来,说出您所见所想,我们在听,整个大陆都会听。”大神官的声音好像自体内发出。泽娅无力拒绝,她听见自己在说话,朦胧似在梦境中。
“我看到死亡。黑色的翅膀,黑色的影子。好多人,火,是火,不,那是月夜下的喷泉……月光真红,像血一样。”泽娅的视线深入大神官漆黑的眼底深处。朦胧的微光起先只是无尽长夜中的一粒尘埃,泽娅努力再向深处探寻,通过一条漫长,曲折,伸手不见五指的乌黑隧道之后,光明骤然而至。她看到洛德赛金子般的阳光,看到太阳神的金箭穿透议会大厅的水晶地板。剃刀山脉的雪顶如披金纱,波澜壮阔的伟河反射出粼粼波光。而自己,自己佩戴狮王皇冠,端坐在雕刻雄狮的金椅子里。绸缎,蕾丝,珍珠纽扣,粉色绣花,水晶凉鞋,曾被嘲笑软弱的装扮此刻却带来无尽的力量。湛蓝的狮子心佩戴在礼服外面,正垂在胸口上。明媚的阳光将它照耀成为一面堂皇的镜子,好多熟悉的脸孔倒映镜中。泽娅端详他们惊恐,愤怒,挣扎,悲泣,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禁不住放声大笑。
第187章 凯旋
喧嚣有如灯塔,矗立在静谧的沼泽上空。庆祝击败骸骨将军的盛宴从黄昏开始,看样子可能持续到黎明。克莉斯一度以为,对于贫苦的沼泽居民来说,兑了清水的熊蜂蜜酒就算上好的饮料,赏金猎人小姐那位肥胖的幕僚则狠狠刷新了克莉斯的认识。他挺着满是肥油的肚子,挥舞肥胖的手指,不断命人从地窖里搬出成桶的黑啤酒。梵妮第一个喝醉,理所当然,胜利的喜宴上,这位新晋的空堡领主没有矜持的必要。事实上,她喝得太多,吐了乔一靴子,不过乔很快醉得分不清胃酸和奶油浓汤。
两位负责警戒的银狮原本拒绝酒精,然而为了保护抵挡不住酒杯攻势的奥维利亚使节,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饮干木杯中的黑汤。卡雷上唇新生的短须上沾满白泡沫,克莉斯溜出大厅的时候,他和长官相互倚靠,坐在石柱根部,醉得直翻白眼。梅伊也好不到哪里去,克莉斯确信她没注意到自己的离去。这位尽责的帝国卫士用力瞪大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高台方向,然而伊莎贝拉早已不在那里,高背椅上挂着的,只是她褪去的披肩。
诺拉与两个柏莱人不在酒宴上,倒不是她们被主人排斥在外,只是对于秘法师来说,解开狭门后的传送纹章才是真正的奖赏。眼下她一定跟两个深色皮肤的帮手挤在索菲娅石座后方的圆厅里,推演地面上镌刻的复杂古纹章。
索菲娅。仅仅默念她的名字就让克莉斯的胃里塞满了石子。我到底杀了她,将她彻底送入永恒的寂寞中。克莉斯举起双手,凑到眼前。月色让她的手沾满洗不净的鲜血,实情其实更糟——她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结局除了一扇不知能否开启的秘法门,一无所获。石座后的确有一道可称作狭门的裂隙——如果一定要为它取个名字的话。竖瞳样的裂缝后连接着浑圆的石厅,看样子是从无名山内部凿开的。圆厅中的剑座早已损毁,纹章,祭坛,什么都没留下,就连那与苍穹一模一样的惹眼雕塑也倒在龟裂的黑石地面上,剑身裂成无数碎块,剑柄只余一半,一对护手不知所踪。细雨洒进破裂的山体内部,到处都在滴滴答答,不知是谁永不疲倦的泪滴。
不对,你又在想这些令人丧气的事。为什么要相信冒牌货的鬼话,追求一枚未曾听闻的纹章?好好做你的克莉斯?沐恩,保护你想要守护的人,走好你自己的路,接受你的命运。
我的命运。
克莉斯将苍穹解下来,靠在就坐的原木旁。杂草丛生的废旧庭院内,宴客长厅的灯火依稀可辨,池塘蜿蜒从栏杆半损的拱桥下面淌过,朦胧的灯光为静谧的水面铺上一层昏黄的薄纱。青蛙蹲坐在莲叶上,将闪烁青绿光点的萤火虫卷入口中。长草间的虫族也在庆贺它们于红色月光中存活下来的又一天,鸣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层层树影之间,蛙声,虫鸣,烛光,歌唱,喧哗以及鱼尾拨动水面的声音,全都同样不真实。
我一直都是一个旁观者,在一个个喧闹的宴会之间游走,从不曾跳下舞池,与凯旋的英雄共舞。我……克莉斯握紧拳头,闭上眼睛,深吸入沼泽潮湿的空气。风拂动长草,金合欢细长的枝叶窸窣作响,皮靴碾碎草叶的脆响教克莉斯睁开眼审视来人,她只匆匆瞥了一眼,便立刻转向自己握着膝盖的手。
为什么偏偏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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