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实上, 虽然不清楚鸦楼为何被涂抹漆黑,但它不过是座再普通不过的石造建筑, 除了让军团长所居的阁楼热如蒸锅, 实在看不出那些黑漆还有别的效用。别紧张,嬷嬷还说过奥罗拉殿下是生有三只脑袋的魔女, 而她的妹妹专吃人心哩。你与两位大学士一同前来,西蒙大学士心地善良,满怀热忱,分外珍视与已故的莫荻斯大学士之间的情谊。尽管诺拉学士出逃在前,伤透了他的心, 他还是信守承诺,拖着虚弱的身体亲自带你爬上鸦楼。这位老人不会坐视乌鸦大人污蔑你,强行将你定罪,更不要说拉里萨大学士。时至今日,她仍佩戴着母亲的旧物,她将你当做自己的晚辈一样照拂,这位博学的女士不仅是有史以来年纪最轻的大学士,而且深受帝国皇帝的青睐。有他们的保护,与乌鸦将军的会面不可能更安全了。你会没事的——虽然你向来笨手笨脚,又穿着碍眼的奥维利亚蠢裙子——你能办成这件事,将克莉斯救出牢笼。
伊莎贝拉将膨胀的裙摆挤进扶手椅。打造椅子的木匠这辈子也没想过,会有人在夏季身着两人宽的双层长裙坐他的椅子。来自北国的累赘裙边被狭窄的扶手挤压,无处安放,只得滑稽地鼓起,让伊莎贝拉像只经历了顽童恶作剧的南瓜。幸而她的心思全不在这上面,接过仆从递来的牛角杯时,她脑子里只有克莉斯的事,甚至没注意到对方诧异的目光。
但愿他心中多少顾念旧情,看他的样子,和嬷嬷故事中的一点都不像。冷静,伊莎贝拉,卡里乌斯将军可不是什么穿人皮的恶魔,他只是个腿脚不便的暴躁老人,他也是有感情的。也许他,不,他一定不会下令拔掉克莉斯的指甲或者剥掉她的……不不不,冷静,伊莎贝拉,你需要冷静,想想克莉斯,如果是她面对眼下的情形,她会怎么做?
伊莎贝拉双手握住冰镇牛角杯,耳畔都是自己的吸气声与剧烈的心跳。她谨慎地转向卡里乌斯将军,藏在裙子里的膝盖不住抖动。
将军像只刚从热汤里捞出来的老蛤蟆,瘫软在他磨得皴裂的黑牛皮椅子里,如果是克莉斯,一定会如此冷酷地评价。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他其实并不可怕,也做不出什么活剥人皮的暴行。你瞧,汗水让他稀疏的毛发毫无骨气地贴在头皮上,他的脑袋圆得像个球,鼓胀的肚皮也是。肥壮但无用的大腿从帝国式皮短裙下伸出,神经质般地颤抖着——某种程度上来说,简直就跟你一样。
“我向来敬重学士,尤其是您二位这样的饱学之士。”黑牛皮椅子里的老蛤蟆咚地吞下一大口烈啤酒,浑浊的眼珠子快要被下肚的酒精顶出来。伊莎贝拉确信老人那状似模糊的视线扫了自己一眼,她的后脊紧紧绷起来,仿佛光着后背等候教养嬷嬷将手里的柳条抽在上面。
“但是——噢,看在诸神的份儿上,让我们忘掉那些该死的宫廷礼仪吧,眼下我们又不在蓝瓦底下。这是我的地盘儿,换做我前往双子塔拜访,我也会慢条斯理说话,小口啜你们的薄荷茶,但在这儿——坦白说,老子现在忙得屁眼着火,没工夫跟二位大人打官腔。我就直说了,答案是不可能。帝国律法,二位知道的比我详细。克莉斯?沐恩的事,不归这房间里的任何一副脑门儿决定。”说完,他大张旗鼓地瞧了伊莎贝拉一眼,仰面饮尽杯中烈酒。牛角杯握在他粗壮的手掌里,仿佛被老鹰擒住的脆弱鸡仔。
她会死的!伊莎贝拉心底尖叫。就像这只杯子,那老头只消轻轻一握,她就得承受比死还重的痛苦!诸神呐,发发慈悲,救救她,她是位英勇的骑士,正直的好人,不该遭此厄运。伊莎贝拉明白谈判时决不能软弱。她用力咬紧嘴唇,咸腥味于唇齿间扩散,生平头一次,这味道让她欣喜。如果血和痛就能让我保持镇定的话……伊莎贝拉飞快地瞥了一眼臃肿的裙摆,确认没有任何东西看上去正失控颤抖。
谢天谢地,没人注意到她。两位大学士交换眼神,拉里萨大学士躬身放下不合胃口的饮料,率先发言。她握住扶手的样子看上去充满信心和力量,正如所有体面的帝国女士那样。“感谢您的直言不讳,那么,请容许我照此发言。克莉斯爵士不过一次秘法事故的受害者,古纹章的研究刚刚起步,双子塔中没有任何人有把握能够操控那些来自灾变纪的玩意儿。”
“哦,当然,当然,双子塔仅由无辜之人行走。”卡里乌斯将军鼻孔里喷出气来,他鄙夷的神情让伊莎贝拉心里咯噔一下。他的语气绝称不上友善。倘若他强硬拒绝……大学士会为了克莉斯与帝国将军反目吗?伊莎贝拉的视线在两位饱学之士间游走。拉里萨大学士如往常一样脊背挺直,那说明不了任何事,谈正事的时候这位女士总将情感藏在体内深处。而西蒙大学士……伊莎贝拉甚至不清楚他是否沉浸在早间的打击之中,眼下他虽然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满头大汗的肥胖将军,但没有要发言的意思。灼热的阳光从将军背后的玻璃窗投射进来,让他眼下的影子格外地黑,大学士的长须被日光照得通透发亮,伊莎贝拉好怕它们忽然抖动,说出投降撤退的话。
“如您所言,是否无辜不由在座任何一人评判。我们相信陛下是位公正明理的君主,牵连无辜之人绝非他所好。”
卡里乌斯将军生满络腮胡的大嘴咧开来。他用力点头,探身去够桌面上的啤酒罐,肥壮的身子挤得座椅不住呻吟。“当然,咱们的陛下必然仁慈公正,尊敬的大学士大人。”
“不用我提醒,您也清楚。克莉斯爵士实乃莫荻斯大学士的养女,莫荻斯大学士一生殚精竭虑,对秘法贡献良多,学会对她的养女负有责任。容我代替学会提议,我们希望在押期间,特别尉队能够善待克莉斯爵士,她作为一个完好的,体面的人进入鸦楼,我们希望她离开之际,依然体面完好。”
“呵!真他娘的,体面,完好!”卡里乌斯将军猛吸鼻子,伊莎贝拉确信有什么浓稠的东西随着他的喉结滑向肚腹深处。他粗壮的手指摸上胡须杂乱的宽下巴,两只浑浊的眼珠子不住打量大学士。伊莎贝拉暗叫不好,他现在看上去真有点儿黑楼中的老乌鸦的意思了。
“威尔在上,我倒是想‘弄坏’她来着……说什么莫荻斯大学士的养女,又是双子塔里长大的……讲真的,你们对她了解究竟有多少?还有你,尤其是你!你跟她关系非同一般,她平常——我是说你们脱了裤子纠缠的时候,你就没觉得她有哪里跟普通人不一样?”卡里乌斯将军捻着他粗短的手指,伊莎贝拉拼命咬紧嘴唇,确保喉咙不发出奇怪的动静,但事实上,阁楼的温度快要将她烤熟,老乌鸦的视线让她觉得自己一丝不挂,那探究的眼神令她直想尖叫。
拉里萨大学士深吸一口气,靠向椅背。西蒙大学士清清嗓子,慢条斯理捻着他的长须。“我们只想开门见山,可不是专程来听诽谤之言的。您有困难,提出来,学会将竭力为您分忧。至于其他的嘛,依我看就免了吧。这小丫头既然是我们带进来的,就得由我们带走。向您保证,她不会回答您的任何问题,当然更加不会留下来,与您亲爱的部下们彻夜长谈。”
“哦?你当真不知道?还是又装耳聋糊涂?绿影庄园有个叫科博德的孩子,又有个叫拜伦的老家伙,他们可都供认不讳了唷。”
“屈打成招的证词不作数!”伊莎贝拉捏紧拳头。老乌鸦的视线飘过来,剑锋般危险。伊莎贝拉逼迫自己与他对视,脖颈硬得仿佛塞满石块。你不能输,她对自己说,别怕他,不能让克莉斯成为帝国权贵争斗的殉葬品,说什么也不能。万不得已,就拜托拉里萨大学士帮忙。秘法师一定有越过高墙把人弄出来的本事,他们可以做到的!
“哦?你这可是污蔑,丫头。现下两位大学士在场,我劝你把你的破玩意儿都塞回裤裆里——”
拉里萨大学士用力咳嗽,打断卡里乌斯将军无礼的发言。伊莎贝拉敢打赌,他没明白大学士的意思。男人粗鲁起来,压根儿不觉得自己有辱斯文,说不定正相反,认为那是一种男子气概呢。
“嗓子疼就多喝水。要是觉得我的鸦楼不好呆,我现在就差人护送大学士们回你们的双子塔。”卡里乌斯将军丢过来责怪的眼神,拉里萨大学士佯装不知,续道:“容我提醒,虚构的罪责谈不上‘供认’。叛国可是重罪,涉及学会声誉,更加不能坐视。叛国罪重物证,轻人证,这点律法基础,将军尚未忘记罢?”
卡里乌斯肩膀抖动,他笑起来像在咳嗽。“事关重大,我不能让你们面见犯人。不过说到物证嘛——”他摆出个难看的笑容,右脸颊牙疼般抽搐。“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但是,好吧,见鬼,诸神在上,我甚至考虑过让那丫头坐我这把破椅子,毕竟整座楼里一个出身与她相若的家伙也找不出来,更何况她脑子好用又能干,长得也不差。可是她却让我失望,颜面扫地!”卡里乌斯将军双手互握,粗短有力的手指将手背上的肥肉戳出深坑。“说真的,听你们的老乌鸦一句劝,她也会让你们失望。所谓的物证,不如当它是个屁!”
“一派胡言!”伊莎贝拉觉得自己怒斥了乌鸦将军,似乎又没有,总之那无关紧要。我应该听他的。覆盖所谓证物的亚麻布揭开之前,伊莎贝拉撞破脑袋也不会冒出这种想法。
“绝对新鲜,诸位大人需要确认的话。”那个叫做米娜的刽子手是伊莎贝拉此生所见最为畸形可恶的人。她拔出匕首,挑起托盘上的东西,红的血顺着白的短发流淌。刽子手笑容阴森,守卫轻手轻脚拉上虚掩的木门,卡里乌斯将军牛一样叹息,拉里萨大学士僵着脸,面色铁青。伊莎贝拉试图确认西蒙大学士的立场,转向他的时候眩晕与恶心陡然袭来,她用作炫耀财富的奥维利亚臃肿裙服霎时间被弄得一塌糊涂。老乌鸦眉头拧成一团,大敲他的樱桃木桌,军团长会客室的守卫推开门,将探究的视线投入室内。
“不!这不是真的!不要以为随便找块柏莱人的头皮,就能污蔑帝国骑士!”伊莎贝拉顾不上清理污秽,据理力争。两位大学士居然顷刻间放弃了立场,我,我得守住阵线。这不可能是真的,是□□裸的嫁祸!伊莎贝拉握紧座椅扶手,她的胳膊因为用力过大而颤抖,连累她的声音,她的面容,她的一切都在动摇。
难怪她那样高挑,那样强壮。她深邃冷峻,少有表情的面容,不正跟不苟言笑的柏莱人一模一样吗?不久之前,我在绿影庄园的密室里发现的根本不是普通的染料。她就是用那种染剂给自己的白发着色,所以她不得不出入双子塔,为学会管理植物园;她必须得精通药剂学,她是一个隐瞒身份,向帝国祈求荣誉的柏莱人。不,不对,柏莱人都是深色皮肤……
“找个……随便什么人,帮这丫头清理干净。算了,把她给我带出去,看来奥维利亚的雏鸟经不起咱帝国的风雨。还瞅什么,滚去给老子找个不聋不傻会办事儿的来!”
“不,我可以,我没事。”
伊莎贝拉就着袖口擦了嘴。出于各种原因,她不愿当场露怯,尤其在刽子手面前。她摸出手帕展开,发现荷包里的居然是绣了克莉斯名字的那一条,又默默塞了回去。拉里萨大学士见状站起来,递出自己的为她解围。伊莎贝拉脸颊发烫,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好好表达了谢意,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更多人看到克莉斯……身体的残片。诸神作证,仅仅想到这个词,就让她胃肠翻搅,拧作一团。拉里萨大学士的眉头看起来与她肠胃的情况相若。她的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没有开口的迹象。这反倒是好事,帝国人对待柏莱人……无名山内部,马奇残躯上的可怖伤口陡然间活了过来。头颅上木碗大的凹陷长开它黑红扭曲的嘴巴,一口口将希望啃食。
“您相信吗?她是双子塔的孩子,莫荻斯大学士的女儿,她属于双子塔,属于秘法学会,这是您亲口说的!不论如何,莫荻斯大学士接受了她,保护了她。她一定会希望秘法学会跟她一样,她一定会的!您说是吗?”伊莎贝拉抓住拉里萨大学士手腕。大学士没有说话,沉默地抽走胳膊,伊莎贝拉本不愿教她如愿,低头一瞅,才发现大学士的手腕已被捏出数道红印。
“乔装改扮混入秘法学会,皇家骑士学院,进入军队,乃至加入特别尉队,其中的任何一样,都足以让她全族下黑牢。鉴于这家伙的族人全都烂在臭泥里了嘛——”米娜中尉咯咯笑,伊莎贝拉用力瞪她,这心如蛇蝎的女人反倒更加高兴。“哦——我相信可怜的莫荻斯大学士只是被她蒙骗,在座的两位大学士同样也是无辜受害者,否则的话——”
“难以置信!希望你能对自己的言行负责,中尉大人。”拉里萨大学士呵斥。
“见鬼,米娜,闭上你的鸟嘴!我也是她的长官,照你的说法,是打算把我也算进去吗!带上脑子说话,否则的话,停尸房囤满了存货,正缺监工处理废料的苦力。”卡里乌斯将军声如洪钟。他大声清嗓子,喉咙里浓稠的分泌物同脑门上豆大的汗滴一齐滑下。他转向西蒙大学士,肥壮的拳头不安地叩击樱桃木书桌。“如您所见,事情超出了预料,所有人的!我不知道这丫头哪来的狗胆,但是——”卡里乌斯说着,飞快地瞥了一眼被匕首挑着的带血头皮。“更糟糕的是,那家伙她……她的身体……经由鸦楼处置的犯人,成百上千,这样的情形,干他娘的,诸神在上,一定是浴血的苏伊斯降下的惩罚。”
胖蛤蟆样的老人住了嘴,他盯紧伊莎贝拉,像头冬眠中的迟钝棕熊。直到西蒙大学士也转过来,伊莎贝拉才意识到他的意思。
“不,我不离开,绝不!”她握紧扶手,唯恐刽子手赶过来,用她带血的爪子将自己拖走。“我得知道她的事,求您!”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爱。您亲口承认,不过短短一日,就不作数了吗?伊莎贝拉望向鬓发花白的大学士,她灰蓝的眼睛像两口毫无生命力的深井。绝望将伊莎贝拉霍地拉起,司令室的木门被人推开,浑身漆黑的乌鸦踩着冷硬的皮靴声,腰间剑柄闪亮,一左一右围拢过来。
“我以为您会有所不同!”伊莎贝拉奋力挥舞胳膊,打掉守卫伸来的手。“我不是帝国人,我的母亲也不是!”大学士后退。胆小鬼!伊莎贝拉暗骂。如果我的弓在手边,定要教你瞧瞧我的决心。你会失去我的母亲绝非由于年少无知,而是你懦弱,你瞻前顾后,你不肯为爱奋不顾身。尊贵的大学士在她的逼视下心虚起来,她别开脸,面朝老乌鸦肮脏发霉的墙角找寻她的勇气。“你不明白。在帝国,你们至少是人,或者说,律法意义上,你们是的。”
“好极了!我得感谢您,让我明白了母亲的选择,不用再将她看做背叛爱情的懦夫!”一时间,愤怒如此巨大,竟然顶替绝望与恐惧,充盈胸膛。两只顶着死鸟脸的乌鸦展开翅膀围拢过来,她揍了矮个的那个,瞧那架势,该是打断了他的鼻梁骨。鲜血泉水般喷射,矮个乌鸦捂住脸大声咒骂,伊莎贝拉提起裙子,从他身旁溜了出去。
黑牢就在鸦楼底下。第三层,还是第四层,传说中那是一个由六道熟铁门把守,铁皮门框上镶满婴儿颅骨的地方。奥维利亚的传闻多半不可信,但只要继续往下,定能依样瞧出它的所在。去他娘的铁门,我才不怕什么秃毛乌鸦。我要救我的克莉斯,我要打破牢笼,将她从冥神的手中拉扯出来。
伊莎贝拉迈腿向前,奔跑中,她的脑中只有这些念头。然而陡然伸出的绊脚石教满怀雄心的奥维利亚小姐吃了苦头。她被绊倒在鸦楼闷热的长廊上,和她污浊的裙服滚作一团,一只皮鞋也摔飞出去,不知去向,伊莎贝拉索性将另一只也蹬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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