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喉咙里翻滚的血泡引起剧烈咳嗽。腥咸的液体溅上伊莎贝拉的白棉长裙,她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按住克莉斯抽搐的肩膀,将她搂进怀里。“我绝不抛下你,我发过誓。听话,只要你说出那该死的巨剑的下落,我们就能得到解脱。我可以照顾你,我很会照顾人,不论你的头发是黑是白,我永远在你身边,海神为我作证!”
“我不——”我不是说谎,克莉斯想说,然而挤出开头的两个字,已让她耗尽了气力。她窝在伊莎贝拉怀里,她带来地面世界的味道,潮湿的海风,塞满了巨大乔木,灌木,草茎,花蕾的温暖森林,裸露在外的泥土的腥味,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身上,都将注定离柏莱人克莉斯远去。
“你总是如此固执。”伊莎贝拉推起她,紫色的眼里噙满泪水。“你从来不够爱我。我是不够美丽,不够有权势,不够吸引你,可是我也有心,我也有感觉,我的血也会冷!请你看着我的眼睛,你看着我的时候,心里想着的真的是我吗?”
不是你还能有谁?你还在生索菲娅的气?她……过去的人,过去的故事……她是对的,她总是对的……如果我勇敢一点,如果我早一点认清自己……克莉斯?沐恩,没用的家伙,手脚健全的时候你尚且没用,何况现在和以后。哈,以后?泡在烈酒里的一团烂肉,专供历届钻研秘法的学生瞻仰的以后?
被伊莎贝拉拎起来的时候,克莉斯觉得自己像团被暴雨打湿的霉棉花。她猛烈地摇晃她,引发新一轮的咳嗽。猩红的血点落在她白净的脸上,正好在她那双美丽的紫眼旁边。
“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她怒吼。克莉斯依言努力,沾满血污的眼皮眨起来是如此费力。她眯起眼,首先看清的,是伊莎贝拉白色手臂上暴起的黑血管,然后是勒紧长裙的宽边皮带,以及悬挂在皮带上,配有皮革握把的匕首。
“看着我——”伊莎贝拉哭泣。
我在看,亲爱的。克莉斯残破的眉毛因痛苦而抖动。你看起来为何如此陌生?她迟钝的头脑反复琢磨。记忆中温和的紫眼直勾勾地盯着她,活像她是只剩残垣断壁的黑岩堡。克莉斯疼痛发热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与她对视,被剥除衣物,捆绑在手术台上的羞耻感突如其来,摄住了她。
“别……请不要……”她身体挣扎,视线却无法从伊莎贝拉的凝视中挣脱出来。她的瞳孔好大,里面一点光也没有,为什么我明知危险,却忍不住向深处探究?更多的幻觉接踵而至,克莉斯看到梦里的那些东西,看到他们脚踩同类肩膀,蚂蚁一样从山洞,矿坑和深井中涌出。绿的森林,蓝的湖泊,绿色的沼泽与白色的沙漠中爬满了这些污迹一样的东西。她看到尚不及实验桌高的自己,抱着膝盖守在一大堆皮软管和玻璃瓶之间,黑色的药液接连滴入瓶口。母亲站在身后,她拧动金属旋钮,调亮秘法灯光,深邃的眼中忧虑满溢。她看到苍穹,它斜倚床头,守护夜色中的自己。绿影庄园卧房的摆设如今看来陌生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月光透过玻璃高窗,照在隆起的被面上,是她喜欢的沉静深蓝。被子下的她婴儿般蜷缩着,高烧令她幼小的身躯不住颤抖。
突然之间,苍穹发现了什么,与遭遇尸鬼时一样,震颤起来。嗡鸣塞满卧室,试图将克莉斯叫醒。被子里的克莉斯背对巨剑,她浑然不知,只是用力裹紧自己,牙齿因为寒冷格格相击。毫无征兆地,苍穹瘦长的剑身铮地弹出剑鞘,钢铁雪亮的光芒逼退月色。月光潮水般退却,被面上伸向孩子的细长黑手赫然显露出来。那手的影子凝滞片刻,转而袭向苍穹,伸长尖爪抓向它半露的剑身。
住手——克莉斯与幻境中的苍穹一同猛振。她从钳制中挣脱出来,眼前的伊莎贝拉陷在癫狂与茫然的矛盾状态中。克莉斯试着唤她的名字,换来的却是可怖的狞笑。
“你的心里没有我,不论我为你付出多少,你的视线从未放在我的肩头!”她松开克莉斯,脑袋执拗地后仰。克莉斯听到伊莎贝拉脖颈的噼啪声,她的嘴长得不可思议地大,能够塞下她自己的拳头,瘦削的脖子上喉管似乎要拱破皮肤,令人不安地蠕动着。
“贝拉,贝拉……”被推向墙壁的克莉斯呼唤她,颤抖的声音被出鞘的匕首割断。刀尖与下一次呼吸一起被吸进肺里。帝国钢在身体内旋转,造成的苦楚比这些日子加起来的还要多。
“瞧瞧你,以为自己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身负荣誉和爵位的帝国人?现如今,除了我,还有谁愿意搭理你?哈,早知屈辱奉迎只能换来拒绝,一开始,我就该答应他。”
伊莎贝拉猛地旋转手臂,身体的阀门被她拧开,热气和血流喷薄而出,洪水一般卷走克莉斯的意志。她听见自己尖叫的声音,听起来像头垂死的猪。身体轻盈起来,石牢看上去仿如模糊的梦境,烛火虚弱跳动,伊莎贝拉手握匕首,她的手臂,胸口,腰腹全都红如彩釉。行凶的人僵在原地,没有动作,甚至没有呼吸。那漆黑的瞳孔仿佛永不退却的长夜,正寸寸扩大,吞吃掉她眼球其他的部分。
第199章 月圆之夜(五)
“我本可以把你丢在外面, 留在你父亲身边!”赫提斯接过男仆递来的水袋,仰面猛灌, 因为投掷长矛而力竭的右手仍在微微颤抖。威尔在上,泽娅说得对,我企图压制民众对女神的敬爱,还有在威尔的铁靴底下掘墓的行为触怒了诸神。早知如此……不,我宁愿率军屠掉蒙塔的象斗城,也不想再见到那些东西。该死的,冥河里爬出来的厉鬼!他握住拳,掩饰自己的虚弱,偷瞥跪在面前的新晋公爵——加里奥?维瓦尔。跟热衷抚琴吟诗的妻子不同, 这位小舅子年纪轻轻就剃光了头发。他肩背厚实, 嗓音低沉,壮得像头公牛, 颇有军中好汉的架势。
“要是您救我进来, 只为亲手剁个痛快,那也随您高兴。加里奥眼下这条命是您给的, 如何处置,悉听尊便。”加里奥的皮背心下面罩着宴会时的丝绸长袍, 混战之中, 披风早已不知掉落何方,袖口刺有白色迷迭香图案的袖管只剩下右边的那只, 左袖在主人从巨人掌中挣脱时扯坏了。一同遭殃的还有他的胳膊,男人粗壮的胳膊黑红相间,分不出哪些属于活人,哪些属于冥鬼。
这家伙倒算条汉子。赫提斯清楚地记得,炸毁城墙之后, 加里奥身先士卒,率领维瓦尔家的骑士冲进堡垒逃生用的密道,和狮卫大打出手的是他,放过偷袭他的贝塔夫人的是他,发现父亲于后方遇袭,赶回去与巨人作战的也是他。
哼,好个维瓦尔。违抗我的命令,偷袭密道,与狮卫对抗,说不定还想趁乱要了我的命。那样的话,老维瓦尔便可透过摄政太后,令狮子的嘴为自己发声。然而,老头子已经归西,眼下院子里到处都是尸鬼。跟出来的贵族,不知道能不能带回去一半,对付图鲁人的军舰业已出海,尸鬼更是非收拾不可,这样的情况下,如果再失去大贵族的支持……
赫提斯递还水袋,指向跪着的加里奥。“给这家伙冲干净胳膊,他脏得像冥河里爬出来的鬼。”男仆躬身上前,隧道在他弯腰的瞬间猛震,皮袋子里的井水全泼在加里奥的光头上。赫提斯放声大笑,期望笑声能够抵消贵族们惊惧。可惜诸神教他的愿望落了空,某个没种的男人叫得比女人还大声:“他们来了!他们又来了,为吃我们而来!”“您冷静点,泰罗大人。待会儿冥鬼伸手要人,我们就把叫唤得最大声的那个扔出去。”苍老的女声懒洋洋地回答他,但很快,天花板上抖落的沙土与石砖碎裂的声音封住她的嘴巴,猛烈的撞击中,数支火把从墙壁的铁环上震落,金狮卫的铁靴声此起彼伏。蓝披风们忙着收拾火炬,以免酿成险情。
“尽早撤退吧,陛下,天知道外面是什么鬼东西。”巴隆按着肩膀上来,在加里奥旁边站定。血水染透他的肩膀,折断的小指绑着夹板,不知因为疼痛还是恐惧,巴隆的方脸前所未有地白,让赫提斯想起黑棺中的姐姐。别在意那些细节,赫提斯。做个像样的明君,善待忠勇的臣子,平日里严格要求他们,而不是在危机四伏的时候大发雷霆。巴隆算条汉子,起码他面对巨人马车大的短柄斧没有退缩,像个称职的狮卫队长那样战斗过。这样的好汉,眼下整座桑夏城也找不出五个。
又一次剧烈的摇晃证实赫提斯的猜想。背后的贵族堆中,有人发了狂,向密道深处狂奔,全忘了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留下来。尖叫声与狮卫的钢甲撞在一起,钢盔里狮卫的声音闷得让人发慌。“您自愿留下,为了您唯一的孙女,还记得——”
火光,数不清的人和物焚烧的呛人气息以及石砖粉尘组成的巨拳捣碎密道铁门,打断狮卫的话,兽嘴一样的缺口赫然倒影在发黄的石壁上。影子张大口,下巴抵住白脸的巴隆。尽管火把将密道照耀可谓辉煌,泄入的火光仍旧让他的脸更白了。赫提斯冷冷地瞥了一眼,琼斯大人在背后高喊:“陛下的名誉事关重大。您享有战神无畏的血脉,可您身后的不过区区凡人。老臣恳请陛下体恤诸位大人的苦衷,挽救臣子的荣誉,并不比战胜怪兽的微末,我英勇无畏的陛下。”住口吧老太婆,当初觉得密道安全,自告奋勇殿后,眼看留在城堡里的大人们凶多吉少,不肯做赔本买卖,现在就打算夹着尾巴逃跑了?
“琼斯大人所言甚是。”年轻男子咕哝着配合她,赫提斯向后瞥了一眼,搭腔的是被妹妹称作金牙的葛利。他那头蓬松漂亮的卷发被大火燎得半边焦黄,缀了金线的蕾丝领口也因为汗水和灰尘狼狈地缩在下巴底下。这家伙好歹还乖乖站在原地,他身后的财政大臣琼斯业已背对她的皇帝,扶墙欲逃。
“哈,妹妹不重要,艾切特家的荣誉也不重要了,是吗?”亏我瞎了眼,听信你的鬼话,居然打算把我无所畏惧的妹妹嫁给你。
“我,我相信狮卫,相信巴隆大人!金狮卫是大陆首屈一指的忠勇战士不是吗,尊敬的陛下!”
巴隆有气无力地扯动嘴角,算是对他尴尬奉承的回应。守在密道拐角处的狮卫身板尚且挺直,只是每个人的眼睛全都落在墙壁大开的洞口上,火光与不安携手,在他们眼底疯狂跳动。明明连只耗子也没溜进来,拐角口右首的狮卫却用力攥紧他的枪杆,铁指发出清脆的金属声。
好个首屈一指的忠诚勇猛,赫提斯心中冷笑。他转过身,扫视拥挤隧道,形容狼狈的贵族堆,腰背挺得比以往更直,正是他们最需要的帝国统帅模样。“我于拂晓时诞生,与诸神纪元斩杀九头海妖的大英雄赫提斯享有同一个生日。我的脉管里流淌着战神金色的血液,诸神为我选好降生的时日,勒令我成为英雄。不论是在风暴肆虐的海面,还是冥鬼横行的地府,诸神纪元的赫提斯从未退缩,今天你们也将见证,帝国纪元的赫提斯与他一样。拿我的矛来——”赫提斯展开手掌,狮卫为他递上投掷用的短矛。赫提斯的手指尚未触到短矛冰凉结实的木杆,巨大的撞击便让狮卫站立不稳。短矛从他手中滑落,滚到赫提斯脚边,赫提斯只得弯腰捡起武器,心中咒骂不已。尘土溃堤般涌入,缺口倒映出的野兽长嘴探向密道深处,打定主意抛弃族人的沃德大人脚板翻飞,尖叫声渐行渐远,巴隆叹息,下令守卫贵族的狮卫抽出两人,负责沃德大人的安全。
“没种的废物!”赫提斯怒骂,执矛指向加里奥。“你呢,你也打算跟他们一样,做个屁滚尿流的孬种,夹着尾巴逃回洛德赛,好继承你父亲的爵位和封地?”
加里奥撑起一条腿,单膝跪地,与皇后相似的眸子中反射出钢铁般的冷硬光芒。他噘起嘴,用力啐了一口。
赫提斯俯视他,笑如刀锋。“你可知道你先前的行径已经构成叛国罪?你好歹是我女儿的舅舅,待王储长大,难道要我亲自跟她解释,当年是怎样混乱的状况,逼得我不得不除掉她生母全族?维瓦尔是传承数百年的大家族,毁在你父亲手里,实在令人扼腕。给你一个机会,承认他的罪行,宣誓向我,向王储效忠,惩处维瓦尔族内,及其封臣中所有不臣之人,自缚入宫,当众请罪——”赫提斯眯起眼睛,身体微倾,逼向加里奥。“那样的话,大陆的雄狮可以宽恕你。”
“全凭陛下吩咐。”加里奥深埋下他的光头,露出脖子后的厚肉。赫提斯微微一笑,伸出手掌,用力将小舅子拉起来。
“给我们的汉子装备武器,让孬种,脓包,弱女子和屁大孩子都躲到我们身后去。密道没有岔路,一直向前,你们就可以逃出桑夏——只要厉鬼没从另一端爬进来!”
赫提斯哈地冷笑,提矛奔向密道入口。加里奥接过狮卫的钢剑,握剑跟在后头。负伤的巴隆忙着招呼金狮中的一流好手,他低沉的嗓音在赫提斯跑过密室转角后陡然模糊起来,战场的声音刮过熟铁门的破口,呼呼涌入,能供两马并肩的逃生密道中,铁蹄似乎要踩塌低矮的天花板,惨叫夹杂金铁声,交织成一张密布的大网。
赫提斯落入网中,呼吸顿时变得沉重凝滞。黑夜一样的眼睛透过铁门绽开的破口,直盯着他。“他妈的,恶心透了!”让人想起孟菲大神官。赫提斯抬起胳膊,铁矛呼地飞出,击中巨眼上方卷起的铁皮,打落一串火星,铁门上方的皇家蓝旗恐惧地颤抖。“他妈的!”他再次怒骂。投掷短矛向来是他的拿手好戏,单论臂力,他自信在恶龙斯坦或者白牛米诺之上,重要场合中,他只在十三岁那年的全国比武大会上失手过一次,结果惨遭恋慕的女孩奚落不说,甚至在枪术比赛中被掀下马背,尸体一样足足躺了一个礼拜。
“该死的!”皇帝打算用咒骂抵消霉运,“愣着干什么,不把那东西干掉,等着被捶成肉饼吗?”他转回头,加里奥越过他的君主,挡在他身前,举剑过顶。他瞥向铁门的破口,又望了赫提斯一眼,眼神让赫提斯觉得自己生了对牛角。什么玩意儿!他大声命令狮卫射击,为首的狮卫金甲金盔,他持剑上前,微躬身体,试探着说:“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呀,陛下……”
“搞什么——”赫提斯转回视线。他抬起手,本要将巨人显而易见的庞大身躯指给这些瞎眼黄猫,他的手指却透过铁门的缺口,指向破损的石墙边,被火舌卷起,发黑打皱的披甲战狮旗。混账玩意儿……赫提斯讷讷地垂下肩膀,飞快地摸了一下鼻子。“愣着干什么,斥候先上,没有问题就给我打开铁门!擦亮你们的眼睛,我们还有同胞要救,别不分青红皂白,凡是个活物都射成了马蜂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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