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别跑,他们等的就是这个!”梅伊的喊叫拉不住伊莎贝拉,她回首仰望,明知什么也不可能射中,仍旧茫然地射出一箭。瞄准她的十字弓手探出脑袋,犹豫片刻,调转重弩瞄准另一个方向。沉重的黑色大锅被支起来,木杆撬动金属的声音令人心惊胆战。凯咒骂着,将绯娜护在身后,缓缓后退。增援的银狮从后面赶上来,举起骑士盾,为统帅遮住头顶。数十枚点燃的弩矢一起射向绯娜,伊莎贝拉什么也没看清,只听狮卫的银甲叮当作响,火箭留下的焰尾仿如灰色的丝带,它们由城头牵出,热烈地涌向绯娜,尔后雄狮咆哮,四道澄黄的水线喷泉般从狮口中喷溅而出。热油推开经年累积的尘土,融化苔藓与藤蔓,狮子口中隐藏的机括被拨动,发出雄浑的吼叫声。呼应的呐喊生了翅膀,从帝国大道两侧的密林里振翅而起,将挤满银狮的帝国大道夹在怀里。伊莎贝拉扭头去看的时候,一个留有金黄长须的胖壮男人高举战斧,跃过一小丛灌木,大喊着不知帝国何处的方言,杀了过来。他的身后,数不清的钢甲与头盔挤开丛林湿润蓬松的纱衣,涌向帝国大道。人声,铁甲,钢剑,一时间变得触目皆是。绕过大榕树钻出来的掌旗官高举旗帜,越过板根,混在冲锋队伍里,他的肩膀上方,绿底蓝纹的旗面上,皮鞭与战斧交击在一起。
“败类,渣滓!”生平第一次,伊莎贝拉将脏话骂出了口。她取出一支箭,拉至满弓,不由分说射向为首的金黄胡须。
第204章 远方的客人
为何你要那样待我?我将一身的荣誉都系在你身上。是我不够好吗?我永远不够美貌, 不够有才华,不够优秀, 不够勇敢,不够赢得你们的喜欢。我那出身高贵的母亲,在我出生前就抛弃了我,学士用她的秘法把我拉出来,她本不该那样做的。要不是她自作聪明,我便能免去许多痛苦。
艾莉西娅独自在海底行走,胸腔内填满了石子,每呼吸一口,爆炸式的疼痛都令她想要立刻晕过去。触目可及全是蓝色, 让她想起她的旗帜, 她的床单,洛德赛毫无保留的阳光下, 她的宫殿璀璨华丽的瓦片。无论我走到哪里, 都逃不开你的影子。国家是你的,土地是你的, 军舰士兵都是你的,而我……艾莉西娅喷出一个痛苦的蓝色气泡, 踉跄向前。她的双腿沙子一般柔软, 礁石缓缓坠落,落在她脚尖处, 她无力躲避,足尖触到了它,那柔软的触感让她回过神来。那块浑圆的礁石分明是一个人烧焦的头颅,它的鼻梁断裂,眼皮黏连, 融化的嘴唇教牙齿露在外面。海水的包裹下,那牙齿也是蓝的,让艾莉西娅想起蓝宫里跳舞的侏儒。
这是什么地方?她抬起头,舰艇倾斜的阴影彷如崩塌的山峦,山的阴影上是火,她听见人的惨叫声,不知是火还是水困扰着他们。正好趁机溜走,她拖着绵软的双腿与双臂,漫无目的。从海神之矛号上溜走,从第七军团溜走,从那些自从出世就不得不承受的累赘中溜走。嘿嘿,倘若世上再也没有艾莉西娅?霍克,不知我那名义上的老哥会用怎样兴奋的辞藻修书,令飞鸟把他的喜悦传递给父亲。父亲。艾莉西娅咽下苦涩的泡沫,抱着手臂向前挪动。浑身僵硬的深蓝尸体落到浅蓝的沙滩上,深蓝近黑的鱼吐着粉蓝的泡泡,一拥而上,分食他损毁的肉体。起起伏伏的尸体到处都是,他们的头发海藻一般,连接成贯穿水体的长串,随海水飞舞。
一群没用的死鬼,连几个深肤色的野蛮人也打不过。艾莉西娅抱住手臂嘟哝,背上的感觉很奇怪,似乎皮肤正被海水烘烤。
失去她之后,我还能到哪里去?我本就是个无家可归的人,难道真要抢艘破船,做个海盗?艾莉西娅抬头望向舰船肥大的阴影。深重的吃水意味着这是一艘改良自蒙塔战舰的远洋铁甲船,数十对船桨从肥胖的船身两侧探出,伸进海水里,却无一支桨翻搅,任凭战舰漂浮在海面上,随海浪无助地旋转。一艘死去的船,配我这个死去的人正合适。艾莉西娅昏沉的头脑中升起一丝亲近。她拖着疼痛的后背与绵软的腿脚向死船走去。浅蓝发白的火焰无声燃烧,它们霸占了甲板,继而顺着桅杆占领船帆。海面上,这玩意儿一定跟火堆里的栗子一样,爆响个不停,然而在海底下,它听上去倒是个安静的胖女孩儿。
艾莉西娅又走了几步,胖女孩儿的桅杆陡然折断,倾倒的主桅杆将她肥胖的身躯拉得摇晃剧烈,抖下几颗虱子般的黑影。那可太倒霉了,烧焦的尸体不受海神欢迎,没有哪个神祇愿意跟脾气暴躁的海神作伴,你们完了,天上地下一样完蛋,就跟艾莉西娅一样。艾莉西娅咧开嘴,干裂嘴唇的疼痛阻止不了她无声的笑容。她抱着胳膊,独自在海底抖动着肩膀,笑得像个傻瓜。肥胖的战舰难以忍受她的羞辱,赌气似的在她眼前爆裂开来,好像一朵盛开的巨大的浅蓝的花。铁片与木块随爆炸激射,火焰飞散开来,撒地到处都是,肥胖的船肚子四分五裂,一团皇家蓝的火焰冲出残骸的包围,笔直地猛扎入海底。
那是……绯娜的……
苍白的火焰裹挟狮子之心,高温令固定狮子心的昂贵金属纷纷剥落。它们被火焰的碎屑包裹,燃烧上升,最后消失在一串串银色的气泡里,唯有与海洋同色的狮子之心依然故我。它飞快地坠落,粘稠如油的深蓝海水被它拨动,点亮,因它而沸腾。它是坠入海中的流星,拖着笔直白亮的长尾,将整个海底骤然点亮。
海洋之星,世界的中心,所有人都不得不瞻仰的至上荣光。
艾莉西娅像只盲目的飞蛾,向往的心情不可自抑。她早被抽干气力的身体着魔似的重新奔跑起来,她拔出陷入柔软沙地中的腿脚,迈开步子,向着海洋之星笨拙地奔跑。海水咕噜噜地冒着跑,毫不掩饰对这个瘸腿无力的家伙的鄙夷。
你们尽管笑吧。有
朝一日我得到她,等我得到她的那一天,你们都要跪在艾莉西娅面前,恼恨自己当初瞎了眼,恳请艾莉西娅大人的原谅。
仿佛专为嘲弄她似的,头顶上方海水的阴影里倏地坠下一面断裂的旗帜。蓝底白纹,狮旗无疑。巨大的锋刃一刀斜劈,雄狮与旗杆被一刀斩首。艾莉西娅双足蹬地,轻飘飘地跃过插入海床的狮旗,划水向前。游向海洋之星的路途中,更多的异物坠落下来。先是一副空荡荡的胸甲,其上残留的金漆与雄狮头颅浮雕表明主人金狮卫的身份。不管这家伙生前身居何等高位,死的时候只怕不会好受。金胸甲被一双恐怖的巨掌□□过,残留的指痕足有艾莉西娅腰那么宽,钢甲剧烈变形,腰部几乎合拢在一起。艾莉西娅不愿相信主人的肠子遭了什么殃,侧身避开坠落的胸甲,向前游去。
“孽子,你要舍弃家族,背叛父亲长兄,背负一世的骂名吗!”瞎了一只眼的死鬼猛然间从沙地里探出头来,五指擒住艾莉西娅小腿。他腮帮紧咬,露出惯有的便秘神情,瞎了的那只眼睛木然地盯着艾莉西娅,海水从他喉咙深处咕嘟嘟地冒出来,他喉结滚动,艾莉西娅以为他又要斥责自己,盘算着如何还嘴的时候,却见独眼龙深蓝的喉咙深处吐出一串猩红的血泡。血水转眼间溶解在海水里,化作几卷深蓝的烟缕。
我管你去死呢,老东西!艾莉西娅愤懑地想:不管我是否你的嫡子,你从未拿我当亲生女儿看待。你虽然将我养大,但像莫荻斯大学士对待克莉斯那样的呵护教导,从来没有过,哪怕一次也没有!说到底,你剥夺双刀,将我塞进船舱,不就巴望着我捐躯热海,为你的功劳簿上再记一笔吗!
“你认错人了,老疯子!”艾莉西娅怒而作答,被灌进好几口苦涩的海水。她边咳边骂,一脚踢开独眼龙的手,踉跄而逃。
“跑,没错,别回头,直到再也看不见我。”凯的声音和他的身体一起,悬浮在海水里。银狮队长木偶般转过头,纵横的烧伤瘢痕与血泡让他的脸狰狞可怖,要不是他那副特制的钢甲,艾莉西娅几乎认不出他来。“快走。你要活下来,你必须得活下去,才能洗刷罪名,用尊荣代替耻辱,让将来的人们牢记你的光辉,你要确保他们永世传颂你的伟业,瞻仰我们的忠勇。”
“快——”一只后脑血肉模糊的头颅坠落至银狮队长右手边,艾莉西娅只听出她是个女人,无暇分辨究竟是谁。她的心脏猛烈跳动,塞满石子的肺叶疼痛难忍。艾莉西娅快步绕过凯,一步一滑走向深海中央。白焰包裹的狮子心周围,数不清的银色气泡化作一只只透明的手掌,伸向那独一无二的珍贵宝藏,其中一两只的手指甚至触到了狮子心摇曳的白焰。但它们眨眼间便成了高温手下的冤魂,蒸发得一丝痕迹也无。
该死的,离她远点儿,你们这些猪!她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艾莉西娅恨不得肋间再生出一双手,帮她划上两下水,让她走得更快些。千万只细手外围,尸块犹如石雨,无声降落在浅蓝的海床上。它们有的眼插羽箭,有的浑身焦黑,面貌难辨,有的被连枷击中,凹陷的钢盔倒扎进脑壳里,他们不约而同,滚动眼珠,望向踽踽独行的艾莉西娅。
“快去——到她身边去——她和你一样——和你一样——”死鬼的□□一声叠着另一声,虫豸一样爬满了脊背。艾莉西娅听得头皮发麻,捂住耳朵连滚带爬,巴不得立刻将它们抛在脑后。
和我一样?她明明独一无二,备受瞩目。你看她,那般明丽,那般耀眼,那般珍贵。艾莉西娅踉跄着扑向燃烧的狮子之心。蔚蓝的心脏包裹在火焰之中,高温扭曲了她的形象,她看起来和印象中大不相同,更像一只紧握的拳头。石拳苍白的烈焰让海也扭曲,高温滚过艾莉西娅的身体,她惨叫跪地,陷进沙里的双膝发出被铁板炙烤的声音。
你是艾莉西娅触碰过的最好的东西,是银月之下所有美好的化身。如果连你也拒绝她,她继续活下去,还能有什么意义?艾莉西娅呐喊着,张开手臂扑向火焰。她的眉毛与头发瞬间被烧焦,接着就连皮肤也打起卷来。痛楚钢剑一样穿透她的身体,引发颤栗的痉挛。她情不自禁大喊大叫,热流从她大张的嘴巴涌入体内,让她的胃袋脾脏都跟着燃烧起来。
“杀了我吧!只要你能!燃鹰不会被火杀死,只会从中获得新生——”
“恨好,和着。”古怪的发音突破海水的重重封锁,在太阳穴上重击了一拳,艾莉西娅颤抖着睁开眼,立刻被烟熏得泪流不止。她来不及发问,嘴就被人粗暴撑开,灌进来一些又腥又臭的玩意儿。舌头几乎被烫熟,她无法言语,只得肚里把灌她的家伙骂了三十六遍。
“阿加,母古。”艾莉西娅茫然,随后在一长串绕舌头咕噜声中明白过来。不是大陆语,该死的,他们说的是奴隶的土话!艾莉西娅撑开虚弱浮肿的眼皮,打量烟雾缭绕的室内。这群没开化的猴子就这么在屋子中央生火,别说烟囱,就连窗户也不懂得造。室内又热又闷,黑得像是锅底灰,艾莉西娅认为房间的圆木墙壁上新长了黄蘑菇,而且看上去不止一朵。
“哲理,哲理!”黑色的大手粗鲁地拉拽艾莉西娅的长发。她被迫调转视线,与一个腰缠亚麻兜裆布,头上插满黑羽毛的黝黑男人对视。“你可真够丑的。”掰开艾莉西娅嘴巴的手撤去,她脱口而出。只可惜她的大陆语太好,让男人无所适从。他扭过头,望向身后同样近乎□□,胸部松弛下垂的老男人。艾莉西娅望着他们一般无二,与嘴等宽的宽厚鼻翼,哈哈大笑。蹲在身旁木地板上,胸前挂满贝壳项链的黑老太婆伸出她糊满屎一样黑泥的木勺子,无情拍打艾莉西娅的嘴唇。腥臭烫人的东西让她尖叫起来,唇边生满橘皮,门牙一颗不剩的老家伙冲松弛的老男人点点头,说起野蛮人的咕噜话。
这可不太妙。艾莉西娅尝试挪动屁股,疼痛让她再次惊叫,她咬紧臼齿,骂了两句脏话,甚至分辨不出哪里没有在疼。我发烧了,很可能断了肋骨以及其他骨头。她像具温热的尸体,直挺挺躺在木屋的稻草上。屋内篝火呛人的烟雾让她连屋顶也瞧不清楚,锥形屋顶下方悬挂的一串白色圆点很可能是人的头骨,野人们享用完鲜活的血肉,剩下骨骼装饰墙壁,顺便震慑抓来的新猎物。
“杀了我吧,你们有种就杀了我,反正我也不想活了。要不然你们就把我送回老哥那儿。哈,说不定他刚操完军妓,提起裤子心情大好,顺手掏出满满一袋子金币来赎我哩!你们知道他吗?司令,当兵的。”艾莉西娅边咳边比划,喉咙疼得像被砂纸磨过。“那家伙烧了林子住下来,宰过你们不少乡亲,抓回去更多。你们知不知道他?霍克,雷蒙?霍克。”
“霍克。”面前的汉子鼻孔圆张,把这几个大陆语音节咬在齿间玩味。嘴角和胸口一样垂得厉害的老头子走上前来,提起象牙短杖,一杖捅向艾莉西娅面门。
妈的。昏倒之前,艾莉西娅诚心诚意地骂道。
第205章 不速之客
风送过来土墙后面牛粪的味道, 伊莎贝拉靠住斑驳的土墙,又吞了一口口水。肚子响得让她听到猫头鹰的叫声只能想到烤鸟肉。篝火上淌着油光的鸟肉表皮焦黄, 喷香的白色烟缕伸出细长的手指,缠绕住它丰满的身体。此时此刻,炙烤美味的炊烟正从土墙尽头的烟囱里探出头来,屋子里有人,伊莎贝拉很确定。远离洛德赛的这处农家小屋的主人看上去不比黑岩堡的任何一位农民过得更加奢华,天色已经渐渐黑到看不清院子里苹果树花的颜色,小屋里仍然一朵灯光也没有。农舍背后,村落犹如散落原野的断木,冒出根根白色的菌丝。农舍门口通往村子的泥路只比兽道略强, 帝国南方森林无处不在的落叶遮盖住牛与人的脚印, 切断小屋与村落的联系。
这家人搞不好是土匪,惯偷, 至少不是受欢迎的人。从前在黑岩堡, 家里的下人们说起老家的时候,总能数落出几个招全村讨厌的家伙。他们口中, 那些家伙不是偷盗斗殴,就是爱占便宜又不守信用, 总之是淳朴的乡下人最不爱搭理的类型。从前伊莎贝拉只拿这些事当笑话听, 如今看来,他们要只是爱借邻居乳酪从来不还的话, 倒要感谢诸神了。咕咕作响的肚子让伊莎贝拉不愿再探究柴门后面的究竟是布衣缀满补丁的普通农家,还是一屋子擦亮刀剑,随时准备割开帝国第一尊贵,也是第一危险的女人——至少对于摄政皇太后来说如此——喉咙的大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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