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他们不是为我而来。我至少是个人质,不论金币还是奥维利亚的盟约, 都可以从我身上得到。她则完全不同。
伊莎贝拉瞥向身后。绯娜坐在老橡树宽大的阴影里,头颈低垂,像个被抽去了支架的稻草人。她仍然握着自己的左肩膀,伊莎贝拉发现的时候,两人的衣物已完全被昨夜的露水濡湿。伊莎贝拉试过为她检查,可她的手坚硬得仿佛由铁铸成。伊莎贝拉干脆由她去了,拖着一头僵死的狮子逃命已经足够费劲,直到现在,她的手腕仍然因为用力过度而颤抖不已。
瞎逞能。伊莎贝拉握住疼痛的手腕,按摩起来。她虚弱的手指无法履行使命,只是聊胜于无地贴着她的皮肤。我不该答应凯和梅伊,护送他们的公主根本不是我能做到的事,他们把我当成克莉斯那样的骑士,可我根本不是。
阖上眼,凯死前的模样便立刻纠缠住她。他是位真正的骑士,像他曾经宣誓的那样,誓死守卫他的君王。奥维利亚的荣誉绝不容许轻慢勇士的临终嘱托,可我真做得到吗?伊莎贝拉将双手摊开,两天下来,双手被折磨得简直不像是她的。指节和掌缘因为擦伤和缺乏饮食肿胀不堪,无名指的指甲在哪里折损一半,她竟完全想不起来。被弓弦磨出的血泡掩藏在泥垢里,她曾经寻到一处水潭,用心洗去其上的血迹,但属于她自己的又重新渗出来,或许是绯娜身上的,她弄不清,反正也没区别,她得为眼前两个女子的狼狈相找到一个合适的说法,骗取农舍主人的信任。
“今晚无论如何,我们也得找个有屋檐的地方睡上一觉。”走回大橡树底下的时候,伊莎贝拉觉得自己像在爬,绯娜看她的眼神也这么说。“找个屋檐,送掉脑袋。”她嗓音沙哑,不比伊莎贝拉更精神,看上去却比从前发怒的时候还要可怕。
送掉的只会是你的脑袋。即使这样想了,伊莎贝拉还是蹲下来,耐心跟绯娜解释:“从前天中午开始,我就没吃过一块干面包,喝过一口洁净的水。你是战神后裔,啜饮敌人的恐惧也能过活,我可是松林里的燕子,一天不吃,叽叽喳喳的力气也没有了。还是你希望我丢下你,远走高飞?”
“哼,你可以立刻就走。”
我讨厌她。伊莎贝拉架起绯娜的胳膊,埋怨了一万遍。我讨厌她瞧不起我,讨厌她就算虚弱得像只兔子,需要我的帮助才能站起来,也如此傲慢。我讨厌我自己,明明被她瞧不起,还要弯腰低头去帮她。
“行行好,拜托你们把门打开。”伊莎贝拉叩响柴门,只盼一觉睡过去,把这些恼人的事全都忘掉。无人应门,她一下更比一下用力,拍得简陋的门扉哗哗作响。主人的獒犬不甘示弱,它雄浑的吠叫声随时都要砸开门冲到面门上。树影透过月光,投下摇晃的暗红影子,猫头鹰躲在身后丛林铅色的影子里,呜呜大哭,伊莎贝拉也快要哭出来。
“求求你们,我们只是两个弱女子,天这么黑,露宿丛林,只怕当晚就得填进狼肚子!”伊莎贝拉放任眼泪流淌。透过柴门松散的黑木杆,能看到农舍内发红的篝火,黑影晃过柴门裂隙,说不清是狗的影子还是主人的背影。隔着单薄的门板,屋里的人正打量着她们,伊莎贝拉很有把握。
“行行好吧,好心的先生。我们只是两个女孩子,对您构不成任何威胁。我们只求一处屋檐,一个睡觉的地方。我们可以帮您拾掇火塘,打水,准备早上的白面包。”草鞋拖曳过硬泥地,男主人的腿脚似乎不太灵活。脚步声一声轻一声重,宽大的黑影摇摇晃晃地隔绝室内的火光。绯娜的腿脚适时绵软起来,陡然增加的重量压垮伊莎贝拉虚弱的身体。她膝盖酸软,几乎跪下去。好极了,伊莎贝拉用力搂紧绯娜,好让她们看上去更像对落难的小姐妹。威尔开眼,肯让他傲慢的子嗣放下身段配合奥维利亚的乡下丫头,但愿他大发神威,教导她做个乖顺的好姑娘。伊莎贝拉勉力站稳,只等主人打开柴门,但他摆弄起木头门闩来又慢又笨。伊莎贝拉低头叹息,猛然瞅见农舍主人牛样的褐色眼珠,正贴紧柴门的裂隙贪婪地打量。那裂缝不过伊莎贝拉膝盖高,正对着她膝盖破损,大腿外侧多处划伤的旅人长裤。
伊莎贝拉低声惊呼,粗鲁的妇人声音打断门闩沉闷冗长的摇晃声。“叫她们睡在外面!牛圈的屋檐可不小,足够两头母牛用!”
生气之前,伊莎贝拉首先想到的是绯娜。狮子即使受伤,终究是猛兽。带伤的野兽其实更加危险,即便从未亲手猎获野兔,伊莎贝拉也明白这个道理。结果帝国暴躁的公主居然叹气,听上去彷如黑岩堡里为公主婚事操心的小侍女。
“我们被强盗追赶,雇来的佣兵都死在了几天前的月圆之夜。眼下货物被烧,随身钱袋也不知所踪,身上值钱的东西不多,你们要能留下信物,将来北上找我,我必定重金酬谢。”绯娜说着解开腰带,伊莎贝拉知道男主人盯着她瞧,一开始恐怕不是为了雕刻火纹的镀金皮带扣。至少他对两样东西都表现出明显的兴趣,尤其在他老婆命令他打开柴门之后。
“我比看上去年轻,将来你们农活做多,就能明白!”他一把夺过皮带攥在手里,泛黄的眼珠子紧揪着绯娜,大声做着毫不相干的申辩。伊莎贝拉肚里大翻白眼,同时忍不住替农夫担心。你再瞧,当心她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她代绯娜谢过主人的好心收留,扶着她步入农舍。肩膀肥厚的驼背农夫足有柴门那么宽,他伸着脖子,笑容木讷,但眼神热切。
“小姑娘哪来的力气,让我帮你——”
“见鬼,汤姆!院子里的苹果还没熟,等你滚进冥河报道,别指望老娘帮你养活你家那小□□!”
“她叫安妮,不叫小□□……”农夫嘟哝,挪动他不听使唤的瘦弱右腿。宽厚的身体背后,烟雾,火光,窗下木凳上摇扇的妇人一齐扑入视线,最要命的是,除却火塘铁架上滴油的烤野兔,伊莎贝拉什么也不关心。
是肉食,外焦里嫩,说不定刷上了野蜂蜜,嚼起来香甜可口,唇齿流油。伊莎贝拉连吞了好几口口水,农夫弓起他笨重的身子,摆弄抵门的粗木棍子,帝国獒坐在他完好的粗壮左腿旁,黑色的眼睛警惕地盯着两个陌生人。
“桌上有炖饭,饮水管够。吃完你们可以睡觉,跟我儿子一起。”跟你儿子一起?伊莎贝拉皱眉。她假装闻不见满室肉香,打量石头砌成的四方农舍。坦白讲,除了帝国式的玻璃窗,她瞧不出眼前的农舍和奥维利亚农民居住的有任何区别。石墙的缝隙由稻草和黏土填满,而不是帝国秘法师发明的灰浆。屋舍没有房间,唯一的门就在身后。进门不过三步,挖一处五寸的浅坑就算是火塘。所谓的桌子看起来是由农夫自制而成,四个桌腿长短不一,其中一只脚从中部断裂,使命由一根粗树枝代替。倾斜的桌面上搁了几只木碗,满脸黑灰的□□男孩跪坐在桌后的草席上,呆望着两位女士,木讷的模样倒与他父亲十分相似。
那孩子虽然年幼,脖子以下没有一根毛发,却也懂得盯着绯娜瞧个不停。是呀,他们帝国的主人浑身沾满血渍,泥土,烟灰,战败的颓废之气,可仍旧是天空中唯一的太阳。连蜡烛也舍不得点的乡野村夫哪曾招待过太阳,更没见识过太阳捧住木碗,狼吞虎咽的样子。“看什么?”绯娜从木碗里抬起头,她的一缕红发沾上了燕麦粥,下巴上也有,洛德赛城门前战火的残迹仍留在她脸上,让她看起来瘦了不少。“我……”伊莎贝拉犹豫着要不要把燕麦粥的事告诉她。绯娜糊满黑灰血渍的脸上,绿色的眼眸明亮得吓人,让她想起夜幕里头觊觎的狼群。
“我没打算给你留。”绯娜说着,伸手去捞桌上余下的木碗。伊莎贝拉三步并作两步,扑到桌边,顾不上检查她带泥的手指有没有插到碗里,夺过木碗埋头就吸。燕麦粥远没伊莎贝拉料想的浓稠,一团谷物被她吸进气管,令她转眼间把稀粥喷得满桌都是,她索性把脸藏进碗里,避开绯娜与农舍主人刀子样的目光。
“拉弓的时候还算有点骨气,吃起饭来却跟猪一样。”
女主人大力清理喉咙,大概是想不出更为刻薄的评价,最后只得冷笑了事。伊莎贝拉顾不上伤心,她像匹饿了半辈子的老马,脸扎在燕麦里,不住吸吮,直到木碗的纹路清晰可见,胃袋胀得发疼为止。
我眼下的吃相要被嬷嬷看到,得把我的小腿抽肿,伊莎贝拉边用手背抹嘴边想,啊,抹嘴也得算上。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坐在瘸脚凳子上,打着水嗝的绯娜好不到哪里去。她将火塘上的兔子瞧了又瞧,绿眼睛露出狼一样的神情。“我给你们的东西,足够买下整座村子。”她舔着嘴唇,视线在野兔与乡村夫妇之间游走。瘸腿驼背的男人正佝偻着半跪在他老婆面前,两颗脏乱的脑袋一齐端详绯娜价值不菲的腰带。听闻她的要求,男人抬起头来,回头望向铁架子上滋滋冒油的兔子,脸现犹豫之色,他那个凶巴巴的老婆挺直脖子,拨开额前稻草样的枯发,捏住皮带,将金光闪烁的皮带扣指向绯娜。
“这个真能卖?”
“里面是纯银,外层镀金,你刚才不是亲口咬过吗?”绯娜冷笑。
“这后面是什么?我们也算半个洛德赛人,别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这种东西,就算进了黑市,识字也能立刻认出来!”她翻过皮带,将金属扣内侧展示给绯娜。伊莎贝拉不像绯娜的其他女伴,总能轻易染上为她检查腰带的嗜好,室内飘摇不定的火光让她看不清后面刻的是什么东西。一定是文字,农妇不至于瞎到不认识威尔普斯的披甲战狮图腾。皮带上或许刻有绯娜的名讳,或是“殿下必定攫取汝之心神,不管是用魅力还是恐惧”之类的祝语。
“我说过,你们可以选择不卖,将来去我的领地,寻求我的庇护,我言出必践。”
女主人伸长脖子打量她,她的身形和她的长发同样干枯,突出的嘴与警惕的神情让她看起来像只闯入卧室的野猴子。“你最好别骗我,小娘们儿,从这里走出去二十里,没人不知道我玛姬的厉害!”
天呐,帝国境内胆敢当面威胁绯娜的第一人!就连当今皇太后也要避开她的锋芒,趁她失去兄长,败退洛德赛之际突然出击。伊莎贝拉紧张得打了个饱嗝,涌上来的生冷井水与陈年燕麦的味道让她皱起了眉。她会怎么样?叫汤姆的农夫或许冒犯过她们,但要放在奥维利亚,他的那几眼根本算不上什么。相反,他大方提供了救命的饮食,甚至同意让两个来路不明的女子睡他的卧床——虽然所谓的床不过是一张铺在硬泥地上的破烂草席。
我得做点儿什么,不能让她伤害帮助过我们的人。伊莎贝拉扶住桌子站起来,酸痛的大腿不教她如愿,桌面因她的力道越发歪斜。木碗顺着倾斜的桌面滚到地上,她连忙站起来捡碗,疼痛的身体让她□□不断。
“想分老娘的兔子。”农妇大声清理黏有痰液的喉咙。她命丈夫把兔子取下来,一口咬下兔子前腿,想了一想,把另一只前腿掰了下来。“喏,这个瘸子叫汤姆,床上是他的傻儿子杰克,我是玛姬,你识字的对不对,我叫做玛姬。”她大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捏着兔子腿的手迟迟不肯松开。夜半回味野兔滋味的时候,伊莎贝拉才意识到,玛姬是担心那位出手阔绰,容貌不凡的小姐转脸就将她这个乡野丑妇抛到了脑后。
不论是绯娜的许诺起了作用,还是这对夫妇本性中残留着善良的影子,看样子他们暂时不打算谋财害命,或是做下更可怕的恶行了。伊莎贝拉抱住自己,侧躺在草席上。窗户虽然被撑开,屋内的热气却久久不能散去,瘸腿汤姆的呼噜快要掀开房顶,鼻息间都是草席酸臭的味道,安稳的感觉拱开劫难残留余温的灰骸,探出头来。数日以来,克莉斯的入狱,秘法师的背弃,月圆之夜的尸潮,以及洛德赛城门外涂抹的热油与鲜血全都让伊莎贝拉惶惶不可终日。她抱紧肩膀,感到肩窝里各有一团僵硬的肌肉,逃亡路上手掌磨破的皮肤黏合在一起,更加坚韧的皮肤在那下面长出来,摸上去如新生的肌肉一般硬实。她不知道该如何去看,事实上,她连思考的力气都快失去了。
克莉斯。她阖上眼,想象自己拥抱的是她的身体。她的骑士拥有长矛一样挺拔的身体,一副稳定的肩膀,坚强有力的双手,勇敢又充满柔情的眼睛。只想到她身边去,她会保护我——不,即使她需要我的保护,我也愿意倾尽所有帮助她,而不是躺在狮子的身边,一分一秒也不敢放松。
“别哼哼了,哼哼她也不会插上翅膀从烟囱里爬进来,带你远走高飞。”绯娜的嗓音让伊莎贝拉差点叫出来。她掩住嘴,惊疑不定。我说出来了?我说了多少?她听到多少?
“嘘,别惊动这家人。听见了吗,老朋友来找我们了。”
老朋友?手臂上的汗毛登时立起来,心脏咚咚地撞击,脖子上的血管用力搏动,疼痛在太阳穴上踩着鼓点跳舞。伊莎贝拉摸起身侧的角弓,将它抱在怀里,聆听它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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