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什么瞧,迭戈可是战遍鱼肚湖十里长滩老娘们儿银枪不倒的男人,看上他啦?看上他你就直说嘛——”胖子眯起红肿的眼睛大笑。伊莎贝拉可笑不出来,她想起另一个迭戈,他模样与他丝毫不肖的女儿,以及他女儿被困在双子塔里的朋友。
我得逃走。伊莎贝拉在胖子放荡的笑声中爬起,踩着绿斗篷的脚印,一脚高一脚低地走起来。我不能就这样被土匪困住。她满心焦急,束缚双手的粗麻绳让她的皮肤又紧又疼,无计可施。我救过绯娜,足以偿还她对我的种种优待,我还有克莉斯在等着我,她只能倚仗我,我绝不能在这里倒下,绝对不行!她将力气灌进沉重的腿脚里,命令它们不准软倒。
胖子刚才提到鱼肚湖,我们一定在湖泊附近的森林里。伊莎贝拉努力回忆宫廷老师教导的帝国版图,然而鱼肚湖是由丘陵,森林,沼泽,密布的河网包围的庞大湖泊,一个名字对辨别方位毫无用处。我甚至连南北都分不清。伊莎贝拉留心去看树枝的朝向与苔藓的茂密程度,可惜的是,她对森林的了解甚至不如她成天蹲在书房里的弟弟安德鲁。我真是笨透了,跟克莉斯在一起这么久,没能学会她半分的学士本领。她总是能够轻易辨别方向,砍倒一片灌木,宽阔的大道便近在眼前。
伊莎贝拉的自我责备持续不断,伴随她沿着兽道穿过一大片枫树林,淌过一条及膝深的湍急小河,登上矮山顶峰,又顺着山梁进入河谷,最后领头的绿斗篷带领队伍爬上一座山岗,沿着窄仄的悬崖山路蜿蜒来到山脉背面,一个盘起褐发的帝国女人等在山洞削尖的木桩子后面,以一个热烈的笑容迎接他们——或者说迎接绿斗篷的归来。
“图哈!”她迫不及待地掀开拦路的木栅栏,奔向绿斗篷,热烈地拥吻他。伊莎贝拉瞠目结舌,不知把视线放在哪里才好。“又来两张嘴?米不多了,饮水也供不起这么多口人,昨天你才说过最近少下山。”高壮的柏莱女人慢吞吞地踱出山洞。她的轮廓比洞口的岩石还要坚硬,苦啤酒色的皮肤底下,柏莱人强健的肌肉有力地隆起。“农民?看这手脚可不像。八成是哪家落难的富商小姐,还是成日在大剧院门口讨生活的穷贵族?”柏莱人的大陆语极为流利,风味却不是洛德赛的,倒有些冈萨罗爷孙的味道。她那双锐利的黄眼睛不住打量绯娜,让伊莎贝拉想起眸色如钢的鲁鲁尔。
可怜的家伙,未曾知晓族人遭逢的厄运。倘若教她得知是绯娜哥哥的命令……伊莎贝拉舔了舔干渴欲裂的嘴唇,决定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我们应该尽快动身。”柏莱人抬高长腿,跨过削尖的木头桩子。离近了看,她更加高大魁梧,黑塔似的带来沉重的压迫感。“贝里老爷的人就在附近,昨天你们出发不久,我就在白鹭溪上游发现了营火,痕迹很新鲜,马蹄印到处都是。我数了三次,战马不少于六匹。”
被唤作图哈的绿斗篷这才从情人热烈的怀抱中抬起头,他拉下兜帽,露出一头与露露相仿的漂亮黑发,笑露白牙。“贝里老爷养不起那么多家丁,他们甚至可能不是雇佣兵,是只为赏金而来的武夫。你知道,那个什么比试大会结束之后,好多只会打架的家伙徘徊在附近,打算捞点油水,睡几个女人再上路。他们整天醉醺醺,不细致,也没有耐心。”
“这些不细致的家伙就快找上门来了。这些日子以来,北上的人反常地少。斧头坏了,我的弓弦也需要保养,我们却一个铜子儿也拿不出来。雨季很快就要到来,如果不能赶在鱼肚湖暴涨之前离开,我们这么多人,怎么付船资?你是从海的那边游过来的人,我们柏莱人可不像你们。”柏莱人抱怨道。图哈的女人放开情人,微笑着握住她的大手,温柔摩挲。柏莱人抿紧了唇,小巨人专有的迟钝脸庞过了好几个呼吸,才显露出轻微的为难神色。
“没事的,乌勒,图哈会处理好这些事情。他不像别人,绝不会丢下我们独自逃命。”兰妮温柔安抚。两鬓剃至头皮的卷发乌勒咬住嘴唇,小声反驳:“我没说他会那么做。”
“我要是你,就开开心心把这批货卸下来,大个子。”胖子拴好了马,与光头合力将绯娜扛下马背。他们搬起帝国首脑来跟码头卸货的船工没有两样,绯娜苍白的脸纠结在一起,伊莎贝拉的心脏跟着紧缩,生怕她就此醒来,与图哈一伙斗得两败俱伤。“瞧她这模样,老子敢打赌,就算卖去洛德赛最好的妓院,也能值不少钱哩!图哈说这两个都是值钱的脑袋,过几天我跟迭戈进城瞅瞅,兴许有哪户屁股流油的人家,会花上满满一袋子银币来赎她们哩!”
关于未来的美妙想象让胖子满面油光,就连那个一路沉默的黑胡子,也“嘿嘿”地乐了两声。图哈点点头,解释道:“她们不是一般人,马鞍上还有都城警备队的标记。实在不行,咱们先把马卖了。瞧那家伙的体格,就算在黑市也能要上个好价钱。等赎金一到手,我们就立刻动身。兰妮怀孕了,最好能雇上一辆马车。”图哈说着,搂住兰妮的纤腰。伊莎贝拉眼里,这位着帝国旅人典型装扮的女子小腹平得跟大竞技场的操场一样,只有脸颊的红晕能证实图哈的话。柏莱人乌勒沉浸在她自己的忧虑里,全然不觉当着“货物”的面讨论计划有何不妥。
“马车,货船也行。有了大运河,可以坐船直达北岭省。我们甚至可以进入奥维利亚境内!同胞们都说,奥维利亚人对柏莱人不错,与我们同桌吃饭,也不给图鲁人套项圈儿。我们可以用剩下的钱买处小庄园,靠近风暴海的北疆土地很便宜——”
“得了吧,你的猪脑子总惦记着什么风暴海,大脚板子明明连鱼肚湖也蹚不过去——”
“妈的,山姆,死肥猪!你再喊一声猪脑子试试!”柏莱人飞跃过及胸高的尖桩屏障,气势汹汹的模样像要揍爆胖山姆的脑瓜子。事实上,她真的动了手,粗大的巴掌将胖子肥白的脸皮扇得发红,胖子不甘示弱,皴裂的旧皮靴把乌勒的大腿踹得砰砰响,两个土匪同时大笑,轻松的气氛持续到夜幕降临,直到绯娜的眼皮与洞内篝火一齐颤抖变亮。
其时伊莎贝拉正用捆缚的手捧着浅木碟子,拨拉碟子里南瓜炖饭的最后几粒米;图哈与兰妮肩并肩,坐得离篝火最远,说着情人间的悄悄话;光头迭戈握着一根黑黝黝的粗树枝,躬身拨弄篝火,又粗又黑的大胡子倒映出跳跃的火色;胖子山姆最快吃完,正吮着肥手指意犹未尽。与他们共同出击的矮个子名叫尼克尔,篝火旁,他沉默地嚼着炖饭,落座以来,视线很少离开伊莎贝拉,神情在机警和阴郁间反复切换,不知为何,一直让伊莎贝拉想起背叛同伴的佣兵班。
绯娜悄无声息地醒了过来,噼啪的火光下,土匪中没人留意到她蠕动的阴影。她在寻找武器,思索克敌制胜的法子。伊莎贝拉费力地转动木碟,试图让一粒狡猾的炖饭离嘴唇再近些。这群土匪真是呆瓜,捆住我的手,却大咧咧把绯娜放在地上,如果他们事先检查过她的双手——不,这群傻瓜又不是克莉斯,绝想不了那么周到。
“嘿,女人。”尼克尔猛然发话,他沙哑的嗓音听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不少,与他微秃的脑袋正好般配。“我一直没能明白,为什么你们这种人,都喜欢把表示身份的东西带在身上。”他舔掉门齿上的南瓜泥,用视线把伊莎贝拉剥了个干净。伊莎贝拉愣住,旋即意识到他一直在打量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胸前的吊坠。
“不!你不能——”伊莎贝拉捧起木盘掷向尼克尔,断然拒绝。尼克尔的回应是一记凶狠的耳光。“小婊子,你应该感谢诸神,现下主事的是图哈,要换了其他人,银枪山姆早把你操得吭不了声了!”他推倒伊莎贝拉,伸手来抓。伊莎贝拉悲愤交加,数次低头欲咬尼克尔手腕,均无建树。吮完手指的胖山姆喷出一串嘈杂的笑声,迭戈拨弄篝火的动静停下来,土匪们落脚的山洞静得诡秘,噼啪的篝火与图哈夫妇的低语仿佛无数细雨,轻敲洞壁。
“放开我!别这样!它是我母亲的东西——
是铜的,它是铜做的,不值钱的!求您——”眼泪一点用处也没有,伊莎贝拉痛恨它们滑落的样子。项链啪地崩断,尼克尔迫不及待,用他卡着南瓜瓤的牙齿校验项链是哪种贵重金属。待他把母亲的遗物凑向他的厚嘴唇边时,伊莎贝拉失去了最后的理智。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挣脱尼克尔的钳制,撞伤他的鼻梁的。尼克尔喷涌的鼻血令山姆爆发新一轮的大笑,绯娜就是在那个时候跳起来,用一块石头终结胖子放肆的笑声的。
“你会为你刚才的行为把肠子都悔青的,女人!”迭戈撩起燃烧的木棍。木棍在他手中舞出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橙红轨迹,但没有一下能碰到绯娜。伊莎贝拉忍不住为她喝彩,紧跟着硬凉的箭簇便抵上她光溜溜的脖颈。“举手投降,否则我杀了她。”柏莱人紧握长弓,嗓音与长影同样沉重。奥维利亚小姐那雏鸟似的希望刚刚展开稚嫩的翅膀,扑扇两下,便被坠落的雪块按回巢里。尼克尔抹去鼻血,咒骂一声,挥拳将伊莎贝拉打倒在地。
“哦?”绯娜挑眉。篝火让她的脸庞一半明丽动人,一半完全埋藏在黑暗里,正如传说中专门食言的脸魔。她一只脚踩在石块上,明亮的半张脸涌上似是而非的笑意。“是谁给你的自信,让你认为我会在意她的死活?你手里那个不过是我从北方弄过来的玩具,不巧的是,眼下我可没心情在意她完好与否。”
“在说大话之前,你最好先确认自己有吹牛的余裕。”乌勒讥讽道。绯娜唇边的微笑冰雪般消融,取而代之的是图鲁人雪亮的刀锋。它从绯娜的肩膀上方缓缓升起,贴着她优美的颈子,抵住下巴的柔软处。
她现在跟我一样,成了阶下囚,下巴抖得像只蛤蟆。伊莎贝拉半脸肿胀,迷迷糊糊地想,心中竟没产生半分目睹仇敌倒霉的快感。被绯娜打倒的胖子呻吟着爬起来,他摸了摸后脑勺,伸到火光中端详,愤怒地尖叫起来。“打烂我的头,打烂了我的头,臭婊子!”他笨拙地爬起来,刺啦撕开绯娜不合身的亚麻衬衣。笼罩山洞的火光下,她雪白的皮肤被染上病态的蜡黄,伊莎贝拉忍不住为她尖叫。
“山姆,你发过誓。”
控制住绯娜的图鲁人低声警告。胖子握拳,喘起来像条得了肺病的狗。“我发过誓,我发过誓!”他愤怒吼叫,双手扒住绯娜的腰带,将它粗暴扯下。“这玩意儿是金的,我敢发誓。”山姆拎起断裂的皮带,将明晃晃的皮带扣展示给脸皮漆黑的图鲁人。“我要这份儿奖赏,当做对我守誓的褒奖!你说你会带我们离开这儿,过上再也不用流血,不用剥皮的生活。你说图鲁人从不说谎,你猜离那时候已经过去多久了,哈?”山姆捏着皮带后退。他肥胖的身体遮挡视线,伊莎贝拉看不见绯娜身形,只听她愤怒咆哮:“别碰它!那是我姐姐的东西,猪猡!”接着山姆笨猪似的身子再次仰倒。这回他重重跌在篝火旁,握皮带的手摔进熊熊烈火之中。山姆尖叫着跳起来,抱着他燃烧的胳膊拼命拍打。兰妮赶过来,帮他扑灭火焰。
屏障撤去,伊莎贝拉再次看到绯娜。她正从地上爬起来,黑红的血淌过她蜡黄的胸脯,看得伊莎贝拉心惊肉跳。然而绯娜对此毫不关心,她扑向火堆中燃烧的皮带,甚至连背后高举带血短刀的图哈也全没放在心上。
第210章 困兽
如果有什么能够将一头狮子击倒, 那一定是发炎的伤口,溃烂潮湿的血痂, 持续不断的高烧。下巴的刀伤让绯娜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最后加起来还不到一顿饭的功夫。朝阳,暴雨,红月,枭声四起的午夜,进进出出的土匪,都被切割成支离破碎的片段,像关于父亲的记忆,像她离去的那一天, 像哥哥, 也像她忠勇的银狮子们。
一定有别的办法,一定可以有别的结局。即便桑夏之战折损近百骑, 我的队伍绵延仍然长达一里, 叛军集中力量,切断了我的中军与前锋的联系不假, 却不可能在眨眼间将他们全部剿灭。那是我的狮子,我的爪牙, 怎么可能被不会骑马的女人撕碎?他们一定在哪里, 集结残部,重整队伍, 擦亮刀剑与盔甲,寻觅复仇的时机——也就是说,成为大家眼中的叛乱者和土匪。
绯娜想笑,发炎破碎的皮肤扯动伤口新生的肉芽,温热的液体溢出来, 搞不清是血是脓。一双绝非来自学士的长茧的手为她抹去血污,绯娜痛苦地闭上眼,她受不了对方视线落在脸上的感觉。我是狮子!她满心愤怒,却无力握掌成拳。我是狮子,狮子不流泪,也不接受怜悯,即便诸神要我们壮志难酬,也得死得像个英雄,就像我的兄长一样。
痛苦随着擦拭的手蔓延。那人手里握有火焰,灼热让绯娜难以从血色的夜晚挣脱出来。不怪他,她心想,他做了他应该做的,像个男子汉一样与怪物搏斗。那山峦一样的巨物燃烧的肩膀看上去比月亮还要红,魔鬼的力量将蠕动的尸兵拼接在一起,它咆哮起来仿如肆虐的风暴,狮卫被它臂膀扫过,蝗虫一样弹起又跌落。她在它的掌中发现了哥哥,它将他挂上高塔,让狮旗穿过他的胸膛。他胸腹弯曲如月,右手仍紧握钢剑。血顺着旗杆,淌过蓝的旗面与白的狮子。百年之后,战狮盔甲再次被染成红色,用君主自己的血。高塔之下,火的手掌疯狂拍打塔身,绯娜听到无数悲泣,来自身后的银狮军团,四散奔逃的贵族与骑士,半死的金狮卫士,死透了的尸兵,总而言之,绝对不可能是她自己。她记得自己手握长剑,红色夺去了她的视野,令她难以呼吸。红的火,红的塔,红的旗帜,红的兄长,一切都是红的,不,它们只是一场噩梦,或许那只是月光的颜色。苏伊斯映出奔流的热血,所以才变得殷红如血。
“不,别离开——我——”悲怆中她捞住一团温热的东西,说不清是梦还是真实。他们出卖了我,泽娅,琼斯,卡里乌斯,禁军的两位元帅,都城警备队只认银币的渣滓,但只要我站起来,只要我作为狮子站起来……
“好好休息,安静地睡吧。”她握着的那团温热说,“过去的就连苏伊斯也无力改变。你的伤口需要你休息,你的身体,你的灵魂都需要。躺下来,深山野地,没人瞧得见。”
混蛋,我也要能站起来啊!绯娜放松肩膀,只觉得脖颈僵硬,像块发烫的木炭。我得站起来,尽快。如果我死在这该死的山洞里,如果泽娅的令官赶在我之前到达泽间盆地……不,绝不可能发生,我可是——
绯娜想要抓她的剑,结果只握到一团湿热的空气。有人握住她的拳头,安放在她身侧。“我也不愿意,但我想你不会希望被蒙在鼓里,稀里糊涂送死。”那个声音接下去说,“图哈派人去了城里,尼克尔和迭戈。前天和昨天都是暴雨,他们应该走不快,幸运的话,雨水会将他们困在森林里,但从昨夜开始,天又放晴了,月亮红得就像之前……”
不,我会保护你的,那晚的事情不会再发生,我保证。绯娜松开拳头,抓向说话的人,却扑了一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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