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在身后啪地合拢,贝里老爷彻底转过来,他挺直背,伸长脖子,努力看向门口,瘦长的身体在笨重的大书桌的衬托下更显瘦削。门内一共三把椅子,贝里老爷自己坐了书桌后面的高背椅,威廉握着手套,毫不迟疑走向桌前的木质扶手椅,转身一屁股坐下,翘起腿把手套搁在大腿上“我把人带过来了,图哈那家伙哼哼唧唧的,一万个不情愿,人质八成不是假冒的。不过她身上,可是一张金箔也搜不到,真的会是什么大贵族的女儿吗?你别老眼昏花,又看错了。”
“你是
——”贝里老爷不理会儿子,眯着眼睛打量绯娜。大热的天,老头子还披了件看起来就让人冒汗的黑缎长袍,阳光下领口绣花的金线发出夺目的光芒。
他好像认识绯娜?倘若都城警备队早已来过镇上,甚至更糟,皇太后已下全国下达擒杀绯娜的命令,那我们岂不是——她僵硬地转向绯娜,对方那碧绿的眼睛瞥了她一眼,低声轻哼,似笑非笑。“扶我过去。老实讲,这段日子以来,我可累得够呛,恨不得眼前立时变出一张羽毛床,让我一觉睡上个三天三夜。”她抬起胳膊,靠向伊莎贝拉。对于奥维利亚的小姐来说,帝国的主人既高且壮,贴近感受,她的身体与呼吸一样沉重,热得让人心惊。
狮子逞强不过也只是为了活下去罢了。伊莎贝拉偷偷抬高视线,仰望她的侧脸。我可以相信她吗?相信她脆弱时期的短暂同盟,相信她会帮助我,感激我的襄助,最后救出我的爱人,可她分明连承诺也不曾给我。
伊莎贝拉抿紧嘴,搀扶绯娜走向空着的那张椅子。威廉抖着脚,哼起不知哪里的乡村小调,向父亲要求一壶像样的饮料。老贝里则目不转睛,浑浊的灰眼睛追随二人的步伐,犹如身后那阴暗的长影。
“说吧,你想要的东西。金子?土地?还是一纸象征荣誉的任命?在我的记忆里,落湖镇最后一位世袭贵族早烂成了灰。告诉我你的野心,要做镇长,还是看上了别家的码头货船,贝里——老爷——”
绯娜翘起脚,一如她出入夏宫,列席宫廷宴会,接待访客时常做的那样。猛然间,伊莎贝拉发现经历过那个血红的夜晚,无休止的泥泞,伤痛,血和泪之后,自己已然忘却,身边的女子是大陆最有权势的人,她常像一头吃饱的狮子,微眯着眼,若有似无的浅笑自带睥睨的意味,而自己曾因她的笑容和注视惴惴不安。
“别称我为老爷,请您不要那样做。我——我叫卡尔,您可以那样称呼我——”贝里老爷从座位上站起来,急匆匆绕过书桌而来。他的视线全在绯娜脸上,一不留神,被桌角撞到大腿,疼得跳起来。很好,他跟从前的你一样,被狮子的注视搅得心神不宁,不安且愚蠢。伊莎贝拉偷瞥绯娜,疑心她是不是早就知道这老爷的底细,因而如此无畏。
“我们——见过?”绯娜挑眉。发炎的喉咙让她忍不住咳嗽。贝里老爷瘸着腿迎向她,瘦削的脊背不由自主躬起来。“十年之前,小人有幸,于大剧场外与奥罗拉殿下有过一面之缘。您,您的容颜,仪态,都与她十分相似。自打您一进门,小人立刻想了起来,奥罗拉殿下跨骑宝马,行过眼前的样子。她的长披风盖住马屁股,上面用金线绣了一头披甲战狮,金子做的雌狮头扣在肩头,为她咬住披风……”老头半握拳头,扣在自己肩膀上比划。亢奋令他的秃额头冒出一层细汗,他浑然不知,浑浊的灰眼绽放出异样的光彩。他那自命不凡的傻儿子回过身来,惊讶得像只望见骨头不翼而飞的瘦狗。
“您,您那时候也在,骑行在奥罗拉殿下右手边,虽然是个孩子,但已能自如操控北岭的成年战马……殿下,我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不……”绯娜深深吸气,方才展露无疑的悲戚似乎只是错觉。其实你也可以流泪。伊莎贝拉黯然。故国,姐姐,落入敌人手中的家,谁能否认那不是一场悲伤的噩梦呢?唉,不过要是让她知道我自顾自的想法,一定又要嘲笑我了罢。
“你于尸潮的冲击下护驾有功,等我返回夏宫,一定重赏。现在嘛——”她按住扶手站起来,起码她想要那么做,然而虚弱令她错判了扶手的位置,滚烫的手握住垂在一旁的伊莎贝拉的手腕。
“噢,看在诸神的份儿上,有这个时间闲聊,为什么不将镇子上的学士请来,为你们的殿下瞧瞧伤口?她的下巴上那么大道口子,你们都装没看见吗?还是贝里老爷您以为,一位死去的殿下能换回更多荣誉?”虽然就眼下的情况来看,还真的可以。
“学士,镇子上面已经没有学士了,这位……大人……巴迪学士接到双子塔调令,命令他立刻动身,前往殿下位于泽间的领地。我,小人可以差人送信去最近的镇子上请求学士的帮助,不过老实说,据巴迪学士所言,附近大城市的也一样啊!”
学士全体前往泽间?泽曼学士曾说过,秘法学会的命运与帝国的命运休戚相关。双子塔位于洛德赛,洛德赛乃是当今秘法无可争议的心脏。行走大陆的学士,全都由洛德赛出发,向外派遣。伊莎贝拉一时想不出是什么让西蒙大学士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只能转向绯娜。
“棒极了,了不起的孟菲大人。”绯娜跌回椅子里,仰起脸抚摸脖子上的肿胀的伤疤,眉头痛苦地拧在一起。“早该知道,背后没人撑腰,借她两个胆子,她也不敢!哼,神殿做得好梦,比酒神的还美!”
“是孟菲大神官的缘故?”伊莎贝拉惊道。
“你们的大神官和看上去的那副笑盈盈的模样可不一样呢。如果说他的人生只有两个愿望可许,除了让神殿的阴影笼罩狮椅,另一个就是驱逐秘法吧。真是托了他的福,只要我能……”绯娜再次站起。激动的情绪让她的伤口通红,她将唇抿成一条直线,向前迈出一步,而后直挺挺栽倒。贝里父子僵在原地,只有老贝里的眼珠尚能微微转动。他的秃额头上挂满大事不妙的汗水,嘴唇,双手,两条罗圈腿一齐颤抖。
第217章 流星雨(三)
诺拉肩膀挂着包袱, 快步走在榕树阴凉的影子里,她的皮凉鞋踩在碎石子路上, 硬底啪嗒作响。她本打算装扮成更加不惹眼的平民,但未经暴晒的皮肤和细嫩的双手让她不得不妥协。小商人的女儿就挺好,洛德赛足够拥挤,神殿的爪子没那么容易伸到肩膀上,只要她别像某些傻瓜一样,妄想从西大门混出城去。
少年学士连篇的叱责犹在耳畔,他的哀嚎也还在,诺拉皱紧眉头,把这些白白耗费心神的干扰赶出头脑。
双子塔倾倒, 学士被囚, 大学士们或死或伤,要不然就是不知所踪。洛德赛已成阴霾之地, 此处不宜久留, 秘法的火种绝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复燃,但在撤退之前——
诺拉瞥向身后, 赤足的年迈图鲁奴隶拱起背拉着板车,一步一□□, 板车上的瓦罐叮叮当当, 他的主人跟在后面,拔开水袋的木塞子, 仰头猛灌。跨骑栗马的女人行色匆匆,只有红色的披风留下鲜明的印记。她策马驰过大门紧闭的酒馆,旁边的二层小楼顶上,居民们搬出凉床卧榻,手摇蒲扇, 大声交谈。道路两侧的居住区内,屋顶天台上的情形大多如此。连日以来,背叛,谎言,鲜血将帝国的首都浸透,哀悼日内,酒精,戏剧,比武都被勒令禁止,却挡不住平民观赏罕见天象的热情。
今夜是百年不遇的骑士座流星雨现世的日子,也是最后的机会。
诺拉咬紧牙齿,将计划再次梳理了一遍。都城警备队的主要心思放在制止哀悼日期间市民的违规行为上,只要有足够的空子可钻,一切就还来得及。“等我把你找出来,我们就背好拓印文件,找一个适合播撒种子,让秘法之树开枝散叶的地方,完成伟大的创举。”诺拉掏出伪装成指南针模样的跟踪器,其上朱红的箭头指向废墟的方向。她再次确认背后并无巡逻队,吵嚷的乌合之众也并未注意到自己,快步钻进最近的小巷子,动用秘法绳索,翻越墙壁,赶向那片脏乱污浊的海崖。
逗留无名山,钻研灾变纪古纹章的甜蜜日子里,诺拉抓住机会,趁鲁鲁尔熟睡时将追踪器埋在了她背上。连日的战斗,警戒,劳作让她睡得很熟,几乎没费什么工夫,只有给她抹上麻醉剂的时候,她在梦中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不知道能维持多久。”诺拉又看了一眼跟踪器,加快脚步。埋入皮下的追踪装置她还从未在人身上用过——老头子除外——意外随时会发生,埋件脱落,被吸收,秘法波动太弱以至于接收不到……诺拉停下脚步,被老头入侵过的甲虫被她放在包袱的夹层里,她再次尝试,甲虫如同昨日,温柔但坚持地拒绝了她。“我这是怎么了?我出了什么事?”诺拉按住额头。净做些没有意义的事,这可不像你,诺拉,如今你可是秘法最后的希望。
诺拉努力将胸膛里空洞的感觉当做风吹汗毛的无意义感受,走向弯曲的黑铁护栏。熟铁插进板结地块的痕迹有些陈旧,暴雨和海风携手抹除土地的伤口,尘埃将往事掩埋,栅栏后面,原本就一塌糊涂的柏莱村彻底成了一团紧缩的丑陋黑疤。没了粪味,海风也变得寂寞。风神透明的手指穿过倒塌破败的屋舍,拨弄出无数寂寥的咖喇声。
事先放出甲虫侦查过,几日以来都不见警备队巡逻。柏莱街本就是洛德赛人脸上的烂疮,如今有个堂皇的理由剜去再好不过,对于柏莱人来说,帝国境内没有比此处更安全的地方了,即便有,也遥不可及。我的密尔充满了智慧,愚者的眼睛难以发现。
诺拉动用绳索,轻易翻越了围栏,落地之处,废墟旁浑圆的石头上生满苔藓,蘑菇藏在阴影里,从断裂的木料缝隙中探出苍白的脑袋。道路几乎是没有的,诺拉在倾倒的屋隅间摸索前行,海风摇晃疏松的木梁,掩盖住远方乌鸦的聒噪叫声。此处属于去年柏莱街上焚毁的残垣的一部分,即便在村子人丁兴旺时也罕有人至。外行一定看不出来,但诺拉学士清楚土地被荒废的真正缘由。挖开地基,兴建住所会破坏深埋地下的柏莱古纹章。鲁鲁尔自己也说不出柏莱村下的古纹章究竟是哪位鲁鲁尔所为,自然也无力重建。事实上,有理由相信,覆盖整个村落的庞大纹章并非由某任鲁鲁尔独立完成——尽管柏莱人的寿命长久得惊人——那些逝去的柏莱祭司拥有难以置信的学识与强大的秘法能力,久居大陆让他们逐渐虚弱,失去与光明王的联系,同时也失去了力量——至少鲁鲁尔是这么认为的。
开什么玩笑,说得大陆是秘法的沼泽地一样。没有什么光明王,大陆的秘法之花也结出了丰硕的果实——诺拉费劲全力,用力顶开倾倒的立柱,钻出烧焦的荒屋。一只黑色的鸟儿扇动翅膀,“哇哇”大叫着从她头顶飞过。她舔了舔被海风吹得发干的嘴唇,倾倒的双子塔让这果实的味道苦涩难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我们复兴古纹章,将散步大陆的空间之门连通一气。有史以来,秘法的突破总能带来研究与创造的黄金时期,上一个黄金年代的尾巴就攥在莫荻斯大学士手中。而她,成功将自己的雕像摆在学会各处,成为无数学子崇拜的偶像。
诺拉甩开膀子,朝鲁鲁尔的院落大步前进。贯穿柏莱村落的长街两侧,无人打理的柏莱人尸体随处可见。暴晒,海风,时而的暴雨,阴暗处活跃的食腐动物处理起尸骨来,比经验最老道的秘法师还拿手。尸体的味道早与他们的皮肤肌肉一齐消失,留给回访学士的只有皑皑白骨。诺拉扫视那些巨大的骨骼,残留骨骸中的箭头与短矛仍然反射出金属耀眼的白光,黑中泛灰的废墟之间,点点白光鱼鳞一般,躲藏在暗影的深处,而行至两排于火灾中幸存的棚屋时,却一具骸骨也找寻不见,只有那些被抛弃的弩矢与断剑,寂寞地躺在被烤得硬邦邦的泥壳上。
有人挪动过这些尸体。诺拉侧过头,缺了一大块的土墙前钉满十字弓箭,曾经有人试图翻越土墙躲避,但未能得逞。在帝国弩齐射中被命中的墙壁勾勒出遇难者宽阔的脊背,墙壁牛粪饼上的血迹业已干涸,需得凑近才能将血液与干粪区分开来。
有人将柏莱人的尸体运走,但却没留下痕迹。土墙让诺拉耽搁下来,她掰下一小块牛粪,在手中碾碎,细细查看。一个土黄的影子自余光中一闪而过,她猛然惊觉,扣紧发射冰箭的秘法手环,朝向异动的方向。
“什么人!不回答的话,我就当你是听不懂人话的那种了。不管秃子如何吹嘘,大陆之上,论单人的破坏能力,秘法师仍旧首屈一指。你要是不想被炸成碎片,立刻举起双手给我出来!”
除却海风吹拂,鸦群争斗,没有别的声音。诺拉咒骂几句,伸手去摸袖子里的秘法灯管,这才想起来为了隐瞒身份,她把那东西收进了背包里。“该死的。”她抱怨。土墙内的木板同时发出响动,赤足跑过硬泥地的是个流浪的孤儿,他赤裸上身,双手握着一根尖锐的焦木,红金色的眼睛被深色的皮肤衬得又大又圆。这家伙一定是个柏莱人,他有种诺拉说不上来的,只会在柏莱人脸上看到的神情。诺拉明白其中一定有无聊的仇恨,至于别的,秘法的追求者懒得浪费宝贵的精力追究。但他的头发,他的发色却是该死的深灰,绝非受光明王祝福而生的正统柏莱种。
不管什么神都诅咒的杂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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