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你得到了什么?傲慢,猜疑,新一轮的堕落而已。沮丧的灰纱遮盖你的头脸,而你却在这里,嚼着李子,为那头纱上的花边沾沾自喜!”
“大神官大人!”泽娅倏地坐直,怒吼起来。“容我善意地提醒,眼下您是受我邀请而来,正在我的花园,接受我的款待——”
“你的,你的,你的。”那瘦巴巴的老头子打断她,泽娅没说完的话顿时梗在喉咙里,让她绷紧了脸,顾不得仪态,连眼珠子也鼓了起来。“月光下的一切,都是诸神赐予的。而你怒目而视的神的仆人,正拼尽全力,要夺来命运的宝剑,让你能够亲手握住它的剑柄。”
又来了,什么命运的宝剑,你可真会逗乐。要不是眼下国丧,剧院不能演出,来出大神官亲自登台的喜剧表演,一定万人空巷。“泽娅贵为皇太后,不过也是凡胎肉体,没有那个荣幸,聆听神音。不过依我看来,区区爵士的剑,再厉害,也就是把刻有纹章的帝国巨剑罢了。您的消息一定哪里出了错,倘若那东西真是什么命运之剑的话,克莉斯爵士本人为何不用它改变自己的命运呢?弃儿,养女,半血的猪人,倚仗的王储去世,养母撒手人寰,恋人死于战乱,持有您心心念念的宝剑,她那可悲的命运可没半点改善呢。”甚至变得更加悲惨。“那哪是什么命运之剑,哀伤之剑还差不多。”
“收回你的话,蠢货!你将为今日的愚蠢付出代价,我保证!”
他说什么?管我叫什么?!泽娅无法再忍耐,拍案而起。大神官同样看向她,乌黑的眼珠子快要从他苍白无毛的面孔上蹦出来。卫兵,拿下他!这无毛的老头子当众羞辱摄政皇太后,怎么论罪也不过分!泽娅想要大吼,嘴唇却跟木雕一般,又重又硬,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她大惊,紧接着那木头似的感觉侵入口中,占领咽喉,顺着食管飞快地往下钻。我病了!快请学士!她脊背冒汗,想要抬起胳膊呼唤女侍,眼前却突然一黑。夜幕在眨眼间降临,流星拖着白色的长尾,一颗接一颗,划过深红的夜空。“悲伤令骑士落泪”,孟菲大神官的嗓音响起来,就连银河也觉得厌烦,拼命拧起腰,避开他直视的眼神。后来泽娅发现,原来望向星河的,除了大神官,还有自己。
“我一定尽全力彻查,夺回命运之剑。”她听到自己麻木地说。那是我在说话吗?泽娅满腹狐疑,还是又一个真实的幻梦?我为什么要向他道歉?为了他那可笑的说法,我明明派出狮卫与特别尉队,将绿影庄园,甚至双子塔都搜了个底朝天。我为你抓到她的图鲁管家,拷打克莉斯爵士本人,给她下药,连哄带骗仍然没能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最后连前爵士本人,都成了一粒被你渴求的所谓真相榨干的猪油渣。她已经是一个死人,作为废料被学会抛弃,你却还不死心,仍要从猪油渣里面抠出珍珠来。你为何就是不承认呢?你根本就不是什么神的仆人,只是一个既狂妄又爱做梦的老人罢了。你在苏伊斯大神殿地下珍藏的剑座只是你吸多了贡香生出的幻想,除了自己的醒悟,你什么都不缺。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吐了太多存稿,本周只更新一章。下周起每周只能更新两章了
第220章 克莉斯
刺入身体的那一剑将一切都切断。克莉斯明白自己仍在呼吸, 证明她仍活着的证据仅此而已。白昼与黑夜的交替,摇动的烛光, 学士们手中反射秘法光照的金属器皿,脑海中翻涌的思绪,全都凝固下来。愤怒与恐惧不曾造访她的心门,她不再有恨,也不能去爱,映入眼底的一切纠结成一团难以分辨的灰,她说不出自己身处何方,究竟度过多少时日,被切开的身体有没有在痛。
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股力量, 由黑岩堡的地下释放, 侵入她体内,将她破损的身体不断重新黏合起来的力量, 也凝固了。她断裂的骨骼无法再自行复原, 破碎的皮肤与肌肉黏连在一起,嘴无法张开, 眼也瞎了,腰背, 四肢不知出了什么问题, 让她只能维持蜷缩的姿态,活像油锅里被炸得透熟的死老鼠。
事实上, 对于学会来说,她与一只死老鼠已经没有实质区别。失去自愈能力,她不过是一个白皮肤的半血柏莱人,跟秘法光照下的老鼠一样,被固定, 被切割,被记录,再被他们扔去老鼠该去的地方——起码一开始的时候,克莉斯如此笃定。出乎意料的是,前往焚化炉的板车停在了更加凉爽的地方,有人冰凉的手指掀开覆盖她身体的亚麻布,触摸她。那是自遭遇背叛以来的第一次,陌生的感觉犹如落在头顶的冰雨,让她忍不住颤抖。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片刻之后,真的有雨落在脸颊上。克莉斯只想扭过头,将脸藏在板车下面,但她与自己的身体失去了联系,只能任由破碎畸形的面容屈辱地呈现在他人面前。说话的人伏下来,克莉斯听到她在骂脏话,然后意识到现在她说的才是大陆语,在那之前,在她的话语伸出魔法的手指搅动她凝固的世界的时候,她用的是另外一种,更久远,更庄重,更雅致,本身即是魔力的语言。
柏莱人的古语。
克莉斯的呼吸急促起来,有什么东西快要顶破她干瘪的胸膛,破土而出。她破碎的喉咙,缺失的舌头让她无法言语,仅存的知觉寻觅不到出口,那感觉让她不断祈祷,希望能够立刻死去。可是,应该向哪方的神祇祷告呢?
“你不会有事的,”鲁鲁尔用柏莱语告诉她,“听我说,你是新纪元的向导,光明王的转世,刀剑,火烧,帝国种过家家的秘法都不能把你怎么样。你会重新站起来,只要你接受自己的命运。到那时,我们就能够返回故土。这些追随我,战斗直至最后一刻的柏莱种,都将成为您伟大的战士,请您为他们祈福,允许他们沐浴圣光,侍奉您左右。”
追随你的柏莱种,不是只剩下那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的柏莱女孩吗——不,半个柏莱人,跟我一样。克莉斯自嘲。鲁鲁尔的银瞳多半也跟我的一样,瞎得彻底。她们把克莉斯卸下了车,一开始鲁鲁尔打算背她,但她畸形的身体无法控制平衡,滚倒数次,终教固执的柏莱人放弃。最后是花斑找来一副床单样的东西,把她兜在里面。“把两端绑在棍子上,我们就能抬起她!”她向鲁鲁尔解释。
“虽说她现在还不是,但究竟是光明王的躯体。像抬猪一样对待王座,实在是——”遥远的雷声最后终结了鲁鲁尔的犹豫,比起捆绑成猪,她显然认为雨水更令她王座的躯体受辱。
真是不幸,屈居洛德赛忍受上百年的屈辱,最后献给光明王的,只有这么一副畸形的躯壳。柏莱人的神不知和帝国的是否一个脾性,会不会恨,会不会像威尔与莫娜尔那样,怀有自己的私心?关于柏莱人的事,我所知甚至不如诺拉多,说到底,我既不是柏莱人,也不是帝国人,最后甚至可能不是人。光明王来取走她的躯壳的时候,是不是一切终于可以结束?
克莉斯疲惫得只想睡过去,但鲁鲁尔不肯放任她离去。她用蒸汽蒸她的身体,用她那口大黑锅熬出的古怪汁液为她擦洗,在她身上写奇怪的字。麻痒的感觉蚂蚁一样,令皮肤的触感一点点恢复,她写的应该是某种传承于鲁鲁尔之间的古柏莱纹章,比起救人,更是为了替光明王擦洗干净座椅,恭迎她的降临。但她从不现身。月亮圆了又缺,野狗穿梭于废弃的村舍间,在夜里像狼一样嚎叫。偶有幸存的村民前往鲁鲁尔的住所,仍像以前一样供养她。她把为光明王准备的躯壳藏起来,从未向任何人提起。日复一日,她除了忙着熬制汤汁,为克莉斯擦洗身体,灌汤灌水,似乎失去了交谈的能力。只有女孩花斑,趁鲁鲁尔疏忽之际,掀开帘子进来,跟她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话。
“鲁鲁尔曾经先后救过二十一个孩子,我是说,我这样的孩子。您见过灰狗,海蛎子是村里少数能游泳的,从前常常捡回牡蛎,海螺,龙虾带回来,最后他消失在海里,我们只找到他的背篓。
然后红叶就病了,连鲁鲁尔也没有办法,粗盐说她在村里活不下去,一个人去了北方……鲁鲁尔说那样不好,她乍一看是个纯血,但只要报上名字,外面的族人待她只会比村里的还要刻薄……”痛苦的记忆令身边的女孩儿抽泣,她冰凉的手指触碰克莉斯的皮肤——克莉斯猜想那应该是她的手——指间开裂,生满老茧,全然不似她这个年纪的女孩该有的。“您不要责怪鲁鲁尔。柏莱人都是光明神的后裔,让帝国人污染柏莱人的血脉,在任何一个纯粹的柏莱种眼里,都是不可饶恕的亵渎。鲁鲁尔因此没办法为我们赐名,她是想的!我知道!可她不能玷污王座……”
克莉斯以为她打算要求什么,就像帝国人喜欢跪拜泪墙,向他们的神明许愿那样,然而花斑什么都没有说,直到下一次她抓住机会。
平常的时候,她都是赤脚而来,那一次,却套着靴子,鞋底坚实,皮革的味道刺激又陌生,仿佛是上个纪元的事。克莉斯不知道自己的面容有何变化,只听女孩蹲下来,手指抠着皮靴的边缘,低声倾诉。“您也不喜欢是吗?鲁鲁尔说哪有油给这玩意儿上,不多久它就会皴裂发霉,不堪一用。再说故里未归,鲁鲁尔的亲随却耽于享受,流传出去,是要教其他鲁鲁尔笑话的。”她的最后一句话是用柏莱语说的,听上去有股与身份不合的庄重。女孩身上的亚麻衣沙沙轻响,克莉斯认为她低下了头。“可是,我连纯种柏莱人都不是,跟鲁鲁尔亲随又有什么关系。再说了,风暴海以南,除了鲁鲁尔,哪还有其他鲁鲁尔能来嘲笑我们。”她捏起袖子,擦拭脚上的靴子,听上去很是用心。“我答应过奈莉,一定会穿她送给我的靴子。‘靴子不穿还有什么用啊!’
我告诉她想把靴子收起来的时候,她看起来可不高兴了。您知道,光明王厌恶谎言,光的信徒不应说谎。”
图鲁人从不对爱说谎。弥兰达的声音回响在克莉斯空旷的躯壳内,遭受致命一击的肋下卷起痉挛般的剧痛,瞬间穿透她的身体,后面女孩再说了什么,她全没听进去。克莉斯不知花斑把她得自空堡的皮靴藏去了哪里,再次潜入内室时,她又是一双赤脚,踩着石头地面啪嗒作响。
“火神树开花了,红艳艳地,就算在梦里也能看到!昨夜起了大风,村口的鸦巢里的小鸟掉在地上,要不是我发现及时,就要被野狗叼了去哩!帝国人不喜欢乌鸦,说它们黑色的翅膀只会惹来灾厄的注视,都是胡说八道!在我们柏莱人眼里,万物自有感情,不为人而生,更加不会给人带去什么厄神黑色的消息。呸,除了光明王之外,世上没有一个真神!”她抽自己,听上去很用力。“伊莎贝拉说,她想要看火神树盛开的样子。我替她采了几朵完整的,夹在那个学士的大书里,她一定会喜欢的,对吗!”
克莉斯心中五味杂陈,幸而女孩用不着她回应,自顾自地钻了出去。下一次私会,她将一个冰凉滑腻的东西塞到克莉斯手里。“野樱桃都熟了,又红又甜。鲁鲁尔说您还不能服用野果,但您想摸一摸的,对吧?大家不在村子里住,村里的路没以前那么湿了,从前种下的树都挂了果子。芒果第一次结出那么大的果子,又黄又沉,从前我们摘不着,现在人少了,夜里果子落下来,就那么烂在地里。”然后她开始说起村落的景色,柏莱村在屠杀后完全被废弃,尸骨随处可见。信奉光明王的花斑对死人并不如何害怕,小女孩跟她的鲁鲁尔一样笃定,有一天眼前这个残废的克莉斯将化身成她们的神王,带领族人返回梦中的家园。
我连风暴海都没有去过。漫长的蜷伏中,女孩花斑时不时从外面捎回来一些东西。某种植物的花,饱胀发热的芒果,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小野狗,湿漉漉的舌头不停舔着克莉斯手心。孩子生怕她寂寞,有好几次,她都很想告诉她,她其实并非完全看不见。某一日,朝阳升起,脸贴草席,双眼紧闭的她看到一个淡紫色的瘦长影子。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她还是辨认出那人留有淡紫的长辫子,以及跟发色一样显眼的淡色双瞳。从那以后,只要阳光强烈,她时不时能瞥见,鲁鲁尔手持长柄勺,搅动她的大铁锅,花斑负责寻找食物,专门爬上树,为鲁鲁尔石屋里的废人采上一朵泛紫的花。她看到柏莱村伤口一般纵横散乱的细长土路,缺了走动的人马,那些恼人的黑泥干涸下来,看上去成了深紫色的斑块。村中过半的屋舍焚毁倒塌,偶尔能在其中发现淡紫色的粗壮骨骸,鲁鲁尔没有要收拾他们的打算,任由野狗钻来钻去,将它们据为己有。
后来,在一个紫云棉絮般铺满天际的傍晚,村里摸进来一队兜帽罩头的家伙。深紫的刀鞘从他们腰侧探出头来,有人背着十字弓,威力比帝国重弩略轻,但易于操控,近距离更易造成杀伤。他们带来两条帝国獒,每只都如小马驹一般大小。这货兜帽客进村以后,直向村落中央而来。花斑又掀开皮帘进来了,克莉斯试图提醒她,可她无用的身体是只佝偻的虾米,除了生产秽物,什么也做不了。
“唔啊啊啊啊——”
陡然的发声吓了女孩一跳。她扑过来,查看她瞳孔灰白的残废眼睛,拂过她破碎的下巴。快跑!叫上你的鲁鲁尔,跑呀!克莉斯挪动肩膀,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那没用的身体只颤抖了几下,活像被燕麦粥噎住的残废。鲁鲁尔倏地掀开皮帘,脚底的草鞋发出急切的声响。“有人来了,一定是神殿的人,缺眉毛的老秃子!”她用帝国语咒骂,蹲下来恭敬地念起柏莱古语,请求克莉斯允许自己的触碰。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搞仪式!克莉斯急得快要烧起来。散乱的心神让她失去超然的视力,双眼重归黑暗。鲁鲁尔找来羊毛毯将她裹好,扛上肩膀。野狗狂吠,乌鸦的翅膀惊动了风,袭击者的斗篷底下穿着铁靴,焚烧过后的梁木残骸被快步踩碎,刀的气息钻出刀鞘,沿着干硬的泥路快速袭来。
他们是为我而来,放下我,跑吧。克莉斯被裹得像枚茧,倒挂在鲁鲁尔背上。发发慈悲,让我就此结束。反正我是你们那个什么神王选定的躯体,说不定就此完成你期盼的奇迹呢。鲁鲁尔听不见她的心声,她掀开盖子,笨拙落地,将克莉斯安放在粗石地面上。昏暗的甬道中,阴凉的风低声吟唱,老鼠被惊动,细碎的脚步循着隧道远去。
是鲁鲁尔那条不成器的下水道。克莉斯明白过来,心中愈发绝望。井盖被匆忙盖上,克莉斯以为她们终于明白应该逃跑,于是睁大残废的眼睛,拼命聆听,结果除了老鼠的脚板跑过粗石,吱吱叫着谈论她这个侵入它们世界的废物,什么也没有。但愿她们顺利逃走,何必守在族人的尸骨堆里,遥望那梦境一样的传说。没了我,她们可以北上,虽然无法通过风暴海,但奥维利亚人待柏莱人还算友善。运气好的话,在她们有生之年,奥维利亚大公还能保住他的国土,让奥维利亚人得以维持他们的友好。就让我烂在这里,请降下帷幕,教悲伤的乐曲停止弹奏。克莉斯蜷起身体,她不知道自己做到了没有,提起膝盖的努力熬干了她的心神。她沉入梦境,躺回绿影庄园,幼年所居的卧室兼书房,那张一人宽的窄木板床上。时钟滴答作响,前往皇家骑士学院的马车即将出发。她掀开被子,一跃而起。
第221章 落湖镇尸潮(一)
“进来吧。”伊莎贝拉将干热的手巾重新换过。绯娜的脸看上去很红, 不知是夕阳还是发热的缘故。她迟疑片刻,收回伸向绯娜脸庞的手, 垂在身侧。“把这个给她灌下去,明天早上就能退烧。”图哈推开门走进来,木碗里药汁的味道让伊莎贝拉皱起眉头。她起身推开玻璃窗,靠高利贷发家致富的贝里老爷大概十分害怕仇家找上门来,连二楼的卧室也钉满铁条。绯娜昏倒时,他毫不迟疑腾出房间。从悬挂的栗色幔帐与地板的酢浆草与剑的马赛克拼图来看,房间很可能是贝里老爷自己的。他对眼前这位大陆第一尊贵的女人的期冀不言而喻,然而谎言被揭穿的恐慌正如铁栏杆的阴影,笼罩伊莎贝拉头脸。她回首望去, 铁条黑色的影子切割悬挂幔帐的大床, 床上的绯娜蜷起身体,额头的湿布巾因而滑落。图哈把木碗放到床边的矮几上, 替帝国的主人扶正布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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