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外面,男人的背囊被月桂斜伸的粗壮枝干勾住,一双脚垂在袍子外面,乱蹬一气,脚上凉鞋断裂的带子飞起老高,最后干脆连鞋一起飞了出去,被月桂叶丛勉强托住。
“我不去!我不去!我会死在路上!我,我不听学会的!大学士说话也不行!我不是,我不是他们中的一个!我只会少少的东西,只对气球有兴趣!求求您,别抓我——”
第225章 灰胡子
“我们都叫这家伙灰胡子, 他是巴迪学士的佣人,脑子有些——”威廉敲敲自己的额头, 咔嚓一口将苹果咬得汁水飞溅。“镇长和父亲都曾提供佣人给巴迪学士,但是学士嘛——”威廉挤挤眼,抛出一个“大家都懂”的神情,“要没有些怪里怪气,双子塔都不收哩。”说完耸耸肩,自以为完美回答了绯娜的问题。佣兵们按照绯娜吩咐,仍旧在五层高的石塔内翻检,不时弄出一连串金属撞击声。守护石塔底层的佣兵抱住肩膀,靠上石壁, 视线漫无目的地飘向别处, 对疯疯癫癫的灰胡子缺乏基本的兴趣。
威廉应该没有说谎,伊莎贝拉得出结论。“你叫什么名字?大名。”她扮演银狮, 替绯娜询问, 踱向蹲在石厅正中,将包裹抱在怀里的邋遢中年人。他抬起视线, 额头皱纹叠成三道深刻的横线,黄绿的眼睛虽然明亮, 其中野兽样的惊惶却无法忽视。他像只受惊的兔子, 视线不断在绯娜,伊莎贝拉, 威廉三人身上跳跃,丢了鞋的脚露在袍子外面,脚趾不安弹动,要不是绯娜命人关上了塔门,只怕这家伙现在就要夺路而逃了。
“灰胡子。姓名实乃他物的赋义, 跟本质没有关系。”他大力吸鼻子,透明的鼻涕依附在深灰的鼻毛上,被射入石塔的阳光照得发亮。“学士的架势。”绯娜评价。灰胡子瞥了她一眼,抬起黑乎乎的手拭去鼻涕,尔后继续搂着包裹,端详油腻的窗玻璃。他抱住膝盖的手指节粗大,右手食指的指甲不知丢在了哪次疯狂的实验里。
“如您所说,巴迪学士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瞧他把老爹让给他的土地弄成了什么样子?这座塔原本用来供奉六世皇帝,顶层则有威尔的壁龛。当初为他腾出地方来的时候,泰德准没料到今天的局面。”
“没错,我只是半个疯子罢了!让我走,放我走吧!”自称疯狂的灰胡子读懂威廉揶揄的笑容,陡然间转向绯娜,睁大他闪亮的小眼睛。“让你走?没问题。”话音未落,灰胡子便蹦了起来,张开双臂想要拥抱绯娜。不知是她的面容还是包裹身体的丝绸斗篷让他却步,灰胡子上身扑过去,缺了草鞋的脚慢了好几拍,最终顿住,撅着屁股以半跪不跪的诡异姿势迎向绯娜。绯娜轻笑,威廉的目光轻巧地移向她,落在她被阳光照亮的脖颈间,足有好几个呼吸,注意到伊莎贝拉的视线后,那家伙立刻望向二楼,假装关心佣兵的工作,更加令人不齿。
“我可以赦免你,与此同时,统帅的职责令我必须赏罚分明。你身为秘法师的仆从,本应忠诚于他,却违抗学会的命令将他抛弃,不仅如此,甚至侵占学士财产——”绯娜似乎没注意到伊莎贝拉与威廉的交锋,注意力都在黑胡子身上。她的目光向来锐利,灰胡子被她刺得蜷缩起来,像棵被狮尾扫中的含羞草。
“这是我的!我一个人的!巴迪让我拿——我可以拥有自己的财产,我是助手,不是奴隶,不是柏莱人!没人能夺走它们,没人可以!必要的话,我要去洛德赛,请求皇帝亲自裁决!我去过双子塔,我认识路!”
绯娜“哈”地笑出来,灰胡子把包袱搂得更紧,悉索的声音从他怀抱内发出,听不出属于什么器皿,这下子,就连伊莎贝拉也好奇起来了。
“这很公平,灰胡子。我放你离去,不过你得留下从学士手上搜刮来的东西。秘法师的一切属于秘法协会,而秘法协会,隶属于我。主人找你要回自己的东西,就算是奥特亲至,也不会质疑我的裁决。”
说完她打个响指。威廉趁机扑上,与灰胡子拉扯起来,伊莎贝拉愣了几个呼吸,然后才意识到那其中也该有自己的一份。诸神啊,我都在做些什么。父亲一直教导我,要怜悯贫弱之人。我修习弓术,依靠自己的力量赢下一场场战斗,结果却伙同好色的帝国男人欺负一个半疯的老头子?伊莎贝拉不肯出力,倒不妨碍威廉和灰胡子你来我往。几个回合之后,包袱外层的布料终于被撕开,那柔软的亚麻色内衬,干净得与巴迪学士的石塔格格不入。伊莎贝拉愣住,拽住灰胡子袖管的手没再用力。灰胡子来不及收回力气,自然搞得自己四脚朝天。他的包袱甩出去,里面不知什么东西破了,亚麻内衬上透出一团油渍般的污迹,寸寸扩散。
“布朗!铁锹!”威廉直起腰,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大喊佣兵。佣兵们巴不得从翻破烂的肮脏工作中解脱出来,冲下楼的动静像群冲向食槽的猪。灰胡子大声尖叫,肮脏的手伸进包袱里。要是他掏出个秘法炸弹,我们岂不全得完蛋?伊莎贝拉警觉,奔到绯娜身边,换来她的再三审视,不知又瞧出了什么来。
“或者——”绯娜背起手,她的声音令灰胡子和佣兵都安静下来,手臂上留有长疤的铁锹推搡前面的布朗,布朗握住楼梯扶手,静待绯娜的命令。“你把包袱打开,只要能证明真是你的东西,让你带走也无妨。”
灰胡子的嘴巴登时闭紧,明亮的小眼睛睁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绯娜,警惕地判断她的信誉和权威。绯娜淡然一笑,示意威廉唤来其余佣兵。“你打算在屋子里给我看,还是去院子?别指望你的腿能快过我的马。”灰胡子沉默地爬起来,满是尘土的长袍面向紧闭的石塔大门。铁锹快步赶过去,抢在他之前打开门,唯恐他趁机溜走。
木门吱呀打开,风忠实地将院落中的异味送入石塔,伊莎贝拉不由得屏住呼吸,脚板仿佛粘在了地板上,花上好大力气才能抬起来。
“你出入双子塔时,可曾听闻过此人?”佣兵看守灰胡子,鱼贯而出,绯娜陡然间发问,伊莎贝拉抬起的脚顺理成章地放下来。“这个人?”半疯不疯,连个名字都没有家伙?绯娜点头。“他的身上……他的眼睛里……有种学士才有的东西。”狮子碧眼微眯,打量慷慨的阳光中,灰胡子发白的蓝袍子。“算了,都一样。学士也只是凡人。你可知道,难缠的邻居不准你挪动院子的篱笆时,如何将他说服?”绯娜挑起一侧嘴角。又来了,伊莎贝拉忍不住嘀咕,帝国伟岸的君主又要摆出她狮子式的自信神情,炫耀统治的智慧了。她奥维利亚淑女的微笑懒散至极,不愿大费周章配合,只漠然地看向得意洋洋的狮子。
“拆掉他的围墙,他就会同意你挪篱笆了。”
这就是你威胁一个半疯老人的全部理由?天啦,不可理喻!伊莎贝拉甩给绯娜后脑勺,大步走入庭院。院子还是那么臭,灰胡子的鼻子塞满了鼻毛,多半是闻不到,围在他身后看管他的佣兵们则被熏得面色凝重。那家伙蹲在泥土斑斓的金属反光上,鼓捣他被扯垮的包裹。一截黑石滚出包袱,其上雕刻一名高举巨剑的剑士,剑士脚下,古老的纹章模糊而又熟悉,一把攥住伊莎贝拉的心脏。她疾走几步,绯娜缓慢而坚定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顾虑的铁手搭上伊莎贝拉的肩膀,拖慢她的步伐。眨眼之间,灰胡子已把那截石雕收回袋子里,板结的泥地反出灰白的光,一切似乎只是幻觉。
你想做什么?好吧,如果你真要追究,如今的你或许做得到,然而之后呢?说服绯娜让她相信柏莱人的寓言,告诉她赫提斯屠杀柏莱人的残酷命令让他自己遭了殃?还是寄希望于自身难保的新皇帝据此调转马头,率领她的流民军团攻陷双子塔救出克莉斯?疑虑让伊莎贝拉却步,绯娜踱至她身边站定,抱起手臂,示意灰胡子开始他的表演。
“我喜欢球,飞起来的球,大人。”灰胡子扬起笑脸,厚实肮脏的胡须下面,原来藏有一个纯真的男孩。那男孩扯开包袱口袋,捧出一只干瘪的茶色皮碗。皮碗造型古怪,只得半只,下半截钻了孔,孔里系有麻绳,绳子下面绑有蜡烛。他把皮碗搁在地面上,双膝跪地,右手伸进布袍的宽袖子里,摸索半天,最后掏出来一对火镰。
“火是神的杰作,飞行也是。苏伊斯将飞翔的能力赐予鸟儿,密尔神将淬火的秘诀教给地上的人,总有一天,总有一天,眼下的疯狂化作来日的荣光。第一个用石块凿出火星的人,第一个雕刻纹章的人,第一个印刷书籍的人,创造文字的人,创造的人,创造的人——”
他嘴唇紧绷,牙关紧咬,越来越用力,简直要把火镰当场敲断。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令人心头发毛,火星接连不断闪现,却偏偏错过皮碗下系着的短蜡烛。佣兵不安地变换站姿,威廉下颌抖动,不断咬起牙齿,活像灰胡子的手指正含在他嘴里似的。只有绯娜,神色专注,星点火光倒映在她清澈的眼底,初时只是午阳的一部分,最后终于从中挣脱,嘭地爆出一团惹眼的赤红焰火。
“哈哈,哈哈哈,快看,快看呐,来啦,它来啦!”灰胡子霍地蹦起来,手舞足蹈。他扬起火镰险些刮到威廉小号的贝里式鼻子,惹来他嫌恶的目光。灰胡子跟前,跟皮碗栓在一起的蜡烛不知被他动过什么手脚,火苗越燃越大,最后居然膨胀至烛身大小。无数滚烫的泪珠顺着蜡烛流下,由麻绳系住的小小皮碗渐渐鼓胀,最后在灰胡子一声高过一声的欢呼中,摇晃着升起,想着不可逼视的灿烂阳光,越飞越高,直到越过院落竖起的巨大柳条篮,翻过凹凸不平的转头院墙,飞向一望无际的苍穹。
第226章 女武神(一)
今天夜里, 崩溃只是早晚的事。在为活牛的事责骂过管家,冒险去石塔抓回来一个疯癫的半学士, 又命令贝里家掏空家底,将库存的手半剑,双刃斧,钉锤,链枷,长弓,熟皮甲,一股脑儿倒出来,给临时选拔出的难民装备起来之后, 伊莎贝拉本以为绯娜会成竹在胸, 起码想出些鼓舞人心的演说辞令,结果她却说出这种话来, 就在下午安顿好灰胡子, 命令管家带他去药材仓库,为自己准备好几剂镇痛退烧的药物, 充作临时司令部的二楼书房只剩她俩的时候,简直就是专门为了教她丧气。
伊莎贝拉咀嚼干酪, 用剩下的半个圆面包去刮装过洋葱猪肉浓汤的碗底。晚餐先于傍晚而至。她与绯娜, 贝里老爷共享长桌。餐厅就设在书房楼下,但绯娜坚持决战前夕, 指挥官不能为了填饱肚子这点小事离开她的指挥室——即便所谓的指挥室只是由腾空的书房临时充任的。
“殿下。”绯娜身前的面包几乎未动,只有浓汤下去了些。不管灰胡子的药剂疗效如何,反正只那味道就让人倒尽了胃口。贝里老爷将上了釉的彩陶碟子推向绯娜,碟子里的葡萄挂满白霜。进来的时候,他就献宝似的呈上这一碟紫葡萄, 再三强调洗葡萄的水不是从井里,而是自镇子上的水塔她来。“您身为统帅,应该多吃点儿。学士还在时,曾提及这些种子来自双子塔,夏日服用,对肠胃多有裨益。”贝里老爷微笑,自豪的神情仿佛跨过红顶庄园的围墙,冒险为统帅取得根本不可能有什么鸟用的葡萄的正是他本人似的。
“劳您费心。”绯娜不咸不淡地回应。按她以往恶劣的个性来看,甚至算客气的呢。算了,操心这老头做什么,比起你,绯娜更加不信任他。伊莎贝拉重新专注在面包上,最起码,温热的肉汤够咸够浓,为她的身体注入力气。她一口气将湿哒哒的面包团塞进口中,吮吸指间残留的浓汤,努力记住它的滋味,窗口外明媚透亮的阳光,甚至是绯娜紧锁的眉头。她说得对,苏伊斯为我作证,真相站在她那一边。这一顿或许就是我的最后一餐,万一不幸发生,我也就不用日日担心克莉斯,只要逗留冥道,总有一天,死神会让我们相遇。灰暗的念头居然让她心情平静。事实再清楚不过,太阳落下之后,尸潮将会再次席卷而来,尸狼,尸兵,死鸦,数不胜数的干尸都将更加凶猛狡诈,而骸骨大将的巨象可以轻易突破贝里庄园孩子气的围墙,让陶醉在空口许诺中的难民们顿时清醒过来,他们的溃逃会像雪崩一样,壮观又彻底。
这么想着,伊莎贝拉再次拿起手边的匕首,插向长桌上的陶盆。里面是被烤的流油的猪肉肠,由厨子新收下的难民帮忙切片。此时此刻,趁着西方的天空尚未转变为血色的淤青,活人的勇气尚且存于胸膛的时候,威廉与管家正大声吆喝“白吃白拿白喝汤”的难民,让他们将地下储物室内堆积的木桶,斗柜,雕花的窗棂搬运出来,码在贝里家低矮的砖墙前面。“每人再回去三趟,动作慢的,入夜之后跟奴隶一起,看守大门!”书房门虚掩,威廉的嗓音由中庭内传出,听上去仿佛喝了两桶啤酒。
让我去办,我可以干得比他好十倍。伊莎贝拉用力咀嚼面包团,把怒气都耗在上面。同时她心底也很清楚,能够跟随绯娜,参与她的决策和会议实乃诸神的眷顾。生活在公主塔的日子里,每当封臣拜访,迎接帝国使臣,甚至清算城堡一年的收入与支出的时候,父亲总会叫上他的儿子,先是安德鲁,后来换成亚瑟,而我将跟随帝国的主人,观摩皇帝如何做决定。
“小人已秘密备下快马,栓在后门,由信得过的仆人看守。他们的头领戈德曾是皇家骑士的扈从,巡逻的佣兵在他面前,不过是一串发霉的面疙瘩。”
皇家骑士,那也要看是哪位。要是艾莉西娅的扈从,保不齐已烂醉如泥,倒在哪个女仆的裙子底下爬不起来了。伊莎贝拉偷瞥绯娜,她握着半只圆面包的架势跟手持金印没什么两样,病中苍白的面色让她尤其威严,不用想也知道,眼下她没有半分心思放在旧情人身上,不像自己,手指与腿侧虽已磨出老茧,心仍逗留公主塔内,哪有个可靠统帅的样子。
唉,就算艾莉西娅在这里也好啊。不论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她一定会拼尽所有,保护绯娜的安全。
“劳您费心。”绯娜赞许的口气跟她玻璃杯里的白水一样寡淡。整个庄园或许只剩下这一个玻璃器皿,就连贝里老爷本人,也用跟伊莎贝拉一样的木杯喝酒。“最好的战士看守马屁股实在浪费。挑选一队坚强的佣兵,我需要他们在太阳落山之前出发。”绯娜递过来要求的眼神,然而伊莎贝拉完全搞不懂她想要什么,茫然眨眼,最后几乎令她的统帅亲自站起来。“破晓后,我先后派出过两拨斥候,两队人都回报掌握骸骨旗帜的长毛象骑士与群尸一起,驻扎在河谷中。”绯娜顿住,视线落在贝里老爷身上,伊莎贝拉同样望向他。老头子的鹰钩鼻微微翕动,谄媚的微笑照老样子摆在脸上,藏于桌面下的膝盖轻抖。
“自从殿下驾临以来,小人听候差遣,照您的吩咐,将无家可归的穷人,流浪汉,小偷,土匪全都迎进了门。为了喂饱院墙里多出的人口,贝里家三年来的存粮一日内消耗殆尽。小人愿为陛下献出一切,只希望贝里家能够有人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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