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也算是见过了,给父亲的信里,我会告知他你已平安抵达。你被安排在十二尉队——也就是把你捞出来的詹妮队里。去她那里报到,你的小队长会给你安排住处。”说完,雷蒙继续埋首公务,他嘴里的句子太自然太利落,一开始艾莉西娅甚至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让仆人把晚餐送到我房里——就算你不情愿派你的帝国小女仆,图鲁人也行——不要蘑菇浓汤,更不要青蛙,任何形式的都不行。酒神作证,艾莉西娅可不想再陪他们当野人。”说完她靠向椅背,叠起双臂枕住后脑勺。石窗外面,操练的护卫高喊口令“起立”,不知名的野蛮国度怪鸟“哈哈”大笑,扑腾翅膀大张旗鼓地掠过阳台。海风吹入石窗,敞开的玻璃窗被钩拴住,发出轻微的哗哗声。海的味道,绘有彩色壁画的天花板令艾莉西娅想起很多事,包括某个甜蜜的下午,她和绯娜在她临海的别墅里做下的事。尔后雷蒙的声音忽然将那美好的画面击得粉碎,黄金群岛的风吹过艾莉西娅被硬泥块塞满的受伤脚趾,她方才明白过来雷蒙的意思。
“你要把我塞到前线,大头兵的酸臭大通铺上?!”艾莉西娅跳起来,高声叫嚷,并且放了两个响亮的屁。普通士兵?我?公爵的女儿,霍克双刀的继承者,全国比武大会的步战冠军,奥罗拉殿下亲自册封的骑士,要从士兵做起,在死尸和烂肉之间挣扎,只为了一个区区中尉的职位?如此一来,我何时才能佩戴金章,乘坐船首像涂抹金漆的旗舰荣归故里?要到何年何月,我才能向绯娜证明,她的决定是错的,她只是一时糊涂,而艾莉西娅将军的胸怀与她的武技,军略一样杰出。我们本可以成为传说,成为数个纪元里歌谣的主角,而如今,一切都同那“呼呼”怪叫的野鸟飞走,窗下护卫操练的声音再也听闻不到。他们的发令官也被艾莉西娅的大嗓门震慑住,只有雷蒙,眉毛都没抬一下。当然了,那还用问吗,一早他就和老头子串通好,存心让我丢光颜面,再在一次毫无意义的偷袭中送掉性命,好成全霍克家族每代总有人为国捐躯的美名!
艾莉西娅气炸了肺,决心以绝食抗争,结果希瑟却端给她朝思暮想的苦啤酒。她的嘴迫不及待,贴住冰凉的泡沫吸吮。嗯,跟预料的一样,兑了不少水,但温度正好,居然还能品尝到稀薄的小麦香气。几口啤酒下肚,早就饿得蜷成一团的胃苏醒过来,它不懂得主人的决意,一心一意全在吃食上。
他妈的,什么破玩意儿!
艾莉西娅一边咒骂,一边吞下整整两条面包,以酱色的炖鱼汤汁蘸食。那鱼肚子扁平,胸背的鱼鳍生满倒钩,表皮斑斓无鳞,是艾莉西娅从未见过的模样。管它叫什么呢,进了肚子都一样。艾莉西娅一面想,一面将怪鱼的脑髓吸食干净。
“我的乖乖,俺们村儿猪倌的儿子也没这样能吃哩!”希瑟蹲在艾莉西娅旁边的石头上,捧着片芭蕉叶啃着叶子里面烤的不知什么野物的肉。艾莉西娅的鼻子告诉她,那东西放了胡椒,对于希瑟这种剃刀山区出身的贱民,可是难得的珍馐。她啃得直淌鼻涕,在欣赏艾莉西娅吃相的同时,大力吸鼻子,最后拿手抹了,顺手蹭在屁股上。
猪倌的儿子。艾莉西娅用力咽下面包,她想反驳,但干硬的面包块石子一样硌住她的食管,疼得她直冒泪花。这回我可明白你的意思了,瞎老头子。瞧瞧我周围!她吮吸沾了酱汁的手指,土腥味和食物的味道混在一起,难分彼此。十二尉队就餐的地点连面墙壁都没有,石块垒出一个火坑,搭起架子架上铁锅,掌勺的用铁勺敲锅,就算开饭的信号。所有的大兵都在锅里捞鱼肉,从一旁的篮子里拿面包,大多数人都光着脚,没人在餐前用任何东西洗手。艾莉西娅本打算摘片芭蕉叶蹭一蹭,芭蕉树下提裤子的男兵教她打消了念头。
十二尉队的露天餐厅里,石块是凳子,自己的手臂就是长桌,餐具则是十根手指。大兵们自己充当了厨师,侍从,传菜官,宾客,歌手,小丑等全部角色,大多数人都有自己相熟的哥们儿,操着各自的家乡话大声谈笑。艾莉西娅所在的小队全都聚集芭蕉树丛旁边的空地上,被其余几个中队夹在中间。好歹她跟雷蒙不一样,没把我踢到什么鸟不拉屎的垃圾队伍,艾莉西娅咽下面包团,远远打量正端着盘子就着鱼汤吃面包的詹妮。跟她的总司令不同,詹妮身边没有专职服侍的内务兵,艾迪和亚当跟她在一起,此外还有几个面生的家伙,想来是她最信赖的部下。
部下。艾莉西娅咀嚼这个词,结果咬到口腔内壁的软肉,疼得跳起来,手里盛鱼的陶碗掉了下去,砸到她受伤的脚趾,令她叫出了声。旁边山沟里爬出来的药农咧嘴大笑,没嚼烂的鱼肉和面包从她缺了牙齿的嘴里喷出来,弄得到处都是。周围的士兵全被逗乐,“火舞”艾莉西娅从此有了一个新绰号,酸臭的大兵们替她取名叫“詹妮大人的弄臣”,但他们高估了自己的脑瓜子,第二天早操的时候,大多数人就只会叫她“弄臣”了。
第232章 女武神(三)
帝国佣兵到底遗失在了前往红顶庄园的路上。他借口打探敌情, 尔后立刻沿着大路,跑得不见踪影。伊莎贝拉气馁, 提不起精神唤回他。逃兵!败类!离奥维利亚的女儿越远越好!不过要奥维利亚人凭借一张角弓力挽狂澜嘛,她的心脏和双腿一样虚弱。好在半路上柏莱女人乌勒加入了她。
“图哈认为我最好出来找你。我出发的时候敌人尚且没个影子,但在路上……”乌勒因此不断催促,唯恐她的棕色皮肤与白色皮肤的有人全都命丧尸潮。伊莎贝拉了解她的心意,只是两条腿无论如何也不能像戈德的那么管用。
我要是更有用一点就好了。奥维利亚人和帝国佣兵赶回红顶庄园的时候,曾经是围墙的地方只剩下废墟,而伊莎贝拉的心中则被懊悔注满。堆积在围墙外,以橡木桶,橱柜, 书桌堆叠而成的临时墙垒浸饱了油脂。看来贝里老爷的管家这回成功执行了绯娜的命令。橡木桶里的沥青, 塞在书桌里的油浸亚麻布一定点着过不少东西。被毁坏的墙垒内外,堆积的炭块依然泛着红光, 无数火星在黑炭中呼吸, 呛人的烟缕让伊莎贝拉不住流泪,越发难以分辨焦黑的一团的到底是木桶, 尸鬼,还是会说大陆语, 傍晚时分曾与她共饮一桶浓汤的活人。
“现在逃跑还来得及。”伊莎贝拉提出建议。一路奔跑, 她与柏莱人都气喘如牛,好在大部分尸潮业已涌入庄园中, 与留守的人缠斗在一起,徘徊的怪物没有注意到她们藏身的灌木丛,拖着武器毫无目的地沿着焚烧的围墙晃悠。
庄园的娇小城墙坍塌大半,绝大部分该是长毛象的功劳。倒塌的墙垒后面,燃烧的火光与浓烟遮蔽视野, 天空黑得让人忘记白昼的模样,惨叫,刀剑,嘶吼,以及焚烧的声音像是一头困在庄园内的巨兽,不断愤怒地翻搅。一头公牛冲出围墙豁口,只跑出十来码,便前蹄跪倒,扑起一片灰尘。公牛的尾巴被烧得焦黑打卷,后腿的皮毛面目全非,只怕切下来撒点胡椒,立刻就能下肚。
“嗯。”乌勒严肃点头,手伸进箭壶里,抽出一支箭来,扣在弦上。“我冒大险赶夜路去找你,就是为了跟你私奔的。我们不要管庄园里面的人,找到图哈夫妻一样,跑去山里过我们的舒服日子吧——不过当然没良心的是我们,尤其是你。哼,帝国骑士净想着逃跑,那个被你们帝国人看作牲畜的男人,现下正用力挥剑,妄想救下更多帝国老爷的性命呢。”乌勒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注视庭院内燃起的火柱。伊莎贝拉偷偷掀起嘴角,回应道:“解开他的镣铐,赠予他刀箭的是帝国的主人。只要追随正义的旗帜,我保证,未来将会变得不一样。”说完她将角弓平放至身前,猫腰钻出藏身的灌木丛。
“弓箭手不该冲在前面。”见乌勒收起长弓,转而拔出腰侧长剑,伊莎贝拉才确信柏莱人把自己的话当了真。苏伊斯作证,我绝不是欺骗她。她瞥向天空,浓烟遮蔽红得恐怖的不详之月,苏伊斯必定大感困扰,难以看清赤月下的真相。
“我们还有机会,只要在尸潮肆虐之前杀死骑象的女人。”钻过马车一样大的围墙豁口之后,伊莎贝拉才幡然醒悟:真不知道是哪位神祇给了我勇气。我本该更加冷静沉着的,倘使我也有一双能够看穿黑夜的眼睛的话。
从庄园铁门到屋舍间的道路几乎全由尸体铺垫。持刀的男人俯倒在地,长剑从他背后透出来,让他和对手串在了一起。两人之中哪个才是尸兵,伊莎贝拉根本不敢仔细分辨。更多的尸体则黑乎乎的一团,散发出令人窒息的焦臭气息。前庭的大橡树围满枯尸。蠢家伙们赫赫怪吼,伸长的干瘦手臂海藻一般摇摆,想要爬上树去。橡树伸长的臂膀前端,尸鬼青蛙一样跃起,飞跃过十几码的距离,撞破庄园的玻璃窗,闯入室内。庄园朝向大门的窗户还有多处破损,黑影倒映在走廊六世皇帝的马赛克画像上,触手一般裹住他的头脸,要将他拖进深渊。尖叫仿如浓雾中的低泣,模糊而不真实。一团液体飞溅,弄脏尸鬼转过的长廊拐角,伊莎贝拉几乎听到它“噗”地喷射的声响,立刻转过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两人躲进围墙残缺的阴影里,远远绕开枯尸缠绕的橡树。墙角除了箭支,蛛网,还有个蜷缩成一团的尸兵。他破烂的皮甲跟他本人一起,糊得辨不出面目,起先伊莎贝拉将他当做一块顽石,直到他抬起头,烧焦的毛发从缺乏头盔保护的圆脑袋上滚落,黄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过来。“真是够了!”乌勒挥剑削去他的脑袋,伊莎贝拉补上一脚,将它踹到灰骸深处,两人一道蹲在断头的尸兵身体旁,考量前进路线。
“他们的想法跟我们一样。”乌勒向庄园后门张望。庄园与围墙间的草地简直像被疯牛犁过——事实上大约的确如此。伊莎贝拉探头查看的时候,仍有两头毛皮冒烟的公牛,肚皮朝天,并未完全死去,硕大的牛蹄神经质地抽搐。牛与狼的尸体混在一起,其中少见穿戴帝国式皮甲的活人,但有不少尸兵腐烂的手脚与枯尸焚烧殆尽的干瘦头颅。从堆积的尸山来看,他们应该是从火牛的冲锋中幸存下来的先锋,试图将牛尸当做垫脚石,爬上二楼阳台。守军用热油与火箭将他们击败,然而最终结果不得而知。死牛,尸狼,干尸与尸兵的骨骸足堆到二楼阳台的石栏杆下面,即便仅凭伊莎贝拉自己,也能轻松翻越。驻守的佣兵不知去向,阳台连门也丢了一扇,剩下的一半将落不落,孤独地扇来扇去。
然而当务之急是奔赴战场,庄园的另一面显然没经过火牛的蹂躏,夜色与浓烟中难以看出太远,至少草坪多半完好,苹果树的枝叶在灼热的阵风中摇晃,没有被连根拔起,丢在化作焦炭的草皮上。“如果你想走捷径的话——”乌勒转动剑柄,剑刃转向庄园另一侧。
能有其他选择,自然没人愿意尸山。但庄园的另一侧……
贝里家的红顶庄园与蓝宫相较不过侏儒,但这栋典型的帝国式郊野别墅仍拥有三十间以上的房屋。越过烟雾,大橡树,伏尸满地的前庭,庄园的另一侧模糊难辨。巨象怒吼,墙角的常青藤瑟瑟发抖,火箭掠过墙壁间的阴影,留在视线里的只有丝线般的灰白烟缕。庄园与围墙之间,受伤的人不知是敌是友,发出令人胆寒的怪异尖叫。
“我们挑最近的。”伊莎贝拉示意洞开的阳台,就在她指给乌勒的当口,猛烈的撞击声让无意义乱吼的干尸全都顿住,喧哗声掀起新的浪潮,不幸的是,能够从中分辨出大陆语。
“进来了——”
“救救我——”
流民一定如四散的苍蝇,盲目逃窜,雇佣兵不知道能好上多少。刚才被射倒在庄园另一侧的,大概就是几个尿裤子的逃兵罢。
“跟在我后面!”乌勒握了握伊莎贝拉的手腕,踏出坚定的一步。柏莱人还剑入鞘,抽出短刀,满脸严肃向伊莎贝拉保证:“图哈虽然被你们帝国人贬斥为奴隶,但你在那群混蛋面前保护兰妮的事,他永远都会记得。你们帝国人总有一天会明白,银币买来的朋友不可靠。”乌勒边说边朝帝国人伊莎贝拉伸出她宽大的粗手,伊莎贝拉顺势握住,那与克莉斯相似的触感几乎令她落泪,相比之下,攀登尸山的感受反倒微不足道。除了半途中她踩到一名半僵的尸兵手背,被他反手握住脚踝,险些跌落以外。
“我以前不知道,号称大陆第一的狮卫被半死的家伙摸下脚脖子也会尖叫。”翻过石栏杆,乌勒嘲笑,但神情松弛友好。伊莎贝拉回以微笑,那是她见证炼狱后的最后一个笑容。
阳台连接的会客室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桌椅竖立,翻倒在门边,看起来匆忙撤离的守卫试图用它们阻挡尸潮的进攻,然而被劈成碎片的木门宣告了他们的失败。一条手臂挂在木门箭簇形状缺口上,后面却没有身体。暗红的月光由中庭射向室内,地板的马赛克看上去涂满人血,但愿那只是月光的缘故。
乌勒拉开破损的木门,伊莎贝拉射倒一名追砍活人的尸兵。那东西先前已受创不轻,肩头嵌有一把双刃斧,白羽箭贯腿而出,然而尸兵不知疼痛,依然活动如常,只有传奇之弓射出的箭矢,才令他再次死去,彻底失去行动能力。我应该说服绯娜,至少让我教导佩戴武器的人如何作战才是。射倒追击的尸兵,伊莎贝拉再放一箭,白毛尸鬼干脆从二楼跳下,跃向中庭。可恶!伊莎贝拉气馁。这下不知又有多少双鲜活的眼睛,要因它的利爪紧闭。
“给我别跑!”乌勒身高臂长,一把捞住被伊莎贝拉救下的家伙。那人的头巾被鲜血染红近半,身上的皮甲明显不是他的,就连鞋也跑掉一只,光溜溜的脚背上了釉一般通红,让人不忍直视。
“放开我!别杀我!别杀我!”红脚背的家伙屁股在地板上拖行,他一定尿过裤子,伊莎贝拉假装没有看见。“殿下在哪儿?”“她跑了!她丢下我们,逃命去了!贝里老爷也是!我们打开指挥室,里面只有一把空椅子!”
这不可能!震惊之下,逃兵是什么时候溜掉的,伊莎贝拉全无知觉。这不是真的,对不对?她望向乌勒,柏莱人像大陆人一般,有模有样地耸肩,意思再清楚不过:你们帝国人不就是这样背弃荣誉、朋友,只会夹着尾巴逃跑吗?
不论绯娜是否弃他们而去,我都不能任由死人屠戮活人!伊莎贝拉按住马赛克墙壁,望向喧哗的中庭。有人试图爬上树,逃向二楼或者房顶,但被尸鬼撵上。那鬼东西从月桂树旁跃过,只是简单地挥爪,便教树干与枝叶喷满了热血。它顺势落下,再取一条人命,周遭逃窜的难民倏地散开,犹如被游隼驱赶的鸟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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