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什么问题?伊莎贝拉摸不着头脑,却不由自主地顺着绯娜的问题想下去。普通人?出生在奥维利亚某户农夫或牧民没有窗户的石头房子里,还不到骑马的年纪,手脚就生满了冻疮的普通人?我将不可能识字,除了出嫁的那一天,不可能出远门,也就永远遇不到帝国黑甲黑盔黑披风的女骑士;不能听她的故事,看她的剑技与秘法,在她的怀里,感觉她的呼吸和温度。我会永远不知道飞龙骑士芙蕾雅的故事,不知道我根本不想嫁作邻村某个男人的妻子,不知道我想永远跟她在一起,纵马驰骋,让朝霞和晨风为我们作陪。
“别再说了。”伊莎贝拉咬住嘴唇,委屈的泪水迷了她的双眼,好在牢中一盏油灯也没有,不论如何流泪,也不用担心教旁人瞧见。“会没事的。我们都会没事的。”她的话语软弱无力,连她自己也不能安慰。
果然,绯娜听了只是叹息。
唉,她说的没错,我真是蠢透了。伊莎贝拉默默饮泪,叹气也不敢教绯娜听见。地牢又臭又闷,老鼠悉悉索索,沿着石头铺就的甬钻进发霉的稻草堆里。伊莎贝拉悄悄往绯娜的方向挪动,镣铐的声响惊扰狮子,引发又一次叹息。
“我从前——我一直——我生来高贵,和你一样……”最后半句话跟老鼠的脚步一样轻,伊莎贝拉不敢再动,竖起耳朵倾听,偷偷抚摸手臂上因老鼠而竖起的汗毛。“我一直以为,我的生和死会同样高贵,有金钟奏鸣,乐队送迎;夏宫上空白鸽飞舞,首席大学士为我篆刻纹章,威尔大神官为我歌颂赐福。我以为我——”
绯娜陡然顿住,一个呼吸之后,伊莎贝拉才明白她是哽咽了。狮子的骄傲让她无法落泪,于是伊莎贝拉只好替她叹息。你是可以哭的。哪一个女孩在失去了兄长,军团,地位,国家,被投入地牢即将赴死的时候,还不流泪呢?就连克莉斯也有害怕的时候。苏伊斯造出眼泪,可不是为了让你憋住它。要是把这番话说出来,不知她会不会立刻像狮子一样咆哮,扑过来要撕碎我。伊莎贝拉暗自摇头,尽可能温柔地,透过监牢的铁栏杆注视她。
“对我来说,你才是强大帝国不可一世的公主,而我,我只是个平凡的女孩,平凡的容貌,平凡的见识,与权柄无缘,将来只能——”晦暗的未来让伊莎贝拉哽咽,她用力吞咽,喉咙里泛起一股土灰味。“比起接受那样的未来,我宁愿在这牢里死去。”哪怕是和你一起。
“哼。”绯娜又用她惯有的鼻音嘲笑她,令人意外地是,这一次听上去一点也不刺耳。“我们当然不一样。放心好了,再给泽娅十二个胆子,她也不敢要你的命。按惯例,抓住我们的家伙应该立马启程。耗在小镇稀松的监狱里绝非他们本意,路途上有让他们忌讳的东西,极有可能是托了那些活尸的福。回到洛德赛,他们一定会把我们分开处置。你是奥维利亚大公的女儿,更是他继承人敬爱的胞姐,只要你父亲的继承权没有旁落,你大可放心,尽管跟泽娅提条件。哼,她害死老哥,还要处死我,泽间世代拥护威尔普斯的贵族们会一股脑冲进夏宫,管她要说法。况且如今怪物横行,她会害怕,只怕眼下就缩在床底瑟瑟发抖呢!你不要害怕她,坚定自己的立场,大胆地说,让她把克莉斯还给你。赦免一个半血柏莱人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甚至不会动她半个指头,这样的人情,她做梦也巴不得卖给你呢。”
她对自己的未来感到绝望,索性把希望留给我。酸楚塞满伊莎贝拉的胸腔,她握住手边霉烂的稻草,生锈的铁镣发出金属坚硬冷酷的声音。你这个笨蛋,快想点什么安慰她呀!伊莎贝拉轻吸鼻子,偷瞥绯娜的方向。帝国的狮子被完全的黑暗吞没,她听上去一点儿也不害怕,不知道她有没有颤抖,像发烧昏迷时那样,哽咽垂泪,呼唤她姐姐的名字。
“我说的都是真的。”“什么?”
绯娜让伊莎贝拉摸不着头脑。黑暗中,她轻声嗟叹,拨弄铁镣,冷笑嘲弄自己。“这下我在你们眼里,要变成只会说大话,瞎许愿的昏君了。信不信由你,我对自己的承诺,远比你想的上心。如果我能活下去——”
牢门被人从外面打开的声响吓了伊莎贝拉一跳,也切断绯娜的言语。狮子闭了嘴,呼吸声即便在隔壁牢房的伊莎贝拉听来,都沉重而急促。伴随开门声而来的是皮靴声,还有男人说笑的声音,牢房里的耗子被来人弄出的声响与火把昏黄的光团惊扰,吱吱叫着穿过铁栏杆,从伊莎贝拉脚底飞奔而过。奥维利亚的小姐忘了害怕,瞪大黑暗中的眼睛,凝望忽明忽暗的光团。
石牢在地下一层,上面是看守的房间,眼下正由乌鸦军团与禁军混合而成的搜索部队占据。门开了,却几乎没有阳光,眼下一定不是白天。夜里逃亡要比大白天容易得多,只要威尔立刻附身在他的后嗣身上,让她徒手挣脱镣铐,掰断牢笼,我们即可逃出生天。明知毫无希望,伊莎贝拉还是打起十二分精神,聆听牢房门口的动静。很奇怪,看守应该是特别尉队沉默的乌鸦,然而听上去却像一伙图谋不轨的土匪——并且绝不是图哈手下的那种。酒的味道顺着石头甬道飘下来,即便在霉臭粪尿味充塞的地牢里,仍然显得突兀。火把与主人一样醉醺醺,摇晃着走下石阶,领头的在缺角的石阶上滑了一跤,他因此咒骂,这回伊莎贝拉听得很清楚,是那个威廉的声音。
绯娜长吁一口气,她在黑暗中伸直脚,脚镣和手铐一齐哗啦作响。“让我猜猜:老头子把自己锁进地窖,跟特别尉队接上头的时候也没招呼你,你对他,比他对你还要失望?你跟泽娅——你们尊贵但注定失败的皇太后——素未谋面,不如把注押在我身上,将来封爵赏地自然不在话下?还是我高估了破败乡镇的土财主,脑子长在脐下三寸的家伙们只是想趁机尝尝公主殿下的滋味?”
绯娜说得恍若无事,伊莎贝拉浑身汗毛却立刻炸开。胖山姆的保证,绯娜从前威胁她的说辞,乃至仿佛一个纪元以前,克莱蒙德在黑岩堡对自己做过的事情,同时暴冲而来。
我该怎么办?掌中霉烂的稻草被她捏得稀烂,她咬住唇,膝盖没出息地颤抖。我可以射杀骸骨将军,我能击退尸潮,射中百步以外跳跃的尸鬼,可是只要一想到……绯娜是对的,那样的事,我一次也没办法承受。万一……克莉斯会怎么看我?我该如何面对她?还有父亲,我……
伊莎贝拉揪住连接手腕的镣铐,生铁的味道给了她一丁点儿可怜的安慰。威廉打着饱嗝,扶墙而下,佣兵跟在他后面。火把的光团一步一摇,逐渐照进石牢肮脏狭窄的甬道。铁的栏杆投下一道道瘦长的黑影,绯娜背靠墙壁,抱膝而坐,牢笼的黑影笼罩着她,仿佛留在她身上的一道道乌黑鞭痕。
“我刚学识字那会儿,嗝,镇子里来了一支马戏团。父亲不准,我背着他偷偷去看。马戏班的马车里关了一只白色的母狮子,半截身子都没有毛,背上全是伤疤。我问马戏团老板怎么回事,你猜他如何回答我的?”威廉踱到绯娜的牢笼前,拨弄牢门锁头,他的身体随生锈的铁锁一起轻晃,凹陷的眼眶之中全是阴影。戈德在他背后站定,漫不经心地瞥了伊莎贝拉一眼。早就知道,在他心里,到底是银币的分量重些,什么并肩作战的友谊,在佣兵眼里全不存在。戈德背后,是其他几个穿戴硬皮甲的佣兵,地牢太黑,伊莎贝拉没有要凑近火炬观看他们面容的意思。反正图哈不可能在他们之中,追求正义与光明的柏莱人也不可能在,这些为银币卖命的帝国人,这一个和那一个,究竟又有什么不同。
“他说那是马戏团最凶的一头狮子,吃尽了鞭子,打得驯兽师废了胳膊,也不肯听话。‘不过没关系,诸神赐予人类更致命的武器。饥饿,干渴,活下去的热望。掌握了这些,再凶暴的猛兽也能驯服。’马戏团长这样跟我说。”威廉摩挲铁索,将脸伸向栏杆之间的空隙。
捅烂他的脸!伊莎贝拉只恨手中没有长矛。见鬼的渣滓!倘若她身居王座,不,只要她脱出牢笼,你不过就是只瑟瑟发抖的小羊羔。亏你还有脸当着我的面向她大献殷勤,当初尸潮来袭时,你唐突的示爱与现在的根本如出一辙!眼看她落难,你就打算趁虚而入,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真有趣。”绯娜听上去在笑。“我没看错人,比起你父亲,你更懂得赌博的奥妙。说说看,你想要狮子为你做什么?”
“我从未结过亲!”
看吧,又来这套。伊莎贝拉仰面长叹,威廉激动得将铁锁摇得哗哗响,全没注意到她,反倒是举火把的戈德,黑曜石一般的眼睛转向伊莎贝拉,令她惴惴不安。几个呼吸之后,就连黑岩堡嬷嬷的声音也钻了出来。“城墙外面到处都是危险!冥鬼,野兽,粗鄙的乡下人,全都觊觎着您这样纯洁美丽的女孩儿哩!只有城堡和骑士,丈夫宽厚的胸膛能够给您依靠。”真是活见鬼。牢门外头,威廉正把巴掌覆在他算不上宽厚的胸口上,半是倾诉半是威胁地朝绯娜叫喊。
“我是贝里家的长子!我,我的家族,从前侍奉中部省有名的米罗家,我的曾祖父曾是骑士的扈从,他被人诬陷,不得已才举家迁居到落湖镇的!”他抓住生锈的铁栏杆,将脸凑得更近,似乎想要越过两人之间的距离,嗅闻绯娜的气味。由于过于激动,威廉少爷的长脸涨得通红,鼻涕反射出火炬的颜色,全没意识到自己在公主面前仪态尽失。他急切道:“你尚未婚配,跟我一样——”
“呸,她跟你才不一样。”伊莎贝拉忍不住插嘴。威廉倏地看向她,眼里的神情告诉伊莎贝拉他完全忘了曾经说过的爱慕她的话。
“主人说话,没你插嘴的份儿!”威廉吸着鼻子训斥,活像他已正式受封,成为能与公主比肩的大贵族似的。苏伊斯在上,要是教他得逞,他还会成为皇帝的夫君,万人之上的亲王殿下哩!一想到威廉与绯娜并肩坐在一起的模样,伊莎贝拉就忍不住发笑。这下就连戈德也挪动步子,逼近的火光下,老佣兵紧绷的脸示意她闭嘴,但她就是忍不下去,抖动肩膀乐不可支。
“闭嘴,给我闭嘴!你再继续笑下去,我不介意让戈德揍你一顿!”威廉摇晃铁笼,弄出些声响,彰显自己的强壮,反倒戳中伊莎贝拉的痒处,越发不可收拾。“戈德,打开牢门,我要——”
“不过是只叽叽喳喳的小山雀,别跟她一般见识。”绯娜阻止他。她的方向,铁链悉索,让人想起她从前裹身的那些丝绸,刺绣,金银珠宝的动静。她果然是神的宠儿,即便身陷囹圄,仍旧如此迷人。伊莎贝拉垂下眼帘,明白她化解了自己的莽撞,努力为二人的出路谋划。伊莎贝拉重新握起被她捏烂的稻草,静听绯娜缓缓道来,似乎她一点儿也不在乎看门的乌鸦去了哪里,这位背叛父亲的少年究竟能偷来多少时间。
“不得不承认,你的提议自有道理。毕竟我要是死了,等待我的就只有冥神的座位——”
“神子的性命交换半个帝国,怎么说也是划算的。”威廉急切地打断他的交换对象。绯娜非但没有发怒,反倒给了他默许。飘摇不定的火光下,威廉眼底的光点忽明忽暗,他的脸庞因兴奋而红彤彤地,喜悦溢于言表,比他那贝里式的鹰钩鼻更加显眼。他低下头,掏个牢笼钥匙都弄得气喘吁吁。
“诸神作证,我也是个男人!银月之下,哪个能抗拒你的美貌?在你面前,其他女人——我是说其他所有的——都成了烂鱼臭虾,只要能得到你的青睐——”威廉冲进绯娜的牢房,活像身后有头活尸追赶。昏暗潮湿,混合了霉臭和屎尿味的地牢里面,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让他会错了意,点燃他胸中的熊熊爱火。他像歌谣里的那些骑士一样,“噗通”跪在公主面前,喘息不已——呃,这念头真让人恶心,但愿诗人嘴里那些跪拜公主,向她表达忠诚,赢得她的青睐与嫁妆的骑士里面能有一两个真英雄,不全是趁火打劫的臭流氓。
“我的青睐?”绯娜咯咯发笑,听在威廉耳里必定说不出的动听,然而伊莎贝拉只觉得毛骨悚然。
“既然达成了交易,为表示诚意,起码应该打开牢门,为我们松开镣铐?”趁有黑暗掩护,伊莎贝拉向戈德提出建议。佣兵队长的脸拉得比他的红金胡子还要长,看她的眼神仿佛她是骑乘长毛象的骸骨将军。“我劝你别想太多,打开牢门可以,其余免谈。”他示意手下为伊莎贝拉开门,乌黑的小眼睛一眨不眨,监视着她。得了,他真拿你当武技超群的银狮卫士,只要你一抬手,便能教小小佣兵团变成荒野里的骸骨堆。不过时间多得是,威廉要护送绯娜返回她在泽间的领地,总不能走到城门口,还把她绑在马背上。他很快就会发现,与狮子同行是多么可怖的事情,而绯娜报复起来,只会比他见过的所有野兽加起来还要可怕。
“怎么,我的好夫君,这时候你还缚着我的手脚,难不成这是落湖镇的什么下等情趣?”绯娜仍是先前的姿势,语气不咸不淡,威廉则几乎扑了过去。伊莎贝拉强忍窥视的欲望,威廉蠕动的影子已让她全身不适,而那声音……伊莎贝拉拼命将它想象成渴了三天四夜的大狗,正疯狂地舔食墙壁上的露水。
“呵呵,我的小狮子,我也不是个傻瓜。你知道为了来到你的面前,我冒了多大风险?松开你的手脚,只怕你现在就要溜走,留给我一个空荡荡的梦。你瞧,男人跟女人一样,需要爱情的保证。如若不然,我怎么能相信你不会一通过狮巢城的钢铁城门,就立刻调转矛头,迫不及待做个风流小寡妇呢?”威廉急切地将皮带弄出不妙的声响,甚至恬不知耻地称绯娜为“宝贝儿”。
“唉。”绯娜叹息,她听起来出奇地平静,似乎对这笔交易的代价浑不在意。“你知道,自我经历月事以来,所经之人数也数不过来,与她们所有人相较,你也是最为急切的。我听宫人说,男人不能持久,因而总是急不可耐,原来是真的?”她尾音上扬,居然有些愉悦。伊莎贝拉惊讶地转过头去,只见绯娜抬起双手,搂住威廉的脖子,手腕之间的铁镣垂下一道弯曲的弧线。那东西妨碍了威廉,令他大为不满。“真见鬼,别给我找麻烦。”他抱怨,低下头,迫不及待地拱起铁链,好教绯娜可以舒服地捧着他的头。
让狮子舒服地捧着你的头,世上哪有这样的蠢货。愚蠢的代价顷刻间显现,威廉的脸埋进绯娜的发丛太深,当她用铁镣绞住他的脖子时,那家伙甚至以为那是他的公主——应该说陛下——激情的爱抚。
“你不愧是那个贝里的儿子。”铁链猛地绞紧,发出刺耳的噪音,随之而来的是威廉狗一样的呜咽。他的脸由红转白,双脚乱蹬,手指猛抠脖子,想要从狮子的钳制中挣脱出去。绯娜抖动胳膊,将威廉仰面朝天,翻倒过来。她存心要勒死他,几个呼吸的功夫,威廉额头上便青筋爆出,面色由白转紫,白的唾沫从他嘴角溢出,喷得到处都是。
“该死的,放开他!”戈德呵斥,快步上前。威廉向他伸出手,火炬的照耀下,他的两只眼球骇人地爆出,快要被挤出眼眶。同样被照亮的还有绯娜嘴角的冷笑,火苗在她碧绿的眼底跳动,正是狮子心中不灭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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