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皮鼓敲在心口上,篝火活跃的橙黄火焰在鼻梁上留下热烘烘的记忆。数个纪元以前,颤抖沼泽黄沙漫漫的年代,沙漠居民膜拜沙神萨塔之蛇的歌舞昼夜不歇。某种程度上,他们的直觉没有错,那的确是神的造物,享有神灵永恒的生命,神用它沟通星球的内核与外壳,最终把地面上鲜活的生灵全都变成不会害怕,没有感情的不死生物。然而除却这些,其余的记忆变得稀薄不可触摸。她好像一个盲人,雕版上的文字被人凿去,只留下斑驳的痕迹。就连曾经活跃在雕版上,一个又一个的贝拉,也变得支离破碎,能够触碰到的,只有她残余的轮廓,她时而挽弓,时而起舞,她的眼泪与笑容,不知何时渗入神明的漫长与不朽,让她也想体验活着的感觉。
毁去记忆的不是别人。克莉斯抚摸额头,昔日的恐惧仿如烈日下的冰雪,消失无踪影。除了至高神,没有什么存在比我更加有力。克莉斯握住拳,力量充盈她的身体,寂寞却沙海般无边无际。
“没有错,咕咕,你只要伸出手,就能捏爆他们的星球!”猫头鹰扑扇翅膀,动作有力,眼神懒散。“就算是为了玩耍,也该收手了,虽然我们本不该感觉无聊,咕。”
“既然不无聊,跟那个黑老大下什么棋,大眼瞪小眼不就好了吗?”克莉斯转向承载无数生命的银色漩涡。只是匆忙扫视,她的目光便一口气抵达十二枚熊熊燃烧的太阳,扫过一百四十四颗星球,其中的一百四十三颗皆被不死生物占据。每一个曾经满身缺陷,会害怕,会哭泣,会逃避的活人经历过死,又从他们所居的球体内部重生,成为猫头鹰口中无畏的战士,神明的棋子。他们低垂头颅,沉睡在密林,沙漠,山峦之间,等待神的力量将他们唤醒,去与什么莫名其妙的黑老大的棋子作战。剩余的一颗则更加悲惨。环绕星球的三个月亮全部殷红如血,内部死亡的种子苏醒过来,没有光明神的支持,活人的世界被黑潮一口口蚕食。克莉斯视线停留的短暂时间里,八十四个村镇同时覆灭,哀嚎代替风的声音,盘旋于城墙之上;水晶打造的王座上,少年国王将匕首刺入咽喉,企图用自己的血洗刷世界的罪恶。
蠢孩子,罪恶根本不在你的血管里。倘使罪名真的存在,该归创造你们的神明所有。而我,眼看着你倒在血泊里,居然一点感觉也没有。
“这就对了,咕。说实在的,一抔沙子里面,究竟哪个与众不同,你也说不出来。你那个——”
“她不一样!即便千万人从我眼前经过,我也能一下子从里面找出她来!不管重生多少次,我和她,我跟她,她对我——”
“让她那样的,不正是你自己吗!”
猫头鹰张开一双翅膀,克莉斯愣住,与母亲秘法灯一模一样的阳光因而凝固,她的心有如雕鸮翅膀上的斑纹,又黑又乱。
是我让她那样的?我让她经历数不清的分离和痛苦,只是为了满足我自己?克莉斯重新抱住膝盖。心好慌,即便心脏已经不在它该呆的地方。她偷偷抚摸胸口,感觉到皮肤底下是纯粹的能量。她的体内盛有海洋,而秘法波动,只是潮水荡漾,残留在沙滩上的灰白浮沫。海风吹拂,泡沫散尽,她立在蓝宝石般的瀚海前,棕发如丝,抬起一双紫罗兰的眼睛,平静地与神对视。
第252章 狮巢城(一)
“我想我已经没事了。”
陶德学士熟练地为伊莎贝拉除去右腕上的绷带。手腕是在上上周练习中受的伤。目前为止, 她还只能与假人作战。关于训练进度,老师比她更为满意。“能够一口气打掉假人的武器并挑开面罩, 可算进步神速,不愧是我的学生。”受老师夸奖,伊莎贝拉当时心中快意,全没觉得哪里疼痛,等到发现的时候,手腕业已发红肿胀。
“请您尝试这个动作。”满头银发的陶德学士捏起拳头,像猫一样挥舞起来。伊莎贝拉忍俊不禁,学士却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她自讨没趣,扮个鬼脸。“都说没事了, 您瞧, 上下,左右, 都没问题。”“您体格强健, 对药物也极适应,恢复得很快。然而——”就在伊莎贝拉打算站起来的时候, 陶德学士伸出他长满褐斑的手,抓住伊莎贝拉受伤的手腕, 玻璃镜片后的灰蓝眼睛里透露出一股子让伊莎贝拉想要夺路而逃的郑重。“即便如此, 仍旧不能掉以轻心。戴夫爵士当初也同您一样,认为左脚踝上的不过是小伤, 结果——”
“结果却在比武中摔下马来,被马匹踩碎了膝盖,后半生都得依靠拐杖行动,落下了木腿戴夫的绰号。”伊莎贝拉插嘴道,“您都说过八百遍了, 尊敬的学士大人。”况且这位故事的主角早已葬进土里,墓碑上不仅刻有木腿,还有他监工大运河,三次率军剿灭沼泽匪患的光荣事迹。木腿没能阻挡他成为光荣的骑士,对我来讲也一样。
“您啰嗦的程度,只有黑岩堡没牙齿的老嬷嬷可与您一较高下了。”伊莎贝拉皱眉抱怨,陶德学士生满皱纹的脸随即绽开一个安静的笑容,露出他雪白整齐的假牙。“如您这样的年轻贵族,老夫侍奉过好几代。他们都与您一样,踌躇满志,恨不得立刻就跳上马背,将敌人全部挑落马下。听老夫一言,好小姐,休养绝不会耽误您武技的进步,眼下您心急难耐,但只要将目光稍微放长远,就能看到它的好处,显而易见地。”陶德学士说着,转身朝向案几上打开的医疗箱,拿出一卷新的绷带来,看得伊莎贝拉大声叹息。
“别叹气,叹气的
小猫可长不成百兽之王。”陶德学士笑眯眯,伏下身子,为伊莎贝拉处理绷带。我根本不是狮子。伊莎贝拉想要反驳,然而望着老人稀疏银发下的粉红头皮,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我不是狮子,只是被狮子挟持的雨燕。她望向阳台,大理石立柱旁,帝国式的落地窗反射出伊莎贝拉模糊的轮廓,她黑乎乎的影子完全是帝国的样貌。自从回到绯娜位于泽间领地的中心——狮巢城,伊莎贝拉的武技训练就没有中断过。现如今,要她穿起裙服,佩戴沉重的宝石首饰,于觥筹交错间侍奉客人饮酒谈笑,反倒让她觉得难堪。伊莎贝拉如此想着,摸向胸前母亲的遗物。她生茧的手指触到吊坠坚硬的外壳,猛然间意识到方才幻想中的自己就连裙服也是帝国的款式,胸前的吊坠暴露在宴会秘法灯光下,反射出斑斓的颜色。
“我看上去,像个帝国人吗?”她问陶德学士。忙碌的学士停下手里的活计,抬起眉毛看她,皱纹与雪白的长眉毛叠在一起。“学士的眼里,没有帝国人与奥维利亚人,只有人,大人。”
说谎!你们对柏莱人就不是这样!
同时遭两位大学士背弃的痛苦滋味一下子涌上心头,伊莎贝拉赶紧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近日以来,她发现闭眼的神秘感能为她毫无遮拦的脸皮添加一层护盾,有好几次,就连绯娜也被糊弄了过去,让她得以避开帝国皇帝的奚落。
“好了,老夫已为殿下妥善处置。”陶德学士按住膝盖站起来,生锈的老朽关节咔哒作响。静候在一旁的学徒见状,连忙上前帮忙,替年迈的学士整理治疗箱,结果不慎撞到矮几,反令箱内的几只药瓶滚了出来。“瞧瞧,你们年轻人就是这样迫不及待。时间有的是,等殿下也到了老骨头的年纪,除了冥神的邀约,其余的再也没法催得动你啰。”“既然如此,更得抓紧年轻时候的迫不及待才是。”伊莎贝拉坚持自己的想法,陶德学士笑了笑,不置可否。治疗室门外,敲门声礼貌而克制地响了三下,女子操着地道的泽间口音,吐字断句颇有峥嵘气势。“又有几只大脑袋进入城堡了,陛下请您立刻动身,前往会议厅。”
伊莎贝拉
望向门口,静候在门边的男仆为她打开门。门口的女子与伊莎贝拉一样靴裤打扮,她腰挎长剑,漂亮的黑色直发在脑后扎成干净利落的一束,亚麻色丝绸衬衣上方支着副高傲而硬朗的下巴。这个帝国女人叫做雷娅,是狮巢城侍卫长弗雷德的第三个孩子,虽然只比伊莎贝拉年长两三岁,却已经是位授勋的骑士,同时也是她的马术教练和剑术老师。
当初与绯娜逃回鹰巢城,只在羽毛枕头上睡过一晚,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伊莎贝拉便被仆人唤醒,拉到校场上,急切程度一度让她误以为尸潮攻入了堡垒。其时绯娜也全副武装,钢盔顶上镶了一只金光闪亮的雌狮头,披风垂肩,宝剑在侧,俨然不再是那个一路逃难的落魄皇帝了。帝国新的狮王让伊莎贝拉在列队的二十多名骑士中挑选一名作为她的武技老师和贴身护卫,伊莎贝拉一眼就相中了雷娅。绯娜称赞她眼光不错,但她其实什么也不懂,更加不知道自己挑中的是侍卫长的女儿。
“殿下。”见伊莎贝拉出来,雷娅颔首致意。她的傲慢来自于狮巢城悠久而辉煌的历史,也是世代侍奉威尔普斯的贵族们血管里流淌的本性。雷娅虽然对自己的态度并不稍加掩饰,但在礼数上,已经比夏宫的仆从们周全太多。“您的手腕应该能恢复训练了,明早先从劈斩练习开始。”雷娅建议,看样子信心十足。陶德学士大声咳嗽抗议,雷娅微微一笑,为伊莎贝拉让开道路,顺手阖上治疗室的大门。“陶德学士经验丰富,医术高超,然而胆量嘛,却随牙齿一起掉光了。训练哪有不受伤的,区区扭伤,小题大做。”她冷笑,冷峻的面容偶尔会让伊莎贝拉想起克莉斯。不,她跟她完全不同。倘若由克莉斯来教导我……伊莎贝拉瞥向雷娅鼻梁上的雀斑。才不是那样,当初一眼相中她,不过是因为她的雀斑让我想起了安妮,仅此而已。
“陛下的贵宾?”伊莎贝拉快走几步,低声询问。雷娅不紧不慢跟在后面,脚步声很轻。“为了追随陛下,从东边和南边过来的领主老爷,他们的骑士和雇佣兵,还有几位遵从西蒙大学士的命令,来狮巢城报到的学士,大人。”
“他
们带来多少人马?”伊莎贝拉追问。
“都留在城门口,由我父亲——弗雷德队长——统一安排。扈从回报说,城门口全是旗帜,母马发情的味道让他的公马差点把头卡进城门缝里。”雷娅眯起她青金石一样的蓝眼睛,促狭的笑着。
也就是说你并不知道对方带来多少人。伊莎贝拉不愿拆穿雷娅,心知无法从她那里获得更多情报,便闭紧嘴巴赶路。从治疗室到狮首岭可有得穿过整个西侧城堡群,让绯娜干等下去,会议后保不齐又要乱发脾气。更重要是,我会错过重要的人,重要的事,不得不从侍从小弟浮夸的言语中自行找寻真相。
伊莎贝拉这么想着,抬头去看主堡所在的山岭。狮巢城所在的泽间盆地平坦肥沃,狮首岭乃是方圆几十里格之内唯一耸立的山岭,狮巢城的中心,威尔普斯的心脏——狮堡,就坐落在狮首岭头部。从地势最高的主堡俯瞰下去,整座城市,乃至泽间平坦整齐的绿色田野,血管一样的蓝绿河流,全部尽收眼底。
而此时,清晨的雾气刚刚消散,位于狮首岭上的主堡反射出金子一样的耀眼光芒,刺痛她的眼睛。“该死。”她抱怨,缩回廊柱黛色的阴影里。为了炫耀武威,早在至高皇帝时代,狮堡主塔的外墙便被打磨抛光过,之后更是年年养护。再到七世皇帝时期,继任的新皇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超越父亲创造的传奇,更干脆为狮堡主塔戴上金冠。应绯娜邀请,伊莎贝拉曾经登上主塔顶层一次。与传说中不同,狮堡金冠并非真由金砖打造,但看绯娜的意思,石料表层上镀的,也是价值不菲的真金。
“过世之前,我那喜好大排场的老哥被钱逼得急红了眼,甚至要打铸币的主意。我甚至担心过,他会不会剥下狮堡的金冠,用来给自己的皇冠镀金。”听绯娜嘲笑先帝,伊莎贝拉不能接话,只好不断练习闭眼,睁眼,平复心绪的本领。绯娜什么也没发现。她手按镀金石砖,眺望夕阳下狮堡波光闪烁的护城河,面带讥讽。“后来想想自己实在是过分,就算指望祖先们牙缝里的这点儿金子,我那老哥也一定会留下最外层的。要是落下‘剥冠者’这类的绰号,就算走过了冥道,他也一定要打昏冥神跑回来,亲手把这些金子重新糊上去。”说完,皇帝深深叹息。
死去的哥哥自然没法逃离冥道跑回来抠金子,事实上,倘若他真回得来,做的第一件事必定是拧掉泽娅皇太后的脖子。按照帝国的继承法,既然泽娅以谋害皇帝的手段将自己的女儿推上了狮椅,那么奥罗拉二世殿下的皇位根本就是无效的,泽娅自己也就毫无地位可言。以狮巢城上下的看法,泽娅是个可耻的簒夺者,活该被投进鸦楼,而她背后的支柱,西高地的维瓦尔家必将吞下激怒狮子的苦果,那么她的追随者们呢?现如今,中部诸省都在观望,更加糟糕的是,战火和尸潮切断了狮巢城通往帝国南疆的大道。南方富庶但向来在夏宫声音微弱的贵族们动向不明,最坏的情况,如若他们全部倒向泽娅一边……那么近日以来,狮巢城接收的这些小贵族到头来说不定会成为累赘。泽间盆地湿冷的冬季令此间的小麦成熟远比南方的洛德赛来得晚,随着战线推进,狮巢城的粮仓很快就会见底。
到时候她会如何下令呢?令队伍就地征粮?劫掠乡野,焚烧南方成熟的小麦田?前几天一位前来投奔的南方小贵族透露,洛德赛闹了饥荒。皇室将小麦扣在手里,希望从居民的钱袋子里抠出所有铜币。“让泽娅和她的西高地军团见鬼去!”那小贵族狠狠啐了一口,当着他打算效忠的皇帝与在场多位重臣的面。泽娅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如此愚蠢的行径只会将她推向万劫不复。她已经失去了丈夫,弄不好到头来,连女儿的性命也得葬送。等等,我在想什么?
伊莎贝拉停住脚步。手边没有镜子,马赛克地板上只有她黑乎乎的的影子,她转而望向长廊石壁,墙壁上她的倒影扭曲而模糊。倒影正上方,雌狮的头颅探出石壁,张开大口。墙壁上伊莎贝拉的影子似乎是它逗留在墙壁中的身体,受狮首引导,快要破墙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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