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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完没完?专程叫上我,又让我耐着性子,听你们这你一句我一句的官腔?拉里萨大学士是来投诚了不假,谁知道迪安家族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只要安柯公爵健在,他就是迪安家族唯一合法的掌控者。其余诸人,管他是公爵的弟弟还是小女儿,做出的承诺全都一样,毫无意义。还是大学士在暗示绯娜,只要安柯公爵和他长子一起见了冥神,迪安家族就任由您这位陛下差遣?依我看,无非两个篮子各装几个鸡蛋,保证迪安家族在此番动乱中屹立不摇罢了。

“说到底,这些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抓住两人虚与委蛇的空档,伊莎贝拉猛然间插话。艾尔莎抬起巨大的脑袋,打量无礼的发言者。“您若是顾念往日情分,我是说,好吧,就算是可怜我也好,求您告诉我,您把克莉斯带在身边,当您的护卫。就算她没能逃出洛德赛,至少告诉我她平安无事,哪怕是在神殿入侵之前……”巨大的希望与恐惧交织在一起,伊莎贝拉喉头哽塞,说起话来,喉咙像被揍过一样难受。

“您是……我交谈过的学士之中,在那之后,唯一……与克莉斯接触过的……真正的接触,不是谣言……卡梅……学士告诉我,我,您,她说克莉斯的事是最高机密,只有,只有被允许的人……和几位大学士……如今西蒙大学士已经……她怎么样?告诉我,逃离双子塔之前,学会释放了她,对吗?或者……不对,克莉斯跟神殿素来没有冤仇,即便学士们把她忘在监牢里,神官们也会……神官不能杀人,不是吗?您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

紧绷到极致的情绪令伊莎贝拉弹簧一样蹦起来。艾尔莎支起上半身,伸出舌头舔舐生满胡须的毛嘴。其时已近正午,垂地的金边靛蓝天鹅绒窗帘被仆人拉起过半,金色的阳光斩出巴掌宽的通道,无数灰色的尘土被禁锢在光的空间内,乱糟糟地飞舞。雌狮的眼睛隐藏于灰烬后方,瞳孔缩成针尖大的黑点,直视着伊莎贝拉,神情既漠然,又敏锐,似乎早已看穿她苦苦粉饰的外表。它的主人靠向坐扶手椅,慢悠悠地啜饮牛角杯里的冰啤酒,一副看戏的模样。

见皇帝并未喝止,拉里萨大学士留有伤疤的下巴抖了几抖,最终没能像从前一样,严厉地训斥伊莎贝拉,反而轻言细语,显露出讨好的姿态。

“克莉斯她——”

“爵士。”

绯娜移开唇边的牛角杯,漫不经心地打断大学士。灰尘飞舞的光束照亮她头上的金冠,遮蔽她的眼神。故作神秘,伊莎贝拉心想。然而这招对拉里萨学士很管用,起码看上去是那样。被人无礼打断,大学士反倒是低头致歉的那一个。很好,这下教她彻底明白,克莉斯仍然保有她的爵位,最好把那个瘸腿的卡里乌斯也拉过来,让他交出手下的米娜中尉,两个人一同聆听皇帝的裁决!

“她过得如何?现在人在哪里?她是莫荻斯大学士的女儿,自幼出入双子塔,鸦楼也没能夺去她的生命,学士们自然会治疗她的伤势,对不对?”即便她身上流有一半的柏莱人的血液。

“当然。”拉里萨大学士不假思索,立刻回答。伊莎贝拉长吁一口气,到头来,连一半的理智也随呼吸逃离了身体。“谢谢。”她向大学士道谢,语调无甚波澜,泪珠却不受控制,成串滚落。“对不起。”伊莎贝拉一面道歉,一面抹去滑落的泪水,苦咸的眼泪流过她受伤的手腕,浸湿陶德学士新裹的纱布。

“你受伤了?”拉里萨大学士关切询问,伊莎贝拉想要礼貌回应,不可抑制的悲伤却令她难以言语,除了摇头和哭泣,居然又什么都不会了,跟春天那个傻乎乎的奥维利亚女孩一模一样。

“你瞧瞧,我所倚重的奥维利亚使节可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儿呢,为了心上人的安危成天魂不守舍,从马背上掉下来好几次,那个手腕就是这样受伤的。”绯娜说着,搁下牛角杯,转向伊莎贝拉。“有大学士亲口承诺,你也该放下心来了。不过你运气不好,跟我一起困在盆地里了,即便克莉斯爵士依然活着,不撬开洛德赛的城门,恐怕无法再与她相见了。”绯娜翘起嘴唇,寒冷的笑意刀锋一般自她脸上浮现,又飞快地溶解在狮巢城璀璨的阳光中。“运气不好,我要是花上十年二十年方才收复失地,到那时,你该如何面对你的克莉斯爵士?柏莱人的寿命远长于咱们大陆人,你已垂垂老矣,她却青春无敌,使起剑来还是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好了好了,把你自己拾掇干净,哭哭啼啼成何体统。”绯娜挥舞巴掌,叠起腿,满脸的不耐烦。伊莎贝拉连忙掏出手帕,将脸埋起来,免得真惹恼了她。

“陛下所言甚是。”拉里萨大学士顺利接过话头,让伊莎贝拉恍惚回到赫提斯还在世时。“此番动乱,对我方来说,越快结束越好。西归之时,我设法绕过关隘,打探了一些剃刀山脉以北的情况。”好容易收拾掉眼泪,擦干面庞之后,羊皮纸地图变戏法似的,摊开在茶几上。正午的阳光照亮涂有淡蓝记号的泽间盆地,剃刀山脉以北的省份——包括奥维利亚——则被窗帘垂下的浓重阴影所覆盖。皇帝也低头看向地图,沉重的金冠在她头顶滑动,她推了两次,皇冠仍第三次滑下来,要不是拉里萨大学士在场,她一准又要把狮冠扣在艾尔莎头上,让她做个名副其实的狮王了。

“那些白点是什么意思?”绯娜一手扶住皇冠,一手指向大学士手绘的羊皮纸地图。那些霉菌样的小点隐藏在阴影中,灰白不一,若不集中精神,很容易漏掉几处。初时伊莎贝拉以为只有北岭与其毗邻的漠林有灰点覆盖,仔细看来,就连帝国国境外的守望城也有,它们深浅不一,沿着河流直抵北岭省中心。伊莎贝拉偷偷观察拉里萨大学士的神色,直觉告诉她,这些小点绝不是希望之火的意思。

第255章 叛乱(二)

“谣言传播的方向, 陛下。而这些——”大学士伸出食指,虚指地图, 沿着洛德赛与鱼肚湖一线,向北方滑动。“这些紫色的印记,是尸潮传言散播的区域。中部省份,尤其是鱼肚湖一带遭受袭击以后,谣言传得到处都是。酒馆里各种说法都有,那位不知从何而来的光明之王的传教士突然间冒出来许多,个个声称皇室犯下了难以饶恕的罪孽,只有信奉光明王才能幸免于难。”

“噢,当然。”绯娜冷笑, 推起下滑的皇冠。“两位皇帝争斗不休, 反正离他们都足够遥远,不如一齐咒骂, 等到皇帝的军队开进村庄, 当场投降也不迟。愚蠢的羊羔!”绯娜咒骂。

“散布乡野村庄中的,全是庸俗, 缺乏远见的人。这些家伙不能在第一时间选择正义的阵营,举起农叉加入镇压叛乱的队伍, 全是他们的不是。如若全帝国的平民都能像落湖镇的村民一样, 懂得辨别哪个才是狮椅正统,眼前的问题立刻就能解决大半。”

“哼, 够了吧你。”绯娜冷冷地瞥向伊莎贝拉,打个响指,命女仆再为自己斟酒。“用不着讽刺我也明白。我清醒得很,见鬼,抱怨几句都不行了吗。”她接过女仆递来的牛角杯, 啜饮一口,舔去上唇的白色泡沫,低声嘟哝。“某些人跟情人互换了灵魂,一本正经,越来越没有意思。”

“御前进谏,是你托付给我的职责。”伊莎贝拉同样没好气。为了不教绯娜当场难堪,她只得端起牛角杯,假装啜饮,实则只为遮挡大学士的视线。诸神作证,我可还没忘记无名村庄里帮助过我们的玛姬一家。时至今日,皇帝从未因此事忏悔祈祷过,放任这头狮子随意发挥,不知会有多少无辜的百姓丢掉性命。

“陛下?”大学士提高声量,唤回两人的注意力,惹得艾尔莎也望向她。兴许是雌狮的目光教大学士心慌,显然有那么一个呼吸的时间,她将准备好的台词忘了个精光,三个女人尴尬对视,狮子觉得无聊,张开大口打了一个气势十足的呵欠。

“呃,我是说,那个。”拉里萨大学士握拳轻咳,掩饰尴尬,“对我们来说,流言暂时构不成实质的伤害。”“就算构成了,我们也没办法处理。”绯娜懒洋洋地接道,举杯一饮而尽。大学士点头称是,伊莎贝拉则皱起眉来。应该劝她少喝几杯的,陶德学士管不了他的小姐皇帝,拉里萨大学士的话兴许能派上那么点用场。若是她的此番进言表现杰出,绯娜非但不会追究她姗姗来迟的责任,还会大力嘉奖她。目前为止,学会圆桌幸存的大学士虽然还有几位,但全都埋首学会事务上,口口声声重新建立秘法学会的秩序,实际上呢,至少在伊莎贝拉旁听的几次会议上,他们除了要钱,要仆人,要补给,什么东西也没能带给绯娜。皇帝嘴上不说,账房划出金币给大学士们的速度却越来越慢。今天早晨的会谈结束之后,说不定拉里萨大学士的半个屁股已经落在首席大学士的椅子上,而她只懂得钻研秘法的同僚们仍将脑子遗忘在双子塔里,一时半会找不回来。

在这方面,伊莎贝拉毫不怀疑拉里萨大学士的实力,她所考虑的,只会比她更长远,更深入。“我们需要争取的是南方,和北方。”果然,大学士移动手指,滔滔不绝起来。“琼斯大人仍掌握着国库,但愿泽娅不会一时兴起,让哪个倒霉蛋接管她的差事,否则的话,她手里的金子只会变得更加稀缺。自十二世皇帝陛下驱逐桑多海盗以来,国家对黄金群岛的金矿依赖日重,现如今,这些好处将被征伐野蛮人的军事行动稀释。”

换言之,前任皇帝铺张浪费,把金子花光了,留给老婆女儿的不够用。故事和歌谣里面,赢得战争的是骑士的英勇,但实际上,靠的却是鲜活的人命,还有君主口袋里的金币。

伊莎贝拉望向腰间佩剑。她的长剑由帝国钢打造,用作骑射练习的十字弓虽然并非帝国重弩,但射程之内仍可穿透钢甲。奥维利亚人惯用的单手圆木盾,连帝国弩的第一波齐射也抵挡不住。操作重弩根本不需要苦练多年的骑士大人,在落湖镇押对宝的幸运儿之中,被编进远程部队的那几个,如今使起十字弓来跟老手已经没多大区别。

“打仗要用钱,如此浅显的道理,只要稍加说明,即便是对战争一无所知的人,也能立刻明白其中要害。征伐黄金群岛的命令虽然是十二世皇帝发起的,泽娅现在也成了摄政太后——名义上——她可以叫停,把这部分钱省下来,用来对付眼前的敌人。”

“敌人”两个字令眯眼打盹的艾尔莎竖起圆耳,转向伊莎贝拉的方向。雌狮的双眼仍然紧闭,下巴放在前爪上,一动不动。它的主人跟它一样惬意,放下牛角杯,摘了一颗挂有白霜的紫葡萄,噘起嘴将果肉一下子吸进嘴里。侍奉她的学士替她解释:“道理上说的确如此,然而泽娅出身西高地,虽然是长女,却从未被其父当做继承人培养。此人远嫁洛德赛,如今能够倚仗的,只有维瓦尔家。弑君登基之后,为了维持局面,她必然得安插一大批来自西高地的贵族,眼看陛下远在泽间,朝中要员虽有不满,也只能隐忍。大张旗鼓地南征,虽然令琼斯大人为难,对朝中许多人来说,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哼,琼斯大人才不为难呢。”绯娜噘起嘴,女仆托起浅碟,让她把葡萄籽吐在上面。她咽下口里的果肉,看来紫葡萄生得好看,味道却不敢恭维,教君主的脸皱得跟她皇冠上的狮子一样。“那个琼斯,我已经注意她很久了。老女人,只有表面工夫做得将就,背地里的手段,朝内哪个大人不知道两件?天天在狮椅前面哭穷,背地里早联络好铁匠师傅,木材商人,漆匠,马夫,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只等把国库里的金子都掏出来。如若不然,就凭她手里那几亩薄田,是怎么置办下洛德赛郊外的大别墅的。你们该不会天真到真有金主为她的美貌所折服,为她自掏腰包罢。”

拉里萨大学士颔首,一脸“陛下所言甚是”的模样。“除她之外,与南征密切相关的几位元帅和将军,尤其是霍克家的……”大学士顾虑艾莉西娅与绯娜的关系,踌躇再三,甚至向伊莎贝拉递来求助的眼神。没关系,你家陛下比你想象的还要绝情。自从跟她一起出逃,我就没怎么听她提起过艾莉西娅爵士。想到艾莉西娅满腔的热情注定付诸流水,伊莎贝拉顿时同情起她来,内心深处并不觉得霍克家真如陶德学士,弗雷德爵士他们所说的那样可恶。

“迭戈公爵对于家

族世代率领的舰队感情深厚,也是人之常情。”

“狗屁常情!”绯娜挥开女仆递来的葡萄,坐直身体。“从桑夏逃回来的大贵族,都成了饿狼,而狮椅上坐的,只是一只假惺惺的木偶。偶人震慑不住群狼,眼下人人都想从狮椅上刮下层金漆来。哼,大好机会,朝里那些老油条怎会错过?”

伊莎贝拉点头。几周以来,她为安顿进入狮巢城的小贵族们忙得脚不沾地,耳闻大多是泽间盆地周遭的情况,如今才回过神来,遥远的伟河以南,明明聚集了一群仓廪殷实,却无名分的富商与小贵族。他们中的佼佼者,长剑旗鱼艾切特家,削尖了脑袋往狮椅前凑,为了讨好绯娜与她背后的皇室,不惜重金,可惜屡次受挫。“元帅们的忠诚,南方贵族的金币,为了得到这两样东西,维瓦尔家退多少步都可以。”毕竟失去了狮椅,就失去了一切。伊莎贝拉瞥了一眼绯娜,绯娜嗤之以鼻。

“退让换不来忠诚,老鹰只会得寸进尺。”

“但伟河横亘在南方,我们先后派出五批信鸽,尚未得到南方诸侯的任何回复。他们不是仍在观望,就是已然倒向了泽娅——”

“他们要是倒向了叛军,你现在还能慢悠悠地窝在城墙里面练你的剑技吗!”绯娜猛地拍响扶手。伊莎贝拉被她气势压倒,一时间难以反驳,拉里萨大学士见状,连忙帮腔:“南海诸侯与泽间相距甚远,更易受叛军影响,也在意料之中。正因如此,我们更加不能留给伪后更多的时间。对于洛德赛而言,南海诸侯的确不擅长做那用不着金银的买卖,但在钱的问题上,夏宫中却少有比他们更精明的人。既然黄金群岛的胜利对于迭戈公爵和伪后具有同样重要的意义,考虑最坏的情况,一旦南征成功,鱼肚湖以南必将成为铁板一块,然而恐怕在那之前,北方的问题会先行暴露出来。”

大学士提起手指,重重地点在奥维利亚与北岭省接壤的黑山坞附近,看向伊莎贝拉的眼神令人玩味。“怎么?”伊莎贝拉的视线从大学士脸上跳向头戴金冠的绯娜,两个帝国人都在看她,就连站到绯娜身后,垂首默立的年轻女仆,也在偷瞥她。怎么回事?伊莎贝拉握紧拳头。北岭省叛乱了?跟奥维利亚——就算与奥维利亚有关——跟我又有何干系?难道你们打算拿我开刀,立刻将我投入地牢吗?早知如此,不如让你们的皇帝死在山林的水潭里,做鱼的饵料!你真傻,伊莎贝拉,绯娜不过派出一个骑士,教你几天武技,你就傻乎乎相信了她。当初他们是如何对待克莉斯的,你全忘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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