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头鹰被她问住,缩起脖子佯装不知。
“他们不过是一些沙子,哪些风干碎裂,哪些化作泥土,根本没有什么两样。王侯以为自己能够撼动山河,农夫自认少了自己,家里的梁柱就要垮塌。结果皇帝身死,月亮照常升起,新的皇帝永远不缺,正相反,有时候他们数目太多,令人头大。她并无真正缺乏之物,欠缺的反倒是你,既然真的看重她,何不放她离去,做一世完整的人?”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自然地生长,完整地出生,故去,不再重现,不再重来,不再被迫反复被同一个“人”吸引。酸楚有如夏季的阵雨,陡然涌现,涨满克莉斯的胸腔。切,设计好一出出剧目,只为了取悦自己,从前的我,真是我所知晓的第一无聊的神。
克莉斯闭上眼,无名的混沌靠近她疲惫涣散的心神。她睡了过去,起码感觉起来是的。我不应该是什么光明的神,该取名叫做不称职之神才对。我专司不称职之事,将不称职办得妥帖。我是奥罗拉殿下不称职的护卫,被卡里乌斯将军狠狠鞭打的不称职尉长,当然了,其中最重要的,我是贝拉不称职的爱人,不仅偷走她的芳心,还将她丢入轮转的车轮中,反复捉弄。
克莉斯苏醒于雾气弥漫的河岸边,露水泪珠一般,盛满蒲公英明黄的花心。雀鸟啭鸣,风的手指轻抚蒲公英花海,草叶悉索低伏,露出她亚麻色的裙边下,白皙的脚踝。
噢,不,拜托不要再一次。然而克莉斯无法自制。她以念头转动地面,令她们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她惊讶地睁大她紫罗兰的眼睛,鼻梁上的雀斑因露水而晶莹透亮。
“你是怎么办到的?”
“我是个神,自然能办到。”
“神?”她咯咯而笑,身后盛满蒲公英叶片的背篓随她点头。“神都有三只眼睛,蓝色皮肤,六条手臂,而你……”她偷瞥克莉斯,意指她的白色头发,金色眼睛,瘦高的身形。
“我从上一个星球而来,忘记变幻。那里的人都是白头发,高个子。至于金眼睛,那是属于我的标记,神的样子。”
“上一个星球?”
“没错。我负责看管许许多多这样的地方,等待它们成熟,将它们变作棋子的炉灶。我的主神与其他神下棋,上一次输得一塌糊涂,这次绝对要赢回来。”
女孩又咯咯笑了。她摇摆身体,拨弄她的亚麻裙摆,卷曲的睫毛翘起,紫罗兰的眼中满是神明的影子。“你可真会编故事。”
“对于真神而言,谎言全无意义。”克莉斯迟疑片刻,打个响指。满目金黄的蒲公英花朵顿时变得黯淡,卷曲,蜷缩,最后结出一团团洁白的毛球。风如约而至,轻弹每一只绒毛小球。细小的种子张开它白色的翅膀,乘风而起,有如河滩扬起的洁白头纱。女孩满眼都是喜悦的光点,她张开手,任手指游走白纱之间。
“再一次,再一次!”她兴奋叫喊,握住克莉斯的手腕。神的身体因她的触碰而僵住。
“你怎么?你为什么能——”
“你真是个傻瓜。”女孩将她的另一只手腕也握住,上前一步。她仰起面庞,正如贝拉数次向克莉斯索求时那样。人的呼吸吹拂神的下巴,留下湿润潮热的气息。“就像你改变蒲公英一样,我也改变了你。受你召唤而绽放的蒲公英并非从前的那一朵,而我的种子飞到你的眼前,永远留在了你体内。”说完她低头埋进克莉斯怀里,她的面庞溶解在克莉斯胸前,渗入她的身体,与她之前,再之前,以及之后的好多个她融合在一起。人的血液让神金色的血液颤抖动摇,混沌之中无形的神因而有了名字,她白色的头发,金色的眼眸,瘦长的身形固定下来,成为不变的容貌。
蒲公英散尽,油亮的绿色河岸毛毯一般卷曲起来。露出底下浑圆暗红的空洞,一个巨大的存在透过那个空洞在呼吸。它的力量吹拂过克莉斯的皮肤,让她觉得自己是只茫然无措,被暗月底下的猫头鹰盯上的小松鼠。那就是主神。克莉斯被迫凝视着它窥视的孔洞,只觉灵魂都在颤抖——倘若她真的拥有的话。
我不可能是它的对手。神的呼吸刮起秘法的飓风,肉眼不可见的强风推挤克莉斯的皮肤,彻骨的寒凉让她浑身颤栗,跪倒下来。她抱住胳膊,缩起肩膀,像个赤身裸体,行走在北岭冰原中的旅人,浑身的热力无一刻不在流失。过不了多久,她就要被消耗殆尽,倒在冷硬的冰面上,成为一个徒留呼吸的活死人了。
我不是它的对手,在它的面前,我是只颤抖的蝼蚁。克莉斯闭上眼,任绝望的黑潮将自己湮没。如果我更强,她懊丧地想,当初我就该放下成见,仔细倾听索菲,鲁鲁尔,甚至是梵妮的话。所有人都在催促我寻找力量,我却恐惧自己的命运,裹足不前。
黑红的幕布在她紧闭的眼前展开。她望见那明亮的银色漩涡,越过无数旋转的灼热光点,看向陌生又熟稔的蔚蓝圆球。低垂的满月旗下,洛德赛蜡色的城墙斩断生与死。冒烟的热油脓液般流淌,漫过城门前的白石大道。烈焰猩红的长舌与活人喷溅的鲜血难分彼此。硬皮甲被火吞没,焦黑打卷。钢铁盔甲被炙烤得滋滋作响,主人倒下之前,仍然怀抱旗帜,然而眼下那东西只剩一根黑炭。战狮白色鬃毛的碎屑随风飘散,藏身墙垛后的十字弓手扣动扳机。神的眼里,弩矢缓慢有如落叶,但仍然击中蜗牛般缓慢的战马。马匹屁股中箭,人立起来,将背上的贝拉掀下马背。一名银狮奔过去将她扶起,纹章盔甲挡住追击的箭矢。那人一定对她嘱咐了什么,她就是太奥维利亚,过于看重承诺和荣誉,到了这个时候,还能为了一句口头承诺帮助帝国人。
克莉斯眼见她搀扶起帝国的统帅,沿着狮卫于战场上开辟的狭小裂隙,遁入阴影密布的丛林。无数双枯叶般的黄眼睛跟在身后,蜂群般追逐她而去。
别用你们的丑爪子碰她!克莉斯念头稍动,与大陆的距离便骤然缩短。蓝色的星球近在咫尺,大陆熟悉的轮廓触手可及,让她想起双子塔内的精绘地图。乳白的水汽集结成雨云的地方正是洛德赛,首府北方,红死谷犹如一块结痂的暗疮,再往北去,鱼肚湖泪痕一般卧在葱郁的森林中,绵延的帝国大道是一条细长的土黄线绳,将城镇与帝国的心脏串连在一起。
连日以来,过去二十余年以来熟悉的一切前所未有地近,反而更加令她懊恼。我只要动动手指,就能把威胁她的那些捻成灰。但暗红的阴影笼罩住她,让她不得寸进。她回过头,巨大的圆孔赫然欺近,那存在透过它,施行自己的意志。
“你究竟是谁?既然于世间现身,就该有个名字。”克莉斯谨慎地打量生满暗斑圆月。赤月不回应,静静注视着她。“你瞒不了我,我能感觉到,你正寻觅一处所在,降临于世。”然后将一切都毁灭,只为了你那可笑的棋局。“你高居神殿,何曾想过,人活一生,经历多少苦痛,流下多少泪水,所有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多少人拼尽了全力,流干了热血,到头来,居然只是供你观赏的闹剧吗!”
红月以一阵呜呜的高空旋风回答她。风力强劲,将克莉斯裹挟至月之暗面。红月生满暗疮的表面结满了血痂,黑的剑矗立在血痂的裂隙间,女孩抱住它,将它当作唯一可以依靠的同伴。烛火透过城堡的高窗,投下瘦长的影子,红底的玻璃窗上,旋角野牛拱起背,尖锐的犄角顶向孩子的咽喉。
“她不能进来!”男人的嗓音苍老有力,像头气喘吁吁的公牛。“你是科勒的女儿,流着我的血,她可不行!来路不明的野种,怎能踏入科勒家族世代长眠之地!别再说她是你的女儿!科勒家没有这种路边捡来的继承人!”
女孩缩进巨剑的影子里,然而即便作为一个孩子,她的肩膀也太过宽阔。科勒们审视的目光透过血色的玻璃,刺针一样令她畏缩。女人的窃窃私语,男人不耐烦地咳嗽,全都沉重地压在孩子肩头。我令母亲受辱,她将头脸深埋进双膝间,我不是她合格的孩子,配不上她的徽章。
我这样的人,如何配得上?剑柄后的脸骤然拉长,成长得瘦削冷峻,她金子样的眼眸里倒映出蒸馏器蔚蓝的火苗,墨汁样的染发剂在她眼前滴落,正是她漆黑的泪水。
她是异国的公主,最完美的结局,不过是返回故土,嫁给父亲为她挑选的强大领主。倘若时运不济,只能眼睁睁看她踏上索菲的旧路。而你,乔装改扮的半血柏莱人,打算如何庇护她?你宣誓向帝国效忠,如今却要为一己情欲,违背诺言,做出背叛奥罗拉殿下的事吗?
柏莱人……她刻意染黑的头发倏地化作雪白,无数肩宽背阔,身形高大,发白如雪的人站在一起,沉默地凝视着她。他们在那一边,而她在另一边。她的族人全部衣衫褴褛,饱受凌辱,只为信守数百年前许下的诺言。“您答应过,亲自护送族人返回故乡。”难以分辨的幢幢黑影中,鲁鲁尔银色的双眼灯塔般闪亮,神情是她从未表露过的悲戚。“帝国人折磨我们的身体,羞辱我们的精神,就连我们体内残余的神圣之力,也在逐渐消弭。”她伸出手,那个身披特别尉队黑盔甲的克莉斯神经质地别开肩膀,活像柏莱人真如帝国传闻的那般,食粪为生。“你们的什么预言,与我有什么干系?我是莫荻斯大学士的女儿,奥罗拉殿下授勋的皇家骑士,我……”她抚摸胸口的银梧桐,流连帝国式的精美雕刻与奢华镀层。
那就是我。它绝对是故意的。克莉斯咬紧牙关。月之暗面的幻影中,活跃的都是她难以面对的自己。将她拒之门外的旋角野牛,味道刺鼻的染色剂,蒙塔战争中遭遇刺杀的夜晚,鸦楼黑胖的剪影,乱葬岗般凌乱荒凉的柏莱村,过往环绕着她,深陷其中的每一个她不论雄辩或沉默,身体内部都爆发出难以控制的刺耳悲鸣。
“够了!”黑色的回忆间,身着惯穿的亚麻衣,黑靴长裤的她从暗月正中的凹陷里钻出来,揪住耳畔的白发。“让那些预言,向导,你注定该成为的人统统见鬼去吧!我只是个不能继承母亲姓氏的孤儿,世界从未向我敞开怀抱,我只是克莉斯?沐恩,不是早已死去的人!我受她吸引,凭自己的意愿,要在刀与箭的浪潮中给她庇护。我所思所爱,全部发自真心,才不是受什么可笑命运的驱使!如果传说是真的,如果我的幻觉都是真的……”她低下头,自言自语。“早已写就的结局面前,努力还有什么意义?如果连爱也是安排好的,那心动还是真的吗?”暗月中的克莉斯捂住脸,溶解在身体里的,属于无数个贝拉的情感被唤醒。她温柔叹息,令神的身躯不免震动,想要伸出手,为受暗月折磨的人拂去泪水。
我知道,我已经能够知道,你的疑惑,你的痛苦,你的希冀,你的奋斗,你的自命不凡,我都知晓。克莉斯伸出手,令遥远的暗月上,啜泣的女孩,愤怒的少年,失意的青年向同一处聚拢。
涌动的暗影之中,颀长的命运之剑缓缓生长,最终突破虚无的幻影与现实的界限。阳光融化钢铁铸造的剑身,金色的丝线自有意志,开辟出大地与天空的纹路。无声延展的天地纹章之上,缺失的心之纹章醒目地空旷。
“天与地之间,最难掌握的是自己的心。”克莉斯将视线投向赤月之下。阴霾之地的少年拨亮油灯埋头苦读,身处异乡的图鲁人怀抱白皮肤的情人,红的月色照拂泪墙,夏宫瓦蓝的屋顶上方,半垂的狮旗随风飘扬,母亲怀抱幼儿……所有的这一切,都转瞬即逝,却是我最热衷于投身的事。
克莉斯转向月之暗面。无数长影绞合在一起,围绕命运之剑疯狂旋转。影子形成一股阴冷潮湿的风,低沉的悲鸣中充斥不知是泪水,抑或血渍的腥咸气味。克莉斯探向那片哀嚎的风和雨,暗月不肯受她召唤,她便迎向它。生满黑斑的宽大羽翼骤然张开,猫头鹰可笑的嗓音自头顶的虚无响起,听上去无处不在。
“你疯了吗,咕。呸,疯就是用来形容人的,你怎可如此自甘堕落?”它抖抖羽毛,黄灯笼样的双眼漂浮于虚空之中,浑圆的瞳孔遮盖月的暗面,巨大得令人恐惧。“那只会损伤你的神力。自从接受人的名字,你的力量就有了缺陷,你成了个残缺的家伙,一个没用的半吊子,连从自己的秘语里挣脱也办不到了。”雕鸮微眯眼睛,肥厚的眼睑挤在一起,不屑地审视克莉斯。“克莉斯,还是该叫你克利希娜?依我看,光明之神的名头就是一个诅咒咕,你怎么变得这样愚蠢,这种圈套也会轻易上钩?”
“既然我为神祇,上钩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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