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天荒的,绯娜有些气馁,但她无法后退,头戴皇冠的人不该无功而返。她推了推头顶上的金冠,一阵旋风将她的披风吹得翻折过来,裹住她的手臂,她不耐烦地甩动,抱怨道:“连你也来纠缠我。”结果几分钟后,她就在诺拉学士的脸上看到相似的不耐烦。尽管学士极力掩饰,但在这方面,她实在笨得可以,以致为她服务的学徒也看不下去,俯身询问皇帝是否需要添加薄荷水。绯娜瞥了满满当当的玻璃杯一眼,点头称好,一心想看这学徒如何收场。
“那么,我这就为您更换新杯。诺拉学士还是老样子,薄荷叶跟冰块多放是吗?”那女学徒眨动她烟灰色的眼睛,灵动的表情给她平凡的容貌增色不少。诺拉学士麻木地点头,全没留意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某种意义上,您来得正是时候。”皇帝屁股还没坐热,诺拉学士便迫不及待。她欠缺幽默的脸上,黑眼圈烟熏一般地显眼,两只眼睛蓝得极不真实,那对因为过于纤薄因而显得刻薄的嘴唇此刻正因皇帝的到访舞动不停,一时让绯娜很是后悔,为什么偏偏忘了给自己留下喘息的功夫。
“我正研发一种
全新的印刷机。”诺拉学士意指塔楼里的黑铁大块头。它看上去好似一座躺倒的迷你钟塔,全身挂满尺寸不一的齿轮,齿轮之间由黑黝黝的铁臂连接,背上背了两只巨大的铁翅膀。绯娜打量了一会儿,实在找不出这东西的头在哪里,能派上什么用场,只得作罢,回头聆听诺拉学士的解释。“和传统的印刷机不同,它更加小巧——相信这一点您已经有所察觉——操作人员缩减至两名,最重要的是,除了文字,它能印刷图形,而制作印刷用的母版不需要太长的时间。事实上,我抽空教会了两个学徒,现在只要提供原型,他们能在一夜之间将它制作成母版,供千万台机器同时使用。”
“有趣。”绯娜意兴阑珊。她端起水杯啜饮,用冰凉的井水滋润劳累的喉咙。诺拉学士睁大她挂着黑眼圈的眼睛,兴奋的神采在湛蓝的双眼内不断流转。“听我说,陛下,等到我们的阵线推进,与敌人的心脏接壤时,这玩意儿会派上大用场的。给我一个晚上,我就能印刷出成千上万带图的纸张,用来揭示大神官,皇太后的罪行。因为配有图画,不识字的泥腿子们也能看得懂。文字——我是说消息——消息本身就是武器。想想看,大战前夜,蒙在鼓里的士兵突然得知自己站在邪恶的叛逆一边的情形。当然了,还有尸潮,超乎他们想象的恶鬼正在背后追逐,一切只因为他们效忠的皇帝的继承权不名誉——”诺拉学士蓦地伸出手,虚握住一个看不见的球。前往狮巢城的路途让她的皮肤看上去不那么“学士”了,她的肤色像是忙活了一整个夏天的割麦客,手指却又瘦又纤细,看上去着实诡异。
“凡夫俗子们的脑子空荡荡,最适合塞东西。对于他们来说,听到的消息,只要重复的次数够多,不论真假,不分好坏,都能一股脑儿的装进脑子里去。神殿用的就是这套伎俩。哼,有什么了不起。秘法也许不是万能的,但要干掉一个孟菲,还绰绰有余。”诺拉学士急切地说,眼睛里闪烁的神采让她缺乏睡眠的脸庞显得分外疲惫。
她正品尝仇恨的滋味。西蒙大学士的不幸遭遇改变了她。对我来说,这是个好消息。“真不知道你究竟是聪明还是愚蠢。”绯娜抱起手臂,“继续你的研究,学士大人,我有兴趣。”但在它能够投入战场以前,别指望我会付你一个铜子儿。
诺拉学士终究是诺拉学士。皇帝的承诺让她放下心来,她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稍稍垂下,俯身去够水杯。绯娜趁她喝水的空档,问道:“那斟茶的女孩,是你钦点的?”“除了两个拉里萨大学士推荐的,学徒都由我亲自挑选。大批量的信件处理需要书记员谨慎,细致,敏捷,还得有足够的耐心和体力。”“我在洛德赛时就听说你们学士有一种特别的药剂,熬夜时服用,能够让人保持精力充沛。”“我没听过,如果真有其事,也只是传闻罢了。双子塔外关于秘法师的传言,大多是不真实的,陛下。”“太可惜了。过来的时候我还在想,要是这种药剂能够量产,给战场上的士兵服用,说不定能派上大用场。”绯娜随口应付道。
传言是她随口编造的,诺拉学士的精神状况看上去真像服用过药剂。自从她主持信使塔的工作以来,蜡烛与信鸟昼夜不歇,眼下两人会晤的工作间中,窗台和写字桌上仍留有蜡烛一滩滩乳白的泪痕。饲养信鸟的房间就在正上方,羽翼拍打的声音时而明晰,时而朦胧。透过玻璃窗户,可以轻易瞧见石头窗台上堆满鸟粪。阴冷的旋风拍打玻璃窗,从缝隙里挤进来的高空旋风哗啦啦地翻动信纸,本该伏案工作的学徒们眼下正和铁牙卫们一起,守候在房门外,女学徒打开门的一瞬间,诺拉学士的视线飘向室外,似乎在确认有没有人趴在门上偷听。
“我没料到您这么快就过来了。”“哦?告诉我,我的学士凭什么认为在她宣布世界末日即将在下一次大潮到来时,君主仍能安坐在堡垒之中?” 绯娜挑眉。该不会只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吧?这个冒失的学士,说不定真的傻到闹不清她在跟谁讲话。但她在信上说,除了我,没人知晓她的预测。“我在给您的秘信上强调过,一切都是我个人的推测。”“你在信末也说了,那是迟早的事!”绯娜打断她,“你最好给我搞清楚,我随时可以以散布恐慌的名义治你的罪!看看窗外的景色,西蒙大学士就没有教导过你,秘法师不是在空中楼阁埋头苦读,你们所居的双子塔,都是在皇帝的御令下一砖一瓦建起来的吗!”“是的,已经被神殿的人拆了一半。”诺拉学士面无表情地点头赞同。
神经病!绯娜霍地站起来,皇冠就跟平常一样碍事,倏然滑下来。这该死的帽子,设计它的珠宝匠准是个蠢货!他把它弄得太沉不说,重心更是糟糕得惊人。他到底有没有想过,这东西造出来得佩戴在头顶上,而不是待在天鹅绒软垫上!那可是姐姐的帽子。头脑里有个声音反驳道。绯娜想摘帽子的食指弹动,最终没能离开腿畔。“飞进城堡的坏消息,不比我们放出去的少。”绯娜为自己的失控解释,尽管诺拉学士根本不在乎,也不像能明白的样子。
“其实用不着害怕。”
“闭嘴。”看在诸神的份儿上,不懂就别瞎搭话!
诺拉学士对眼下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她眨了眨她那蓝到不真实的眼睛,大脑门因熬夜油光铮亮。她自顾自地说到:“死亡本身其实并不痛苦,真正煎熬的,是活着的时候感受到的死的恐惧。就算尸潮现在开始涌入城堡,我们只需要安排好战斗,一旦死亡真的降临,一切苦痛反而消失。”
“哈,这话你留给西蒙大学士去说罢。”
诺拉学士的脸顿时黑下来,绯娜心情稍微愉悦了些,头脑恢复冷静。“北方归来的密报里提到阿尔伯特伯爵的队伍在狩猎时被伤了好几个,几乎全军覆没。我的密探对尸潮尚不知情,她认为此事有可能是城堡内反对王妃的势力所为,你觉得是活尸的可能性有多大?”
“只有尸体诉说真实的故事,陛下。黑岩堡的地下有一座古代秘法阵,按照此前红死谷和颤抖沼泽的状况,那地方至今还没有活尸出没才是诡异的事。到目前为止,我们对尸潮为何出现时间上的差异还一无所知。我觉得首先可以排除人类活动的干扰,这些灾变纪以前就存在的远古波动似乎有着某种现代人尚未知晓的规律,倘若您能指派给我更多研究的人手——而不仅仅是给全国各地写信的话——我们本有希望掌握其中的规律,让尸潮的预报更加准确。”
“
有趣,我本以为你要跟我要求把整个秘法学会交给你安排呢。”绯娜揶揄道。诺拉学士仍然揣着那副聪明却空洞的表情,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秘法人,专注地望着她,不知拒绝和挫败为何物。“我是说,我不打算答应你,起码现在不行。”“哦。”诺拉学士明白过来,显而易见地失望了。“那么,您特地找来是为了什么?不管您再问上几次,我都生不出破坏时空漩涡的本事,就连改变它发作的时间也做不到,顶多只能借助已有的大门往返于既定的通道之间。”
“依你之见,尸潮会毁了黑岩堡吗?”
“综合黑岩堡漩涡的位置,未来尸潮的规模,奥维利亚人的愚昧程度,我认为轻易就能做到。”
“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
绯娜松了一大口气,皇冠跟随她松弛的后背肌肉滑动,歪向一旁。她笑了笑,懒得再花费力气把它推回去。“感谢你带来这个月最好的消息,诺拉学士。你和你信塔内的学徒们晚上可以喝上上好的白兰地了,学徒每人可以得到一只火腿,而学士您——”她故意卖个关子,然而诺拉学士跟可爱的关系比皇帝与卑微间的还要遥远。学士极不配合地直勾勾望着皇帝,嗓音和表情一样,呆板得像个木头人。“些许的判断与您一时的高兴,不能为我换取任何实质性的帮助,对吧?我需要的是整个学会的通力配合,然而光靠秘法的力量还不足够。世界上有一些事情,伟大如秘法也不能独立办到。”
说完她又用那咄咄逼人的蓝眼睛直视着绯娜。你可真够讨厌的,绯娜回敬她,比以前还要讨厌。事实上,关于诺拉学士的记忆相当稀薄,她甚至不清楚在这之前她们是否在某场宴会或宫廷活动中碰见过。正因如此,绯娜相当有把握,从前的诺拉学士还没讨厌到令她难以忘却的地步。她眼睛里有些东西令人厌恶,相比之下,拉里萨大学士可爱得多。没错,我怎么把她给冷落了,我们的好朋友,拉里萨?迪安大学士,出身于显赫的大家族,永远记得在当红后辈身边安插自己的眼线。是时候安排一次私密的晚宴了。诺拉学士的末日说足够引人注目,然而万一有人幸存到最后,他们还是需要交朋友,并且最好在末日的时钟敲响前就做好准备。
绯娜对此次会晤的结果感到满意。她按住大腿站起来,理了理披风,潇洒转身。没等她迈出自信的第一步,诺拉学士倒胃口的音调又在背后响起来:“下一次月亮最圆最大的时候,活尸的潮水也会前所未有地高涨。届时,另一个世界的怪物们将通过秘法的大门,行走于血色的月光下。黑岩堡的卫兵们会被吓得拉在裤裆里。他们不可能守得住城堡,当晚守望城也会沦陷,情况不会比当初的桑夏好到哪里去。因此,不管奥维利亚跟北岭省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都将自顾不暇。很快,和奥维利亚接壤的北岭也会陷入恐慌,涌入的难民必定冲击北岭现有的秩序。到了这一天,北方的威胁,我是指那些来自人类的威胁,也就不攻自破了。倘若诸神眷顾,让一些省份的执行长官——最好是手握重兵的大省——想起来是谁预言了灾难,又是谁宣称能够帮助大家击败魔鬼,情势便会顷刻间逆转。”
“所以?”绯娜挑眉。
“但是言语的力量是不足够的,就连跳蚤沟卖死鱼的小贩都懂得如何说谎。您要知道,末日降临之时,谎言便如乌鸦,挂满每一具尸体,成天聒噪个不停。若要打动听故事的人,我们需要的是比说谎更强有力的东西。”诺拉左眼皮猛然间抽动,锐利的锋芒从她眼底一闪而过。绯娜注意到了,暗暗记在心里。与往常一样,诺拉学士对自己的神情一无所知,她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接下去说道:“留给我们的机会不多了。今天我们放飞的信鸟必定会提醒我们的对手,而说到预言和假装圣洁,当世很少有人胜得过孟菲大神官。如今他比往常更强,我想,您尚未忘记在您的生日宴会上,落入水中消失不见的神秘刺客吧?”
“说下去。”绯娜转身,重新坐下,“告诉你那个学徒,给我倒上一杯葡萄酒,再把乳酪切好片,没有我的允许,不准把我们今天的会晤告诉任何人。”
第278章 黑色的风暴(八)
“我不认为这个地方, 这个时机,适合交谈, 葛利大人。”伊莎贝拉仍旧坐在先前与图哈夫妇交谈时就坐的位置。天色暗了下来,桌上的油灯也越来越暗,直到对面葛利的真牙与假牙难以分辨。“是爵士,我的殿下。今天中午,陛下刚刚赐予我荣誉的爵位,用她的宝剑狮牙。”葛利回答,油灯在他隆起的颧骨上留下两坨油腻的昏黄光晕,让他的笑容看上去古怪又恶心。得了吧,在金牙时代, 他就够教人倒胃口的, 跟现在相比,那时候的他简直称得上迟钝可爱了。伊莎贝拉撇了撇嘴, 她知道葛利注意到了, 那正是她想要的。
“图哈夫妇是我的朋友,这里是他们的居所。你我身为外来人, ”伊莎贝拉本想说客人,葛利注视的目光让她改了主意, “把主人从家里赶出去, 自己倒留下密谈,实在太不像话。”
“我的卫兵都在屋外, 相信我,眼下他们比住在他们的破屋子里的时候安全一万倍。”“破屋子?”伊莎贝拉挑眉,尖锐地指出葛利言语中的失礼,他讨好地笑了笑,续道:“我们也可以到屋外, 骑马走出跳蚤沟,挑一个有烛光,美酒,歌手的好地方,或者就在星空下,一切全凭您吩咐,我的殿下。”
“我不是帝国人,更加不是你的什么殿下。”最重要的是,不是“你的”。伊莎贝拉没好气。这家伙分明是故意的,死性不改!从前在洛德赛时整天琢磨着占绯娜的便宜,现在眼看皇冠高攀不上,转而盯上我了!伊莎贝拉后悔选了他对面的位置。葛利的视线仿佛两只绿油油的滑腻小手,从油灯颤抖的小小火苗上方伸过来,在她身上试探个不停。噢,不行,光是这样的念头就让我想吐。伊莎贝拉握住拳头,指骨响亮地响了一声。真怕我会忍不住,踹翻新晋的爵士大人,跨上战马扬长而去。
“我知道您的想法,我全都知道,而您,对我还一无所知呢。”葛利双手互握,粗壮的拇指搓着食指上的黄金指环。指环上镶有一颗碧绿的猫眼石。石头扬起它瘦长的瞳孔,贪婪地紧盯着伊莎贝拉。
“我的想法?”伊莎贝拉抱起手臂。她知道自己的口气像绯娜,最好神情也与她相似,好教这满身腥味的旗鱼知难而退。然而葛利反而倾身过来,专注的脸上满是自信的神色。“您犯不着花费力气掩饰,您的事情,只要稍微付出一丁点成本,简直就会自己钻进耳朵里。倘若您不愿意别人知道,应该花更大的价钱,封住多余的嘴巴才是。”说着,葛利伸出食指,在桌面上划了一道。他什么意思?让我买凶把知情者都杀掉?我真傻,为什么搭理他?索性把他赶出门,自己骑马回狮堡。没有绯娜的允许,他的佣兵不能进入城堡,少了撑腰的喽啰,看他还能得意到什么时候。“感谢大人的美意,既然您的建议已经送到我这里,那么今天的谈话就到此为止。”
伊莎贝拉示意葛利可以起身离开,他假装没注意到,油腻的厚脸皮上瞧不出一丝尴尬。“您用不着急着赶走我。事实上,对于您来说,我是个相当不错的选择。请您冷静下来想想,您是奥维利亚的长公主,难不成,还能一辈子跟在陛下身边,做她的幕僚?终有一天,您会再次跨过帝国边境,回到您自己的国家,然后依照大公的意思,嫁给他手下的某位领主大人。不管品格如何,那一位奥维利亚的大人,多半不清楚您跟克莉斯爵士的事,就算他有所了解,也不会如同我一样,真的理解那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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