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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就清点出一支救援小队,前去营救王子们。”“由你自己率领。”莉莉安娜打断他。盖伦瞥她一眼,藏起不悦,答应下来。“由我亲自率领。”“我们这个石棺材里能打也就你和你的两个手下,然后就是我这边的人。维克多,阿历克西,谢尔盖,奥列格的责任是保护我,其余的人任你挑选。”

“我,我的责任也是服侍您。”开口的不是斯蒂芬,而是招风耳的土豆脸男子。他身边的红鼻子女仆狠狠瞪他一眼,用力踩他的脚,把他跺得大叫起来。他是杰森,不是约翰,莉莉安娜想起来。身边的是他的小女友茉莉。平常他就怕她,常挨她的打。茉莉的父亲正是被魔怪围困在兽舍内的屠夫汉斯。这姑娘生了张富有朝气的红苹果脸蛋,脾气却跟公猪一样暴躁。

“刚刚还说什么老爷的慈悲,转脸就要抛弃他的儿子,呸!”她叉起腰,狠狠吐口水。与众不同的猪倌女儿,莉莉安娜简直想要为她鼓掌。跟表面上的其貌不扬不一样,茉莉不是那种随处可见,被奥维利亚铁律磨平了棱角,让人心生疲惫的女子,更何况她还年轻。年轻,多么美妙的字眼。莉莉安娜简直可以呼吸到森林的气息,还有老松湖玛瑙样的湖面所散发的水腥气。

一如既往的,在场的人没人明白她的心思。茉莉转过脸来,质问她:“我很可笑是吗,我知道!我是屠夫的独生女儿,生来就是这样的!我五岁就能拿杀猪刀,七岁就给父亲打下手了!”莉莉安娜抚掌大笑,连连称是。“好吧,屠夫的女儿茉莉。你倒说说看,你打算怎么着,接过父亲的屠刀,帮助他杀出重围,顺道再救个王子,给自己的傻瓜丈夫谋份像样的城堡差事?”这回茉莉涨红了脸,说不出一句话了,原本冻得通红的鼻头红到发亮。

“好吧,看来你的救援队的打算基本相同,如果你真懂得带兵打仗的门道,而不只是在校场上比划的话,就会明白这是多棒的事。你们立刻出发,我把麾下的斯蒂芬先生派给你们当帮手。他拥有大部分城堡钥匙的备份,万一英勇的铁匠寻到一个藏身处,傻蛋王子把自己关进地窖,你们也能立刻施救。”

“您真的相信他?”与维克多合力关好大门后,阿历克西问莉莉安娜。“你希望他活下去?”莉莉安娜反问。她拍拍手,走向祈祷室深处。火把仍在燃烧,长夜仿佛没有尽头。仅存的木头长凳被男人们搬去防守大门,莉莉安娜也不挑剔,走向满是尘土的台阶。石阶由整块灰白的石料筑成,与布道的高台相连。古老的圣坛被人为毁坏,遗留光秃秃的基底。莉莉安娜转过身,一屁股在废墟前坐下。扬起的灰尘在火把光团的映照下飞舞,她叹息,吸进一鼻子土灰,大打喷嚏。

阿历克西走了过来。他面容严肃,武技上与维克多相若,处事冷静,待人公平,虽然个子不高,其实是莉莉安娜的小小护卫团的实际领袖,就连大多数时候负责动手,打架冲在头里的维克多也心甘情愿听他指挥。

“他为了反悔的婚事和没有被满足的采邑要求就背叛了君主,突然间跑出去也不是因为良心发现,只是想要在暴风雨中尽可能多地捞住几片浮木而已。还好不管是亚瑟,还是他的双胞胎兄弟,都不敢忤逆你。”阿历克西一脸阴郁地说,莉莉安娜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我那傻瓜儿子,连‘忤逆’都不会拼哩!我拉拢盖伦,与阿尔伯特合谋,可不是为了艾诺留下的笨蛋王子。”

莉莉安娜收敛笑容,拢了拢散乱的发

髻。“建在内城里面的祈祷室,原本供奉着极重要的神明,你看如今也荒废得不成样子。”

“你说什么?”阿历克西在莉莉安娜面前站定。今天不同以往,他亲自出手,杀了很多人,有的是敌人,有的连人都不是。维克多曾称赞阿历克西使剑的手如熟铁一般稳固,眼下铁块却在动摇,飞舞的灰尘绕过他颤抖的手指,歪歪扭扭地奔向自由的窗口。

“我说,阿历克西,就连神明也被抛弃,没人信仰的神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你瞧,就连神也会死,为什么人却做着千秋万代的美梦,幻想意外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一定要等到头发花白,牙齿全部掉光,才会抵达终点?哼,我那迟钝的丈夫,直到死前还做着美梦,连一封像样的遗嘱也没能留下,就一命呜呼了。”

“我不明白。”阿历克西瓮声瓮气地回答。奥列格跟在他后面,也向台阶走来,维克多走向窗口,踮起脚朝外张望,摇曳的火光在灰色的石壁上留下幢幢鬼影,分不清哪些属于祈祷室,哪些来自于室外的威胁。又有什么关系呢?莉莉安娜微笑,打量自己熬过半生,收获的这几份忠诚。阿历克西忠贞不二,是位值得尊敬的武士,但他不会明白,奥列格更加不行,维克多则根本不在意。银月之下行走的灵魂虽多,有能力理解的,其实不过寥寥数人罢了。

“我想唱歌,阿历克西。”

“唱歌?”男人不解,“你一向只在密室里唱给画听。”

“是呀。”莉莉安娜闭上眼。奔逃时流下的汗液已渐干涸,灰尘粘了上去,感觉很黏,很真实。“我现在就想。”她倾听远方火焰噼啪燃烧的声音,淡淡地说。

第288章 赤色的烟火(四)

祈祷室大门第一次打开的时候, 天仍全黑着。室内的火光暴露了他们,无所谓, 莉莉安娜原本也没打算躲藏。其时大门被砸得砰砰直响,门上的老旧铁环早已腐坏,被人几番折腾,干脆掉了下来。有人在窄窗下蹦跳,试图扒住窗台钻进来,然而连个手指头尖也没见着,只有反复的沉重坠地声,哭喊最后代替了骚动。想要闯入的家伙以为他们最多不过是趁乱顺走火腿的小偷,莉莉安娜下令开门之后, 率先挤进来的汉子本来大叫大嚷, 骂着脏话好教占据祈祷室的混蛋滚开,维克多给了让他清醒的一拳, 他立刻安静下来, 莉莉安娜则在其余人脸上看到了畏惧的神色。

挤进来的仆妇颇为面生,一定不是时常在主塔服侍的那几个。她抽噎着往屋子里钻, 脏围裙被锈蚀的蛇形扣环撕掉一半。“救救我的孩子——”她扑过来,跪倒在莉莉安娜脚边, 眼泪似已流干, 干巴巴地嚎着。伊万和托马逗留在逃难队伍的最后头,都挂着欠了一屁股债的臭脸。莉莉安娜没说多余的话。她容忍了他们, 将为数不多的饮水分给他们,也没有要求他们的忠诚和感激。但他们缺少止疼的药剂,止血的纱布,或者是让那男孩暖和起来的一堆篝火。最后他还是死了,死在寒气最重, 呵气成雾的深夜里。阿历克西发现的时候他已经硬得像截木头桩子,他的母亲疯了似的搂住他的死尸,活像她的女主人是嗜食人肉的野人。

“算了吧,让他留在那儿。我们也没有神官,可以让他的灵魂安息,就算要埋葬,也不急于一时。”莉莉安娜吩咐阿历克西。“况且,我们自己能不能熬过今晚还不一定呢。”恶作剧成功的喜悦让她不禁微笑。围裙破损的仆妇受了惊吓一般,张开缺牙的大嘴嚎啕起来。莉莉安娜初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直到天空渐渐泛青,铁环内的火把燃尽最后一粒火星,她才察觉到不妥。

“抓住那个叛徒!”追逐的喧闹声穿过狭窄的石窗,在祈祷室内听起来很是吓人。守护在仆妇旁边的农夫从噩梦中惊醒,在那之前,莉莉安娜还以为他保护着她。“出了什么事?他说什么?

叛徒?”他扶住墙壁站起来,整夜蜷缩的姿态令他膝盖发酸。农夫黑皱的脸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呻吟着坐倒回去。仆妇抬起眼皮,她一夜未眠,害怕抢夺似的搂着儿子的尸体,像座粗笨的石雕。

其他人面面相觑,饼脸的少女叫做玛丽,石头一样平常和迟钝,由城堡的嬷嬷管教,帮做针线活。莉莉安娜有理由相信她是被顺路带上的,老迈的伊万总是喜欢自找麻烦,尤其在伊莎贝拉出走以后,不知怎么的,他好像把照顾城堡里的下人们当做自己的责任,以此怀念他心爱的小姐。缺了一条胳膊的佣兵托马则像一头两天没喂食的公牛,鼓着牛眼伸着脖子。黑岩堡当然不缺这么一号残废了的老头子,莉莉安娜原本打算每月付给他工钱,让他自个儿去守望城里找点乐子,固执的老头偏要留在城堡里,嘴上说要找些合适的活计,最后只是跟在伊万身后,当他难缠的影子罢了。呆滞的玛丽,死了儿子的仆妇,还有她那菜农样的情夫多半都是这两个人在逃难路上随手捡到的。

早知道就不放他们进来了。“叛徒”让老伊万猎犬一样精神起来,托马则摸向靴子,那是他收藏随身匕首的地方。“你们听见了吗?”以他的年纪来算,伊万算不上多么耳背,莉莉安娜很清楚。“昨天夜里,到处都是火——”窗外的脚步声戛然而止,西瓜摔打在石壁上碎得稀烂的声音打断伊万,托马则跟踩中了热油一样跳起来,锃地拔出靴子里的匕首。饼脸的针线女仆完全没反应过来,木然地望着前方,脸皮绣棚一样紧紧绷着。

“没错,他说了叛徒。你这是什么意思?要跟我比划比划?还是打算立刻自杀?既然老爷爷们想要,我现在就打开门,好让你们径直走进主塔,跪在亚瑟跟前,宣誓效忠。”阿历克西不怀好意地笑着,松开抱在一起的手,走向门边,摸向门闩。初进避难所时,门锁的状况由阿历克西亲自检查过。固定扣环的铁钉早已松弛,阿历克西认为门闩并不牢靠,所以才看中祈祷室里的木制长凳。眼下两张长凳依然竖立着,倚靠在门楣上,破晓的光芒从门缝中溢出,在青色的石头地板上留下刺目的痕迹。

“老

爷指定的继承人是安德鲁!”伊万反驳。阿历克西耸耸肩。“指定?他咽气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嘴里全是唾沫,喷了给他收拾的女侍一脸。除了咕噜声,我可没从他口里听到任何东西。按照律法,安德鲁当然可以继承他的父亲,只要他在昨晚的灾祸里活下来。”

阿历克西着手搬动板凳,伊万扶着墙壁站起来,老旧的关节咔哒作响,独臂的托马则需要他的搀扶。仆妇依然抱着她的死孩子,农夫在爵士老爷和城堡的女主人之间犹豫,难以说服自己到底是效忠生死不知的继承人,还是立刻向城堡现在的女主人表达忠心。维克多与奥列格极有默契地向莉莉安娜靠拢,将她挡在身后,阿历克西回望女主人的位置,确认她的安全,然后鼓起胸膛,一口气扔掉长凳,将门打开,做出请的手势。

“要走也是城堡的女主人在前面。”伊万搀扶起托马,肩膀晃了几晃。独臂的托马赶紧揽住他的肩膀,两个老男人搂在一起,惹得莉莉安娜直想发笑。“你不如想象的蠢。”她评价。倘若两个老家伙头也不回地逃走,或是胆敢袭击阿历克西,维克多和奥列格立刻会给他们好看。伊万也笑了笑,在昨夜的大火中被燎焦的白胡子一抖一抖。“你的刽子手们身上沾着血的味道,我闻得出来,阿尔伯特大人的骑士们也一样!老伊万跟你熟悉的那些家伙不一样,始终记得荣誉来自何方。证据没有确凿之前,你始终都是老爷的夫人,两位王子的生母。”

“哦?你是说,你可以找到什么东西,推翻这些事实?”这老家伙真是愚蠢得有趣。莉莉安娜挑高眉,奥列格领会到她的意图,露出尖牙,维克多则像条嗜杀的狗一样沉默。

“您的意思是,我不可能找到吗?您可以在这里杀了我,在这间小小的,无人问津的陋室里,但是伊万的名字不会就此埋没!诸神会保佑他的灵魂活下来,就算他只有灵魂活下来,也会找到走失的王子,带他回家。”

“走失的王子。”莉莉安娜大笑,畅快的声音回荡在荒废的石屋里,太过陌生不像是自己的。她停下来,深深吸气,空气里满是废屋尘土的味道,焚烧留下的土灰味则被清晨风推挤,飘过旧大门与新世界间亮白的分界线。“你们的王子从来没有走失,这座阴森的老旧城堡并非他的乐土,说到底,他的出生就是一场掠夺的产物,是自以为是的胆小鬼窃取了奥维利亚最后的荣耀和自由。”

“你——”

“你又懂得什么呢,一个敌人也没能杀死过的老家伙。你出生在墙垒之内,心安理得地继承父亲的荣誉,耳朵里灌满谎言,那些从你从摇篮时代就听闻的谎言。”莉莉安娜受够了。她不想等老头子暴怒,也懒得再玩弄什么花招。迫于父亲的压力与艾诺家联合以来,花招和谎言早已太多,它们从各个地方溢出来,淌满宫廷的角角落落。莉莉安娜疑心艾诺家古老的石头城堡里那股恶心的味道就是源自于此——世世代代的谎言的味道。

“处理掉他们。”她平挥手掌,斩断清晨的风。奥列格咧开嘴,发出蜥蜴般的嘶嘶声,维克多则像条猎犬一样冲了过去。他的确是一流的猎手,专门猎捕人命。老伊万不是他的对手,拜托,瞧那副老胳膊,抽出他那柄价值不菲的长剑就会耗尽他的力气。跟莉莉安娜的判断一样,趁伊万拔剑应敌的功夫,维克多转向老头旁边的独臂佣兵。他的长剑刺了出去,直冲老佣兵面门,却被他以一柄匕首格开来。维克多一击不中,立刻展开攻势,奥列格此时加入战斗,第一剑便几乎迫使伊万长剑脱手。

“看起来,我们这里有些必须关起门来解决的问题。”阿历克西重新将门阖上,农夫如梦初醒,恐惧得惊叫起来,见阿历克西抄起长凳走过来,双手用力捂住嘴巴,金鱼般的眼珠转来转去。阿历克西的长凳击中佣兵。老迈的托马斯原本能够躲开的,或者至少抵挡住它,但失去的胳膊不仅让他保护自己的能力大降,还令他动起来愚蠢笨拙。阿历克西狠狠抽中了他的肋骨,佣兵退向墙壁,匕首同时脱手飞出。刚刚冷静下来的农夫眼见争斗中的一方倒向自己,重新被恐惧攥住,缩起膝盖夹紧腿,筛糠般地都起来。托马斯为了维持平衡,顺势按在农夫肩膀上,后者跟被狗咬了一样尖叫起来。

“安静!”老佣兵气喘如牛,虽然丢了一只手,体格也大不如前,吼起来仍然声如洪钟。农夫被吼得翻起白眼,浑身越发颤抖。莉莉安娜心生疑惑,往一旁望去。仆妇僵坐原地,面饼一样的脸上同时揉满震惊与喜悦。仆妇的死孩子以非人的角度扬起身子,苍白的手里攥了个东西。鬼知道那是什么,餐刀?挂肉用的铁钩?总而言之那倒霉的农夫颤抖不止,死孩子抽动他柴火似的瘦削手臂,一大股热流喷涌而出,冒着白烟,腥气十足。托马咒骂起来,莉莉安娜则发现自己被惊得呆住,傻瓜似的瞪着眼,望着一塌糊涂的墙角。那孩子木偶一样转动脖子,将脸转到身后来。他满脸血污,干涸黑硬的部分是他自己的,鲜亮刺眼的则属于别人。他木讷的脸上,两只烛火一样的黄眼睛透过满脸污秽,直勾勾地盯着莉莉安娜,其内毫无疑问是头没有感情的怪兽。

莉莉安娜想要下令,结果却失态地大叫起来。托马咒骂着逃开,去捡地上自己掉落的武器,阿历克西劈落的剑锋停在半空,追击的维克多也愣在原地,一时拿不准究竟要先对付哪个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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