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娅低下头。鲜红的泉流正在喷涌。她抬起手,热血为她的伤口喷上火一样的釉彩。这是我的血。泽娅再次尖叫,红色泡沫同时从她喉咙和嘴里涌出,发出咕噜噜的声音。该死。她暗骂,一头栽倒,浑身糊满尘土。
我的女儿是威尔的后裔,你残害她的母亲,必定招来战神的报复!泽娅趴在泥灰里,努力扬起视线。大神官的火把似乎熄灭了,甬道变得好黑,一个月白的影子向她走来。
我的灵魂,我的命运。
泽娅向白色的影子伸出手。它向她飘来,伸出脚,将她的手踩在温软的丝绸鞋底下。
第291章 命运的绳索(二)
图哈冲出房门。天不知何时已大亮了, 城市尚未完全苏醒,跳蚤沟也一样。烧水做饭的热气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出来, 飘向蔚蓝高远的天空。公鸡飞上围墙,扑扇着翅膀打鸣,狗因为食物而兴奋吠叫。那是邻居萨克的狗,上周在矿坑里扭伤了脚,现在在家休养。说不定他可以依靠。图哈望向邻居紧闭的门扉,产婆推开房门出来。“快回去吧,你在身边,你老婆也有劲些。她不想你走,一个劲儿嚷嚷, 要我出来找你哩。”产婆说着, 抬起沾满鲜血的手来拉图哈,图哈内心颤抖, 不能表现出来, 只得侧过身体避开她的手。
“她在流血,很多, 我去找人帮忙。”听他这样说,产婆立刻把腰叉了起来, 令图哈只想转身就走。他很了解帝国人, 他们做出这种姿势之后,不会把真话听进耳朵里的。“呿, 去去去。都说你是见过皇帝的大人物,我当你有什么好主意哩。你去问问,去问问,我莉莉是不是跳蚤沟最有本事的接生婆?整条街但凡生不出来的,哪个不来敲我莉莉的门?哼, 围墙外面倒是有厉害的家伙,吹口气就能让你老婆生下来,可人家搭理你吗?瞅瞅自个儿身上这层皮。”产婆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去了。她踹开木门,房间内的呻吟声和灶上翻滚的水汽让图哈想起深海炼狱。部落代代相传的传说里,只有生前待人恶毒,欺骗巫医,夺取友人的妻儿,偷食部落的猪和鸡的坏家伙才会在死后被丢进海底滚烫的岩浆里。以上这些坏事,兰妮统统没做过。她犯下的唯一的错误,就是爱上一个图鲁人,将身心托付给了他。如果这一切从没有发生,她一定居住在帝国丈夫的庄园里,生产时有学士看顾。
悔恨教图哈流下泪来,他拭去眼泪,转身向产婆道谢,在她的喋喋不休中,沿着稀烂的蜿蜒小道,朝跳蚤沟外走去。图哈第一脚就踩中一个泥坑,臭泥溅了他满腿,他甩去手上的泥污,跳上舢板。上次伊莎贝拉来过之后,狮巢城下了一场细雨,接着便是暴晒的一个星期,如今巷道两侧干爽的路面上还留有葛利大人马队的蹄印。
要是那时候恳求她留下
一两位秘法师学徒的地址就好了。唉,她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我怎好意思开口?图哈沿着稀稀拉拉的马蹄印走向村口。在跳蚤沟安顿下来以后,他结实了不少新人,但此时双腿向前,脑子却不知道要教它们走去何方。产婆莉莉说得没错,走出跳蚤沟的围墙又怎么样,巡逻队根本不会让我接近学士们的住所,又有哪位秘法师会为一个图鲁人停下来?除非我混进他们仆从的队伍里。
我该带上些钱的。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银币在购置新屋和家具时已用掉大半,如今床底的钱箱子里只剩一把铜币。运气这回事,谁能说得准呢。说不定秘法师里也有像伊莎贝拉殿下那样的好人,即便只有几个铜板,也愿意帮助图鲁人难产的妻子罢。图哈别无办法,硬着头皮往外走。
跳蚤沟岔路极多,住户藤壶般挤在一起,外来者容易迷路,但对本地居民来说,无论从村子的哪个角落出发,村中心的集市都称不上远。恍惚之中,没走出几步,市集所在的空旷硬泥地便出现在眼前。时候还早,今天也不是大集日,没有几个摊贩出摊。卖鱼的麦可大老远就冲图哈招手。
“买条鱼回家,给媳妇儿炖了吃。早上刚从河里捞起来的,新鲜着哩。”麦可大声招揽生意。他坚持自己做的是清白买卖,其实手里的鱼大多来路不明。麦可咧嘴笑,原本应该很是扎眼的白皮肤被日夜劳作折腾成小麦色,酒糟鼻则红彤彤的,从杂乱的金色胡须从中伸出来,令他的笑容丑陋突兀。“看看,可新鲜了。别人不好说,你在我这儿挑,一定给你最好的。”麦可俯身从鱼篓里捞出一条黑色大鲶鱼,手指抠进鲶鱼的鳃盖里。疼痛让鲶鱼拼命挣扎,溅了图哈一身水。
“谢谢你的好意。”图哈瞅了鼓着腮帮子的宽嘴鲶鱼一眼,笑不出来。兰妮喜欢炖鱼,烤鱼也不错,如果能弄到家乡的香料,她一定会很开心。只要她能活下来……灰暗的前景令图哈再次落泪,麦可吓了一跳,松开抓鱼的手,将鱼篓盖上。“怎么回事?你是男子汉,马上就要当爹了,可不能哭哭啼啼的,抢了孩子的戏份。”
“兰妮她——”图哈抹着泪水,把困境讲给麦可听。
鱼贩子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双手按住鱼篓盖子。“需要学士帮忙,你去跟陛下说呀!陛下不是封了你做官,让你管上跳蚤沟里的图鲁人,还把老爷们的奴隶交到你手上吗?”奴隶两个字刺痛图哈的心,他瞪了麦可一眼,帝国人全没发现,继续说道:“皇帝是不好见,她手底下的爵士大人们,比她手上的汗毛还多,我懂得的。
嘿,你别看我混在阴沟里卖鱼,年轻的时候可见过不少世面哩。在秘法师手下干活的学徒们,手里头可紧啦。你呀,这时候就别再心疼钱,人没了,留着钱还有啥用?只管把薪水掏出来,雇不到学士,请来一两个学徒,总是办得到的。”
“我……陛下只是托付弗雷德爵士,要求我协助矿坑的侦查工作,从没提过钱的事。我剩下的铜币,连你这筐鱼也买不下来。”
“那就——请求诸神保佑吧。求苏伊斯保佑你妻子顺利生下孩子,求威尔提醒他的子孙还有一笔薪水没付。他们在村口鼓捣的那些个木雕,今天该完工了。这会儿过去,还能赶上收工祈福呢!”应该叫做竣工祈福吧?图哈回忆从伊莎贝拉那里学来的大陆语,暗自琢磨。他说的没错,我应该为兰妮准备丰盛的食物,最近忙着安排人手下井,亏待她实在太多。哪怕我们还住在森林里,我也会想办法捕点兔子,或者从路过的商贩手里搞点小麦。
“我可以赊账。”图哈望向摇晃的鱼篓。麦可将手肘撑在鱼篓盖子上,只有这样,才不至于让满筐的活鱼倾倒。“我不接受。”麦可笑眯眯地回答,伸出他的厚巴掌。“想吃鱼,就得给钱,人人一样,不仅你图哈,就是皇帝陛下吃我这篓子里的鱼,也得付账。”麦可拍响鱼篓盖子。“睁开眼瞧瞧,这可是跳蚤沟,谁知道你明早烂在哪个粪坑里?别怪老子说话难听,都是为你着想啊,老伙计。”
老伙计。图哈咂咂嘴。他开始后悔。如果当初没有一时兴起做那一单买卖,就不会将帝国的皇帝打落战马,也就不会离开森林。森林比帝国的城镇富足,是图鲁人世代生活的地方。我在森林里生活自如,摘下无花果的时候树木从不会抱怨。
“那么,给我一条中等的
,不要太多刺,肉要肥。”图哈把手伸进口袋里,只摸到两个温热的铜板。“我先付你一点订金,你给我留下一条活鱼,等我回来付你全部的钱,再把鱼给我。”图哈摸出他的热铜板,麦可立刻摊开巴掌,被胡须占去大半的脸上重新浮现出笑容。“好说好说,等你!”
“你被坑了。今天你要是回不来,他就会吞掉你的订金,耍赖说这钱是付给昨天的鱼的。现在把钱要回来还来得及。”有人在图哈背后说话。图哈初到帝国便被卖去了鱼肚湖流域,学习的也是那里的大陆语,狮巢城的口音对他来说仍有些陌生。他愣了几个呼吸,终于弄懂他的意思。他望向麦可,钱已被他揣进口袋里,看来不干上一架,是讨不回来了。于是他只好说道:“图鲁人不喜欢食言。希望你遵守你的承诺。城里神像那么多,说不定真像你说的,你们的神会知道,那样不好。”
麦可撇嘴,什么也没说,倒是图哈身后的少年嗤笑道:“傻瓜。真不明白陛下为什么不肯听老爷的。图鲁人不过相貌好看些,力气不如我们的人大,脑子更是愚蠢。”图哈转向他,少年满不在乎地抱起胳膊。他脸庞稚嫩,身材超乎年龄地瘦长,鼻梁生有雀斑,眼睛像湖水一样蓝。他是弗雷德大人的侍从,图哈记得他叫做哈里。父亲也是狮巢城的某位大人,直到今日,他仍然记不住帝国老爷们那些花花绿绿的旗帜。不过也没关系,只要知道他们中的随便哪个,伸出小指头就能碾碎一户刚刚除去项圈的奴隶人家就好。
“哈里大人。”图哈的称呼令男孩发笑。他立刻捶了他胸口一拳,只是没敢用力。男孩的笑容立刻消融,板起来的脸让图哈想到从前的主人,他们都一样,留有一头亚麻色的小卷发。
“别以为你是陛下要召见的家伙,我就不敢弄你!你有种再碰我一下,明天就不知道出现在跳蚤沟的哪个粪坑里了!”哈里踮起脚,像只斗鸡一样伸长脖子。图哈有心再给他一拳,拳头握起来,始终没有递出去。
“我的妻子正在生产,晚些时候自然会过去。”话刚出口,他就有点后悔。伊莎贝拉告诉过我,可以向帝国的皇帝请求。我不相信那个皇帝。她惩罚起族人来,跟处罚敌人一样凶狠,但我相信伊莎贝拉。于是图哈改口道:“我跟你走,你得保证我见到皇帝。”哈里大笑,弯下他单薄的身体。“是的是的,要是陛下不出现,我就爬进她寝宫,把她给你叫出来。”男孩说完,转身向村口走去。图哈回过身,跟麦可交代了几句,跟在他后面。比起其他贵族老爷们,哈里对跳蚤沟算是熟悉的。他只错了两个岔路口便走了出去,村口有个黑胡子男人,站在同样黝黑战马旁等他,旁边拴着侍从哈里的花屁股骟马。
第292章 命运的绳索(三)
“太久了!”男人抱怨, 吐掉嘴里的牙签,翻身上马。哈里笑嘻嘻地赔罪, 图哈原本以为男人是他的父亲,听起来却像他的债主。“奴隶不该让皇帝等候。换作我家里,你的右手已经没有了。”图哈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反应过来的时候,哈里已经拉过缰绳,翻身骑上去了。
反驳的时机业已过去,哈里调转马头,示意图哈爬上来。马匹是大陆的玩意儿,在家乡的日子里, 图哈从没听闻过这种生有四条长腿, 明明可以踢死狮子,却心甘情愿让人骑在背上的动物。图鲁人都不会骑马, 图哈也不例外。虽然曾经跟随帝国的皇帝从鱼肚湖前往她西部的巢穴, 但马匹和车辆从来轮不到他这个黑皮肤的家伙,要不是皇帝急着召见, 他相信现下也是一样。骑行路上,哈里时而吆喝坐骑, 时而吆喝图哈, 勒令他坐好,否则的话掉下去脑壳摔个稀巴烂可不是他的责任。每当图哈试图抱住他的腰稳定身体的时候, 男孩都像个被非礼的处女一样尖叫,而不断后退的街景,狮巢城颠簸的石子路,忽高忽低的马背,所有的一切都让图哈想吐。等到胯下嘶鸣的畜生好不容易停下它哒哒的蹄子, 图哈立刻跳了下去,蹲下身,把胃里的酸水全倒了出来。
“脏老鼠,正好配陛下的大猫!”黑胡子男人把痰吐在图哈手边,图哈只能装作没看见。哈里跳下马,抓住图哈的腰带把他拎起来,俩人押着他走过铁闸门。帝国皇帝的大门生有铁的牙齿,她的守卫也是钢铁做成的,生有一样的银白面孔。闪亮的长枪,斑斓的披风,喷泉,修剪成宝塔样式的松树,涂满色彩的天花板,柔软的由各色羊毛织成的长毯,所有的一切都令图哈头晕目眩。最后他踉跄着跪倒在大理石地板上,雕像前打盹的狮子睁开一只眼,低下头嗅闻陌生的味道。
“奴隶已经带到。”黑胡子男人向皇帝下跪行礼。图哈擦拭嘴角溢出的涎水,偷瞥绯娜。她面前的桌子大得像张床,上面摆着帝国人书写用的鹅毛笔,还有些裹成轴,叠在一起的纸张。绿色封皮的那些应该是书本,图哈听说大陆语都不成问题,只是不管兰妮教他多少遍,都记不住帝国那些歪歪扭扭的文字。后来到了狮巢城,伊莎贝拉觉得他必须学会,兰妮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图哈明白妻子的意思。一家有一个识字的已经足够,况且帝国字被神诅咒,总是带来不好的消息,令人沮丧痛苦。皇帝桌前站着的弗雷德大人一定就受了这种诅咒,浓眉拧在一起,不知他的老婆是不是也正难产。
“你口里的奴隶,正肆无忌惮找你脸上的痘坑呢。”皇帝取笑道。图哈立刻低下头去,明明只看了一眼,皇帝的样貌却牢牢刻在脑海里,即便闭上眼睛,眼前也全是她的模样。她生得跟寻常帝国人不一样,森林里第一次见到她时,图哈就发现了。直觉告诉他别惹她,她就像森林里陌生艳丽的蘑菇,沾上了多半没好事,但山姆觊觎她的面庞和身体,尼克尔则认定她的背囊里藏了满满的金币,最后贪婪战胜了直觉。我不该那么做的,图哈边跪拜边想,就像现在,揽下侦查队长的差事说不定只有坏处,最后连小命也搭了进去。他再次想到兰妮,鼻子一阵酸楚。
“巡逻队有人死了,你知道吗?”弗雷德大人语气不善。
图哈舔了舔干渴的嘴唇,抬头回话:“小人的太太正在生产,昨天夜里便返回跳蚤沟的家,没再出去过。”
“我让海德接替我,死了人,他会派人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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