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决战日(一)
倘使诸神真的关注这场战斗, 他们一定没站在洛德赛人一边。疯狂,所见所闻的一切只能用疯狂来形容。事实上, 好些水兵真的疯了。这不怪他们,迭戈难得地没有要惩罚人的意思。任谁在内河里见到远洋战舰,也会怀疑自己的疯狂,然后真的疯掉。一切都是神的旨意——除了这个理由,迭戈实在想不出其他的——等瞭望手发现的时候,“鸢盾”号的撞角业已深入“闪电”号船舱,两艘战舰被串在一起。“石塔”号试图摆舵,避开前方被双桅帆船堵塞的狭窄河湾,她肥胖的身体成了敌舰的活靶子, 在承受了四五次炮击之后, 主桅杆拦腰折断,压碎了前来增援的“鳟鱼”号甲板。倘若晴朗无雾, 事情还不至于太过糟糕, 最起码,舰队可以提前发现埋伏在河岸边的敌人。
当太后督战的舰船在河面上相互碰撞, 被风力推向蛇颈河湾的时候,叛军部队抓住时机现身了——对迭戈而言最坏的时机, 对敌人而言绝妙的时刻。迭戈飞快地下达命令, 结果秘法火球完全掩盖了他的声音。敌人不可能装备投石车,他们都是轻型部队, 自以为可以偷袭得手,更何况,沿途被反叛的奴隶挤垮的行省压根没有支持叛军的心思。是秘法,都是该死的孟菲,他烧毁了双子塔, 驱逐秘法师,到处泼洒圣水。祷告和祝福不能帮助指挥官赢得战争,秘法却可以。刺眼的冰蓝火焰裹挟着秘法师的愤怒,被抛上几十英尺的高空,越过河面,正中纠缠在一起的“石塔”号和“鳟鱼”号。两艘战舰都是铁甲战船,但被蓝火击中,却像沥青桶一样爆开了。
那一定是冥河里才能得见的情形。火焰爆炸的一瞬间,迭戈的视野被炫目的白光占据,他的真眼疼得流泪,尽管紧闭起来,白光依然透过他的眼皮,灼伤他的脑子。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的时候,蓝色的火舌窜上了“鳟鱼”号的桅杆,一口咬断缆绳。主帆倾颓,帆布发黑打皱,其上的彩绘徽章转眼间蒸发,化作灰色的烟雾,与被焚烧后的桅杆灰烬一起,组成黯淡的旋风。无数声音在旋风下哭嚎,高温令纠缠在一起的战船残骸扭曲变形。
无数冒着蓝火的人翻过围栏,跳船逃生,蓝色的江面上升起一缕缕白烟。蓝火消失不见,江水却紧跟着沸腾起来。跳船的倒霉蛋们连尖叫也无法发出了,黑色的尸体浮上水面,引来江边树林里的大群乌鸦。鸟群盘旋在江面上,粗哑地叫着。
今天就是末日吗?迭戈下令摆舵。划桨手们拼命摇动船桨,蓝色的水面追击而来,“鳟鱼”号有如无人驾驶的幽灵船,载着倾倒在身上的“石塔”号,缓慢但坚定地朝着“神圣苏伊斯”号而来。“快!给我看着舵,派水手长下去,让水手们给我卖力划!”迭戈招来大副,让他代替自己指挥航行。大副跑步过来,濡湿的脑门反射出不详的蓝光。“可是,水手长已经下去船舱了,大人。”“那就再派一个士官长下去!”迭戈跑下舵位,冲向圣殿骑士看守的船长室。他赤脚在甲板上奔驰,甲板本身并不灼热,但风的气息业已改变。原本凝结在甲板表面的露水全都蒸发殆尽,船甲板踩起来像艘没沾过水的处女舰一样,又干又脆。坏兆头。迭戈舔着发干的嘴皮。他派出去的三分之一的水兵仍守候在舰长室周围,圣殿骑士不让他们靠近,士官长们自行将队伍编组,组成三道圆环状的防线。见到迭戈过来,为首的一个行了个军礼,迭戈瞥了他一眼,生了一张褐色马脸的中年士官长欲言又止。迭戈从他身边大步走过,低声嘱咐。“一旦接舷战打响,准许你抽调一半人手参战。”士官长的赤脚将船甲板跺出声响,因常年暴晒而呈小麦色的脸庞上显出激动的神色。被迭戈踹下舵位的圣殿骑士顶着他被摔瘪的头盔,迎上来拦住迭戈的去路。
“马特神官正在为他的神圣之战祈福,我知道。”迭戈不想给他开口的机会。他拨开圣殿骑士,挤进由重甲骑士们组成的钢铁墙壁中。那摔瘪了头盔的蠢货偏要跟他作对,正面迎上来。迭戈正在气头上,索性推上他的胸口。赤脚的独眼老元帅力气比骑士想象的大。他被迭戈推得倒退,角力上的失败令他懊恼。“奉劝您,把手拿开。今天您已经冒犯过我一次,我个人的得失无足轻重,亵渎了苏伊斯的神圣的话——”
“她就要降下惩
罚,把罪人绑上绑上火刑柱活活烧死,让他们跟锋线上的水兵一样,对吧!”迭戈怒不可遏,他举起巴掌,圣殿骑士扬起他畸形的头盔,骄傲地迎向迭戈,一副“随便你打”的样子。迭戈提起膝盖,顶在他裆下。圣殿骑士哀嚎跪倒,他的帮凶们一下子全都拔出剑来。迭戈趁势拔出佩刀。他颠了颠钢刀,第七舰队配置的是统一制式的帝国刀剑,分量和重心全都一模一样,挥动起来还是当年征服黄金群岛的感觉。迭戈冷笑道:“尊贵的圣殿骑士们,面对敌人也是这般齐心就好了。”他提刀向前,原本朝外的水兵们全都转过身来,钢刀一柄接一柄地亮出,有人的刀身上映出秘法火焰刺眼的湖蓝色,惹得同伴回望江面。
“本帅奉命保护殿下安全,现在就要护送她脱离险境。擅自阻挡者,以叛国罪论处!”迭戈说完,带领水兵,将阵线前压。跪下的圣殿骑士拽他的皮带,他抬腿将之掀翻,骑士队伍里不知是谁怒吼了一声,钢铁的潮水随即向迭戈涌来。迭戈毫不畏惧,挥刀便砍,迎面而来的圣殿骑士仗着钢甲厚重,没有躲避的意思,高举长剑与迭戈对攻。就地面作战的骑士而言,他的基本功算是扎实,然而倾斜的甲板改变了他的重心,令他挥起剑来有如一个三岁孩童。迭戈冷笑,轻而易举避开他的攻势,给了让他彻底失去平衡的一刀。然而更多的圣殿骑士冲了过来,光是正面阻拦迭戈的,就有七八个人。迭戈啐了一口,将钢刀掷向舰长室窗口。玻璃应声而碎,少年惊呼,舰长室大门如愿开启,冲出来的却不是受惊的男仆。
“够了,闹剧该结束了。”沐官替马特神官推开门,站在他斜前方,为他挡住门扉,蓝色的焰火,与元帅的怒意。在神官里面,马特算是魁梧健壮的,眼下他简直要依偎到沐官身上。真可惜这幅光景不能给他的信众们看到。迭戈还记得早晨他涂了唇蜜的古怪装扮,如今遮掩的妆容全被神官的汗水洗去。他气喘吁吁,满头虚汗,苍白打皱的脸皮让迭戈想起死去多时的鳐鱼。当初登陆黄金群岛时,补给线时常受海盗侵扰,物资常常短缺。迭戈也曾亲自率领水兵出海捕鱼。毫不脸红地说,野蛮人品尝过的渔获,未必比第七舰队船舱里的更丰富。哼,迭戈?霍克度过多少难关,难不成,还被一个虚弱的神官吓退不成。
“马特大人,嘿,您的脸色可真差,需要本帅派人护送吗?您看门的铁疙瘩这样多,搭桥都够用了。”靠近门边的圣殿骑士立刻去扶他们的主人。马特神官被两位骑士一左一右架住肩膀,虚浮的脚步像是踩在水里。“战争结束了。苏伊斯对她的亵渎者们表达了自己的愤怒。您现在跟我来,还来得及。”来得及怎样?向叛军投诚?还是沉下水底给鲤鱼当饵料?迭戈皱起眉,一半是因为马特神官金纸一样的眼白,一半因为他嘴里的腐臭。“我们不能就这样抛下太后。日后陛下追究起来……呵,神官大人已将全部献给了神,老朽身后还有传承数代的家族要看顾呢,恕我失陪。”迭戈匆匆走向虚掩的房门。那位被他击中要害的蹩脚骑士再度站起来打算阻拦,马特神官摇头制止了他。很好,等你沦落到瘸腿乌鸦手里,我会为你美言几句。迭戈没有停下,仿佛快步就能将不安抛在后面似的。
他握住木门把手,出于不得而知的原因,黑铁把手冷得像冰。船长室内没有一盏灯,神官布置下的厚重窗帘牢牢守住窗口。迭戈的刀刺破其中一扇,地面上全是碎玻璃,钢刀刺破窗帘,薄雾遮盖的阳光苍白无力,在太后的侧脸上留下一道灰白的伤痕。迭戈的呼吸急促起来,跟进来的士官长捂住自己低呼的嘴。迭戈咳嗽一声,将他盖过。
“殿下?”迭戈低头步入室内。“神圣苏伊斯”号再次摇晃,迭戈握住门框稳住身体,靠在椅子里的太后随着船身摆荡,她的脖子蛇一般柔软,缺乏支撑的脑袋甩向她的肩膀,紧贴在上面,倘若她的脖子内还有骨骼,那么一定折断了。
王八蛋,他们怎么敢!“跟出去,召集你的人手,跟在神殿人马后面,别让他们溜走。快去!”迭戈把士官长打发走,自己迈出的第一步却像踩在棉花堆里。他踩到服侍太后的侍女,她仰面朝天,刚刚死去不久。迭戈挪开踩在她手臂上的脚,试探她的鼻息。没有呼吸,毫无疑问,身上也看不见伤痕。迭戈向旁边跨出一步,让开被自己遮挡的阳光。侍女的脸跟阳光一样苍白,神色平静,不知何为恐惧,对到来的死亡一无所知。舰长室内的其余四名仆人全都如此。原本应当站在太后身后服侍的侍女死在墙角;男仆半个身子藏在书桌底下,尸体则仰卧着;负责茶点的两名仆人扑倒在案几上,茶壶倒了,砖色的茶水淌了一地,除此之外,他们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般。
邪术!早该知道,那帮子神棍没安好心!杀死太后,对他们有什么好处?难道加里奥大人已在他们的掌控之中?细想之下,迭戈只觉得越来越蹊跷。我得为自己洗脱罪名,否则的话,雷蒙也在劫难逃。还是说,秃毛鸡们真正想要对付的是我?敌人会在蛇颈湾中埋伏,无法用巧合解释。一定有人走漏了风声,将行军路线泄露给敌人。哈,万人之上的苏伊斯大神官,打算用一支军队的代价从元帅们手中夺取兵权,做得一手好买卖!
只要我能将太后的遗体护送回夏宫,他们的阴谋就没法得逞,与他们的期望正相反,霍克会借此崛起,加里奥大人,长大之后的陛下,都将对霍克心存感激。迭戈揉了揉假眼,走向老霍克的复兴之路。船甲板还在摇晃,抑或是他的脚,软得像喝多了蜜酒。迭戈年轻时也常饮酒,曾因醉酒被父亲狠狠惩罚,如今回想起来,畅饮的快乐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他舔了舔嘴唇,上唇不知何时受了伤,舌尖尝到金属的腥甜味。
“殿下……”明知她多半已遭遇不幸,在触碰到她的身体前,迭戈还是先呼唤了她。回应他的只有茶壶滚过地面的声音,舰船再次吱呀摇摆,迭戈摇晃着走过去,如同洛德赛流言中说的,扑向太后泽娅。
她是个什么东西?!迭戈跳起来,脑袋撞到舰长室低矮的天花板。不争气的假眼蹦了出去,飞向阴暗的墙角,不知所踪。迭戈抚摸双臂,浑身鸡皮疙瘩。他向后张望,水兵们听他差遣,追随圣殿骑士而去,元帅的背后,只有未合拢的木门在摇晃,燃烧的蓝焰前所未有地靠近,在门上留下模糊的淡蓝影子。甲板上的动静出奇地远,甲板战或许已经展开,照理说,敌人没有接舷的条件,可是既然月亮都变红了,过往的经验又有哪些还能靠得住呢。时间不多了,迭戈转回视线。太后仍然躺在原先的位置,她胸口方才被迭戈触碰的地方业已凹陷下去,破窗泄露的阳光照亮她凹陷的胸口。迭戈深吸一口气,伸出手再次触碰她。
迭戈戳了戳太后的脸颊。之前的感觉没错,她的脸碰起来像是腐烂的面团,并且毫无温度,完全不像刚死的。但她摸上去也不像僵尸。迭戈按住太后座椅的扶手,凑上去检查她脸上是否有尸斑出现。她闻上去也不像僵尸。真要冒险把这具古怪的尸体弄回洛德赛吗?血月之下,到处都是行走的活尸,谁知道下一个站起来的会不会是这一具。
“大人,大人——”有人在呼唤迭戈,他的嗓音因过度使用而沙哑。“神圣苏伊斯”号还等着我指挥,不能再耽搁了。迭戈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最后一次检查太后的遗体。他带汗的手指触到太后歪斜的软脖子,迭戈听到“哧”地一声轻响,灼烧的疼痛让他立刻收回手,然而为时已晚。明明瞧不着火焰,太后苍白的皮肤上却立刻烧出一个洞来。迭戈想到用茶水浇灭看不见的火焰,然而他的十根脚趾扒紧甲板,纹丝不动。太后的皮肤融化了。迭戈发现自己冷静得可怕。
太后的颈脖子很快变成了做坏的面皮,拉扯出一道道濡湿的拉丝。绷住脸皮的皮肤彻底断掉,露出下面女人干尸一般蜡黄枯槁的脸,一张绝不属于泽娅?维瓦尔的脸。她不是她!她不是她!舰长室外响起敲门声,水兵从门口探出半个脑袋,而迭戈意识正失声大叫。绝不可能!绝不可能!巫术!过去的半年以来,我都干了什么!太丢人了!迭戈绝望地捂住脸,手指按进盲眼的凹洞里。
第316章 决战日(二)
战场在燃烧。蓝色的火焰驱散雾气, 取代阳光,成为最刺眼的一个。浓烟和惨叫飓风一样刮过江面, 江面太窄,河湾最狭窄处与“红鹰”长度相若,甲板上的每个人都能看见那些着火奔跑的人。船帆被焚烧,失去舵手的铁甲战船盲目地旋转,然后撞在一起。蓝色的火焰犹如瘟疫,将一面面风帆染成蓝色。不光是士兵们,就连艾莉西娅自己,也快要窒息了。这一定是炼狱,冥河的入口也不过如此。十二尉队的士兵立刻将从天而降的蓝火当作了神的惩罚——不知是大陆诸神还是图鲁人的神明们的。艾莉西娅无法将他们一一骂醒, 撞过来的敌舰帮她完成了这部分工作。在“红鹰”号面前, 浑身铁甲的内河战舰只是个侏儒。侏儒的短矛干穿了船舱,撞击的瞬间, “红鹰”就漏水了。有士兵立刻跑下去查看险情, 艾莉西娅阻止了他们。“红鹰”号已经没有意义了。从堵住蛇颈河湾那一刻起,她的使命业已完成。我们在内河上也不需要一艘海船, 况且水里也没有吃人的鲨鱼。
“为了陛下——为了荣誉——”跳上船头的时候,艾莉西娅真想知道他们清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为了哪个陛下流血的, 当然啦, 很可能谁也不为。她转向岸边,极力眺望, 但却不敢放肆伸长脖子,教人看出来她顾忌的所在。她一定在那儿,在某片旺盛的蓝焰之后,在某艘下沉的战舰旁边。蓝火绝非自诸神而来,那是秘法的火焰。一路上洛斯学士都在痛骂神殿, 称他们是吃粪的臭猪。现今整个大路上,所有的秘法师都为她服务。如果能看到她的旗帜就好了。熟悉的披甲战狮,蓝底白纹,是荣誉,英勇,灵魂的所在地。
“我们都会发达的。”艾莉西娅换了一套说辞。“割下敌人的左耳作为证据。它会为你们换来等量的金币,说不定还有爵位,一片土地,几个仆人。”“油嘴”艾迪挤上前来。遥远的蓝焰在他油腻的嘴唇上留下妖冶的光弧,他舔了舔那块地方,笑起来的样子看上去对“红鹰”倾斜的甲板毫不在意。“敌人?咱们可是逃兵,头儿。跳出‘肥鹰’号,到处都是敌人呐。”
“忘了逃兵的事,跟谁也别提。”“肥鹰”是艾迪给双桅帆船取下的绰号,在士兵当中广为流传。他喜欢给他熟悉的所有东西取绰号。他管詹妮叫土拨鼠,因为她的板牙;管他自己的刀叫地主,因为只有常常砍中东西的刀,才需要主人费心费力地擦亮,上油,跟伺候地主一样。艾莉西娅不知道他管自己叫什么,爱叫什么叫什么吧,只有逃兵不行,更不能让其余士兵被他带跑,错认了立场。
“我们现在是为皇帝而战的勇士,才不是什么逃兵!诸神将我们丢到战场上,就是为了,为了——”当然是为了爱。艾莉西娅舔着焦干的嘴唇,偷走“红鹰”号的时候,他们根本没工夫检查船舱内的饮水和食物是否足够。逃亡令每个人都感到绝望,尤其那些原本没出过什么差错,在雷蒙手下干得不错的人,眼下正是给他们注入希望的绝佳机会。“呸,谁知道他们为了什么!”艾莉西娅啐了一口缺乏口水的唾沫,“我们的敌人是维瓦尔家的人!看到皮鞭战斧,砍就对了!除了失败的耻辱和叛徒的名声,他们什么也给不了我们!还有那些和他们站在一起,想给我们放血,用我们的脑袋邀功的家伙。为了金币,为了勋章,为了赚回失去的体面,让老家嘲笑你们的人都好好看看,到底谁才是一无所有的废物!”
艾莉西娅举高佩刀,蓝色的火球在刀剑上投下鲜明的倒影。她甚至没注意到火球自何方发射,但它直奔跟“红鹰”连接在一起的铁甲战船而去。白炽的亮光令艾莉西娅不得不紧闭双眼,那些被光亮吸引,扭头查看的水兵也一样。轰鸣声紧跟着传来,仿佛雷鸣在耳畔炸响。秘法的巨手猛推战船。甲板上有如飓风刮过,水兵们全都向前扑倒。艾莉西娅更加倒霉。为了给士兵们喊话,她跳上船头,秘法火球的冲击力一下子将她推了出去,她的下巴撞到黄狮船头像,嘴唇像被正面揍了一拳一样,痛到麻木。她暗叫不好,张开双臂想要抱紧狮子雕像,慌乱之中只抓到几缕水草。艾莉西娅在自己的叫骂声中落了水,冰凉的河水朝她涌来,灌入她的口鼻和耳朵。她喝下好几口腥冷的河水,终于在沉底之前翻过身来。
蓝焰点燃战舰,“红鹰”号的甲板很快开始燃烧,然后是侧舷和龙骨。水面望上去有如天空,艾莉西娅开始庆幸江水让自己什么也听不见。逗留在甲板上的水兵们纷纷弃船跳水,只有其中的幸运儿避开了秘法的怒火。艾莉西娅向河湾处游去,周身冒火的倒霉蛋成了着火的肉丸,一个个坠入河中。河水没能完全拯救他们,落下来的家伙没有一个伸展手脚,游动起来的。他们被银色的气泡包裹,直坠湖底,好像数十根拖着笔直焰尾的银色火箭。江水被火箭们切割开,即便距离十来码,仍能感受到江水的热度。灼热扭曲了艾莉西娅的视线,水草与坠落的船体碎片连缀在一起,擦身而过的暗影分辨不出哪些是活人,哪些是被煮熟的肉块。最糟糕的是,落水之前艾莉西娅毫无准备,她甚至不知道被抛入水底有多深。她不断踢水,拼尽全力向江面游去。视线越来越模糊,她原以为是那些搅浑江水的家伙所致,然而越往上游,眼前反而越黑。两只肺都开始疼痛,艾莉西娅痛苦地张开嘴,吐出最后一个气泡。本能促使她张嘴呼吸,她咬了舌尖一口,借此振作。
现在呼吸,就是自寻死路。她捂住嘴,继续上浮。燃烧的水面变得一片模糊,只剩下明亮的蓝色。艾莉西娅向它游去,有如飞鸟奔向蓝天。总觉得在哪里见过。梦里的蓝。她迷迷糊糊地想。大海,军舰,燃烧的海水,狮子的心。她从高处坠落,蓝色的火焰包裹着她。她将那火焰裹在身上,随着战鼓起舞。伴随她的舞动,蓝焰转变为蓝色的裙摆,是她在盛会上常常穿着的那种。丝绸质地,边缘是湖蓝的褶边,其间有无数暗色的刺绣。打造成狮头样式的胸针别住她的绶带,狮头镀金,眼睛里的宝石来自那枚著名的狮子心,而那雌狮就像她一样,神情傲慢,勾起的嘴角不知藏下多少坏心思。
迷糊之中,艾莉西娅就要睡过去了。她手脚绵软,眼前发黑,脑子里全是幻象。只可惜,直到最后,也没能见上一面。他们不知道被诸神送来的双桅帆船属于谁,只会以为她来自雷蒙。战斗结束后,清理尸体的士兵甚至不会寻找艾莉西娅?霍克的尸体。
她只是被父亲驱逐,背负私生恶名的倒霉蛋,在黄金群岛的动乱中神秘失踪了,也许是死了,谁知道呢。她不过是下水道里的一粒屎,和千千万万排泄物一起,被冲向大海。艾莉西娅。舞台中央的皇帝忽然注意到她。她叫了我的名字吗?哈,都是错觉。对她而言,我跟围绕在她脚边的那些庸脂俗粉没有任何区别。原以为她会更加欣赏武士,到头来不论是谁,在她眼里不过是件玩具罢了。
艾莉西娅。她的嘴唇开合,又一次呼唤了她。艾莉西娅抬起头,鼻子里喷出一大串水泡,或许是血,谁知道呢。艾莉西娅。她站在舞台上,周遭舞动的人群忽然间停止下来。好多人窃窃私语,枪尖从人群中探出来,全都指向她,原本照亮她的秘法灯光将长枪照得闪亮。她露出悲戚的神色,脸上的妆容开始龟裂,分离,脱落。
艾莉西娅。难以置信地,她伸出了自己的手。该死,我没气力了。艾莉西娅想吐气泡,她张开嘴,江水直灌进来,很快鼻子里也全都是水。她不知喝了多少口,越是呼吸,越是痛苦。艾莉西娅。别喊了!艾莉西娅挥舞手臂,绝望之中,她碰到章鱼的触手。腕足牢牢缠绕住她,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一口气将她拎出水面。
我——艾莉西娅想要说话,一张嘴,哇地吐出一大口江水。她痛苦地翻过身,趴在甲板的残骸上,大吐特吐。腥臭的脏水不断从口鼻涌出,眼泪被挤出来,黏糊糊地沾满她的脸。
“还能吐,说明你的情况良好,用不着额外的治疗。”噢,该死,这副欠揍的语调,纯正地道的洛德赛口音,语法严谨,一丝不苟,毫无疑问属于克莉斯?沐恩。她是大学士之后,皇家学院骑士,授勋爵士,有“勇冠三军”的美名,艾莉西娅从儿时直到现在唯一的挚友。艾莉西娅想要跳起来,亲吻她的嘴唇。软弱的腿脚令她只能翻过身。她狠狠抹了把脸,还击道:“该死,暗礁没能要我的命,图鲁人没能要我的命,我却要被你活活气死了。”她打了一个充满水腥味的嗝,歪头吐出一口温热的江水,朝克莉斯伸出胳膊。“拉我起来,木板脸。”克莉斯依言照做,她一定是故意的,握得好用力,隔着护腕也捏痛艾莉西娅的手。艾莉西娅被她拎起来,双脚软得像面条。为了不在死党面前丢脸,她撑住膝盖,不让自己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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