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爬上了每一棵树, 落叶松,柏树, 冷杉,看上去全都一个样子。湖面并未完全结冰,它倒映出天空的颜色,云朵滑过碎冰,留下灰色的倒影,风将懒惰的湖水推出褶皱,霜冻后的最后一片红叶被推至岸边,伊莎贝拉的坐骑一脚踏过,掀起更多的碎冰与雪沫。克莉斯轻踢坐骑, 跟上那片雪雨。北风强劲, 吹飞伊莎贝拉束在脑后的卷发,而她爽朗大笑, 喷出的白雾里全是她的味道。
“慢一点儿, 护卫连影子都看不到了,回到营地雷娅又要抱怨半天。”克莉斯催促战马。此番出行, 她骑乘的是一匹纯种的奥维利亚神骏“祥云”,由大公亲自为她挑选, 依然是通体乌黑。与帝国灵活善跑的战马相比, “祥云”有股蛮横强壮的气势,仿佛还是难驯的野兽。战马“祥云”在马刺的刺激下生猛冲刺, 一下子追到伊莎贝拉马后。伊莎贝拉早已察觉,她轻带缰绳,灵活地转过一颗松树,松枝扫过她的肩膀,抖落半身雪粉。
“再跑就是森林深处了。”克莉斯骑到她身边, 为她拂去肩头冷雪。伊莎贝拉回眸一笑,拉拽缰绳。战马贴近,两个人的腿撞在一起。“让她尽情说好了。还是说,我们的半神害怕狮巢城的骑士?”她倒向克莉斯,歪向她的肩膀。克莉斯担心她跌落,张开手臂揽住她,她却偏偏坐了回去,投来顽皮的一瞥。“我会骑马,不是个战战兢兢,在外人面前跨骑的小女孩了。”“你永远都是我的女孩。”“恶心,我妈都没这样说过我。”克莉斯微笑,趁伊莎贝拉毫无准备,跨到她的马背上,坐在马鞍后拥住她。噢,她的气味。没有什么比贝拉头发的气味更令半神克莉斯安心。
“恶心?明明笑得很开心。”怀里的肩膀在抖动。贝拉挪向马鞍前方,为克莉斯腾出位置。虽然明知道空间不够,克莉斯还是挤过去,与她紧贴在一起。克莉斯抖开缰绳,让战马祥云跟在后面。“我知道你想避开其他人,单独和我在一起,但我们已经出来太久。”
“没有但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你看,就连太阳也在打盹。”贝拉靠进克莉斯怀里,仰望林间淡蓝的天空。浮云懒洋洋地游动,太阳藏身层云后,发出灰白的光芒。松枝间偶有雪粒被映成金色,明媚有如沙砾中的珍珠。“第一次来的时候,只觉得老松湖好大好大,每走一步,我都忍不住担心。父亲的时间还够吗?夜里会不会有熊?要是让奥维利亚人认出我,发现我穿了裤装……”她轻抚克莉斯执缰的手,“骑马跑起来它却那么的小,你瞧,我的手都没有流汗。”
伊莎贝拉的手干燥又温暖,她的手上也生了茧,只是不如克莉斯的厚。克莉斯紧拥住她,想要牢牢记住她鲜活的感觉。伊莎贝拉很享受她的拥抱。她什么也不知道,她最好永远不用知道,可惜不能。克莉斯低下头,好教贝拉的味道蹭上自己的面颊。伊莎贝拉不觉有异,续道:“那是我第一次在没有父亲的陪同下离开家,既害怕,又有些难以言喻的……高兴……我是不是不该那么说,父亲明明躺在病床上。”
“你天生就是鸟儿,奥维利亚却锁住你的翅膀。”
“回去的路上,你的尉队士兵们还没出现之前,我心想,再回到老松湖,不知得等上多少年。我怀疑我是不是疯了,明明度过了那么恐怖的一天,担心的却是再也不能见到为我挥剑的女骑士。”
“我……”如果不是我那身为神祇的前世动过手脚,你会像个正常的女孩那样,记住遇害的佣兵,脑袋分家的杀手,而不是什么挥剑的女人。克莉斯咬紧牙。最令人懊恼的是,她与过去的自己失去了联系。无论与猫头鹰争吵过多少次,也无法回忆起它口中那些她理所应当知晓的事。作为神的那个家伙已经死了,毫无疑问的,无论用了什么办法,她办到了。现在想要保护贝拉的是克莉斯?沐恩。将她从累世的诅咒中解脱,让她获得真正的自由,是克莉斯的工作。
“你不知道北方的女孩们经历过什么。没有你的帮助,我永远也不可能到达这里。”伊莎贝拉的手滑向缰绳,勒住马。战马在湖边停下来,漂浮薄冰的湖水倒映出两个人模糊的影子。我就像一座黑色的山,压在她的肩膀上。悲伤令克莉斯脱口而出。“你不需要我,我是说,没有我,你也可以做到。我的意思是,你不需要任何人的庇护,无论是我,还是绯娜,你的父亲,你的弟弟,盖伦,统统不需要。事实上,正是因为有你的帮助——和你想的正相反——他们是借助了你的力量,才站在了今天的位置上。”
伊莎贝拉转过来,她凝视的眼神令克莉斯耳朵发热。我配不上她那样看我,我……贝拉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一样微笑,搓揉她发红的耳郭。“噢,克莉斯。有时候你太了解我,让我害怕;有的时候你又一点也不明白我,令我伤心。”
“现在?你伤心吗?”
“你猜。”贝拉微笑,闭上眼睛,扬起面庞。只有这个,我无法抗拒。克莉斯俯下身。口唇间濡湿的声音很快代替湖水的荡漾,马匹不耐烦地喷着响鼻,蹄子踏碎薄冰,骑乘的姿势让克莉斯很别扭,然而贝拉的气息越来越强烈,盖过马匹的味道,让她舍不得罢休。
“你们两个,不嫌冷吗?就不能选家旅店,把炉火烧得旺旺的?”雷娅的嗓音从未如此惹人讨厌。克莉斯离开贝拉,后者的舌头追过来,舔走克莉斯嘴唇上残存的唾液,笑得一点也不像个奥维利亚的女孩。
“选家旅店?好教大堂里的客人都听到吗。”克莉斯淡淡地回应。雷娅踢马过来,脸庞通红,和她的马一起,像两口煮开的大锅,喷出大片白汽。“让他们听去。蜜泉也是帝国境内,大家都是大人了,必须懂得区分责任和私情,我说的没错吧,大公大人。”她摸向怀里,掏出一封黄皮信,上面的皇家印泥蓝得刺眼。
“陛下又来信催促了。您的队伍却走得比驴子还慢。这样下去,恐怕我得实话实说,否则陛下要是怪罪下来……”雷娅摇着信封。“一个戴上皇冠的家伙,看重自己的加冕仪式,不算过分吧?我以为你们算是朋友。”
“噢,当然,我的朋友,帝国十四世皇帝,绯娜?威尔普斯。”贝拉兴味索然,靠进克莉斯怀里。“蛇颈湾决战,我们这边,可是派出了我的挚爱参与。我的骑士不仅帮助帝国皇帝赢得战争,还把她的——该怎么形容,宠臣?——送到她身边。凭借这些,都不能为我争取更多时间吗?”贝拉闭上眼。更多的马蹄声响起来,松枝间的积雪簌簌而下,她皱起眉头,低声说:“我们快跑。”
“贝拉……”就连战马祥云也不耐烦地踱步,抱怨大公的任性。贝拉假装听不见,捏紧克莉斯的手催促。克莉斯叹气,抱歉地冲雷娅点了点头,踢马沿着半冻的湖畔小跑。直到跟过来的蹄声渐渐远去,松林间又传来灰喜鹊的叽叽喳喳,贝拉方才睁开眼,眉宇间的忧愁让人无法忽视。“为什么他们非要来跟我们争抢独处的时间?”克莉斯还没想好如何回答,伊莎贝拉又问,“她看起来怎么样?”
“她”指绯娜。克莉斯心知肚明,心底泛起难掩的涩意。“她会成为了不起的皇帝。”倘若明天的明天,大陆仍属于活人的话。“我是说,她作为绯娜的那一部分。她对艾莉西娅怎么样?她是真心打算跟她复合吗?还是又一桩让她得以坐稳狮椅的买卖?”克莉斯想了想,回答道:“她已下令赦免迭戈元帅,并把军队从黄金群岛的雨林里撤了出来。目前看来,在信守承诺方面,新皇帝没有让她的追随者们失望。我想她会兑现她的许诺。军队,秘法师,更多的能在实质上帮助奥维利亚的技术。”
“我要是说,我不在意呢?”贝拉转过来,在克莉斯脸上搜寻蛛丝马迹。“那样的话,我是不是就是一个糟糕的大公了?”克莉斯不动声色,将贝拉垂下的发丝拨到耳后。“你很不安。比你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还要不安。告诉我,为什么。”
伊莎贝拉叹息。她握住缰绳,坐直身体,本想借由湖面欣赏两个人的倒影,散碎的薄冰令她失望,她咬住嘴唇,呼出一大片白雾。“这些日子以来,你躺在我身边,从没真正入睡,一次也没有!”克莉斯微笑。“自己做着梦,却指责别人从未睡着?”
“每次我从噩梦中醒来,你都抱着我。每当我睁眼的时候,你总望着我!总是!”
“我睡得比较浅。”
“你在骗我。”
克莉斯担心她落泪,俯身查看,对上伊莎贝拉悲伤冷清的视线。“你有事瞒着我,绝不是好事。我故意拖慢行进的速度,连雷娅也无法忍耐,你却什么也不说。你是真的打算终结噩梦,回到我身边,是吗?”
克莉斯无法回答。
“我不能对你说谎,不能够。”
“那么,告诉我真相。”
克莉斯把下巴搁到贝拉头顶上,她流连她的气味,而贝拉也清楚这一点。她赌气别过头,不让克莉斯如意。克莉斯默默叹气,转向淡蓝的天空。一对黑色的天鹅拍打翅膀,穿过云层,滑向湖面。前面的一只飞得又快又急,它的伴侣紧随其后,伸长脖子,焦急呼唤。前面的那只充耳不闻,一头扎向枯萎的芦苇丛,克莉斯在芦苇的长杆间瞥见一抹橘红的身影。
“如果我成功,苏伊斯将夺回她的颜色,大陆的尸潮退却,柏莱古陆的却依旧高涨。我身上,有一半的血来自于古大陆。柏莱人信赖着我,我必须带领他们,彻底将尸潮击退。”
“看来身为大陆人的我是不够格同行了。”
“人的身体无法穿越风暴海。我必须使用古代纹章,它们太过狂暴,会将你撕碎。这对你很不公平,我知道。我没有权力要求你必须等待十年……”
“说,继续说。”伊莎贝拉嗓音颤抖。克莉斯扶住她的肩膀,有心要看她的脸,掌中却传来一股倔强的,不让她如意的力道。伊莎贝拉仰着脸,眺望天边的浮云,呼吸声粗重。
现在靠近她,说不定会挨打,还好我皮厚,打了也不疼。克莉斯靠上贝拉肩膀,端详她的容颜,决心好好记在心底。
伊莎贝拉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手。她的鼻翼一下接一下翕动,喷出的白汽颤抖着,于湖光中飘散。“如果只是为了这个,如果你只是瞒着我这些……”泪水淹没伊莎贝拉的话语,克莉斯抬起手,伊莎贝拉捧住它,将脸深埋进去。热的泪淌过克莉斯指间,很快变得和风一样冰冷。芦苇丛中,天鹅发出警示的鸣叫,翅膀猛烈拍打,薄冰被踏碎,芦苇翻倒,橙色的闪电刺入它们之间,溅起一片冰水。
作者有话要说:开了个新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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