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十分歉意,从巫嵘手里接过奶猫。看它那副不情愿的小模样笑呵呵道:“你家小猫真亲人,离了片刻都不行。看样子是从小喂大的吧。”
“不是。”
巫嵘顿了顿:“马路上自己撞过来的。”
医生:……
“这年头小猫也会碰瓷了,看来真挺有缘分的哈哈。”
尴尬打着哈哈,医生抱猫继续检查去了。但他走远了,巫嵘目光却仍停留在医生刚才站的位置。
“汪,汪汪汪!”
狗叫声又响起来了,有点尖细,是半大不小狗崽特有的声音。
在巫嵘目光落点处有一只黑背奶狗。它浑身漆黑,耳尖和肚皮染着点棕黄,尾巴像镰刀般翘着,好奇又亲昵望向巫嵘,翘着后腿挠耳朵。
刚才就是这只狗崽在叫,它似乎认识刚才的医生,亲亲热热围着他打转,呼哧呼哧的,尾巴摇的勤快极了。但医生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它一眼,连目光都没有倾斜。
不是不看,而是看不到。
这应该是条已经死去的小狗,是条犬魂。
没有得到医生注意的小狗失落呜咽,一瘸一拐没精打采在巫嵘面前趴下。它不明白为什么来来往往的人都不理它,每次认出熟悉的人小狗都会热情扑过去,围着他们打转,愉快轻吠,用头蹭磨他们的裤腿,渴望能引起注意,但每次它都沮丧而归。
趴下时,小狗触目惊心的后半身露在巫嵘眼前。它尾巴断了半截,身上伤痕累累,左腿被打烂了,应该是用钢管一类的钝器生生敲烂的,皮肉骨渣烂在一起。除此之外还有被热水破到起泡的浓疮,烟头烫伤的疤痕,利刃割出道道皮肉翻卷的血痕,现在还在滴血。
这是一条被虐待致死的小狗。
巫嵘想起来刚才护士们讨论的虐待猫狗案,这条小狗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它一瘸一拐到墙边放狗食盆的地方,想要喝点水,却无论如何也喝不到。
太阳越来越大,透过医院的玻璃照射进来,晒得小狗蔫巴巴的。它只好又退回到沙发前,那里有几盆很旺盛高大的绿植,遮下来小片阴影。小狗蜷缩在那里,在几次热情得不到回应的它再看到熟人不会再热情冲上去,只是忧郁注视着人来人往的热闹方向,哀伤汪呜两声。
没人能看得到它。
阳光越来越盛,烤的它昏头转向,不自觉地,小狗又向巫嵘所在的地方靠了靠,它只觉得这附近凉快极了。巫嵘看着它呼哧呼哧伸舌头喘气,显然被热的狠了。与此同时它身形越来越淡,动物的灵魂本来就比人类更脆弱易散,再加上今天天气实在很好,这样下去过不了半天,犬魂就会彻底消散。
……
汪呜?
朦朦胧胧间,小狗觉得有一片冰凉洒下来,舒服极了,就连身上的伤口都不怎么疼了。它好渴,平日里最爱晒的太阳仿佛变成一个火球,烧的它无处躲藏。小狗不安挣动,像是碰到了什么,鼻尖忽的一凉。
是水!
它立刻翻身坐起,好奇渴望拱了拱面前的托盘。托盘里盛了浅浅一层水,冰冰凉的。小狗拱不到托盘,但碰到水面的鼻尖却又泛起凉意。真的是水!小狗渴了很久了,那些水它无论如何也喝不到,向人撒娇求助也从来没有人理它。
小狗试探低头舔了舔,发现真能喝到水后立刻高兴把头埋了进去。吧嗒吧嗒喝的快乐极了。
“检查都做过了,没有什么大伤。”
那边前台处巫嵘接过小猫,听医生唠唠叨叨讲注意事项。忽然裤腿向下一坠,他目光向下一瞥,就看到圆头圆脑的狗崽紧紧依偎在他腿边,欢快冲他摇尾巴,眼睛黑亮亮的,像是两颗星星。显然,它从托盘上嗅到了巫嵘的气息。狗的世界非常单纯,狗崽认定巫嵘是个能给它水喝的,特殊的好人。
汪汪!
“喵呜……”
小猫恹恹叫了声,在犬魂靠近时害怕似的打了个哆嗦,把头又往巫嵘怀里埋了埋。
“目前来说应该是有点应激,回去再好好观察观察。”
医生好心提醒道:“今天医院里太乱,继续呆在这对它来说也不是很好。”
确实,身受重伤模样凄惨的猫狗还在不停往医院里送,即便这是个人手较多的大型宠物医院也有些应接不暇。
忽然,小黑狗高兴汪汪两声,撒欢般向门口跑去。
“这么多野畜生,不知道今天活明天死的往我这送,真当我是做慈善的吗。”
一人高马大,浑身戾气的寸头青年骂骂咧咧,边打电话边走进宠物医院。他长了双倒三角眼,眼白多过眼黑,看起来像双狠厉狼眼。浅褐色疤痕从头顶一直到眼角,浑身自带煞气,短袖露出手臂,上面纹了头獠牙尖锐的大黑狗。
而那条小狗崽子亦步亦趋追在他后面,尾巴摇的像朵花,颠颠紧跟着,又是亲近又是害怕,跟在距离他五步左右的地方。
看来这就是小黑狗生前的主人了。
犬类忠诚,犬魂更是忠诚到了极致。一直到灵魂消散它们都不会远离主人,但刚进来的桀骜寸头青年身上的气势却令巫嵘皱起眉。
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渗到骨子里,即使用特殊手段掩饰也瞒不过青灵蛊,同样被与青灵蛊共享感知的巫嵘觉察到。
他手上估计有不少条命,而且这个人的长相让巫嵘觉得有点眼熟。
“哟,这不是棍儿吗。”
被巫嵘注视的男人漫不经心挂断电话,痞里痞气从兜里掏出根烟,叼嘴里,冲巫嵘挑了挑。见他不动嗤笑道:“怎么,不认大哥了?”
巫嵘在杨家坪这边跟的大哥叫刘豹,手眼通天,最会做人,黑道白道上都有关系。像巫嵘这些跟的久的老人都知道,刘豹有个亲生弟弟刘虎,两人不知道怎么闹翻了,再不联系。但从辈分上来讲,他们这些人见了面还是要恭敬叫声大哥。按道儿上规矩,巫嵘该给他点烟的。
巫嵘觉出刘虎毫不掩饰的恶意,棍儿这外号本来是刘豹对巫嵘的亲近称呼,据说百年前老帮会传统,双花红棍是帮派里所有打仔中最能打的那个,巫嵘虽是个普通人,却敢拼命,比养鬼人都要狠,刘豹很欣赏,给他起了这样的外号。
但后来‘棍儿’这个外号多半说的是巫嵘的轴。被人嘲笑他和荀安好上后着了魔似的,不听讲不听劝,一条道走到黑。自然不是什么好听的。巫嵘看到他胸前徽章,刘虎竟然已经是一名养鬼人了。
“给你面子不接?”
他们这边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巫嵘的无动于衷令刘虎脸色挂不住,神情越发阴沉,上前两步,手探向巫嵘衣领:“还是说翅膀硬了,觉得自己行了……嘶!”
刘虎突然猛地后退几步,握着自己的手惊怒不已望向巫嵘,嘶声质问:“你做了什么!”
他刚探向巫嵘的手飞速红肿起来,比猪蹄还要胖上一倍。一道红到发乌的痕迹刺眼凸出来,就像被谁狠狠抽了一鞭子。
“喵呜。”
小白猫怯生生的叫,像是怕人般往巫嵘怀里钻了钻。巫嵘若有所思看了它小脑瓜一眼,懒得理刘虎,把小白猫放到柜台上。
“暂时寄养。”
又一次被忽略的刘虎脸彻底黑了。
荀安失踪了,就在那天发疯后不久,觉察到的刘虎派手下怎么找都找不到,后来有人暗示,说是上面的人将他带走的。
上面的人?上面的人为什么会突然注意到这边。
刘虎所做的勾当是断不能让上面人知道的,就连早就断绝关系的大哥都来警告,刘虎不甘停止搜查,独自一人回去后几天没动静,连许多合作多年的老客户都拒了,他这几天窝在家里,将荀安异常那天发生的事想了无数遍。
‘刘虎,你不是被巫嵘的狗咬死了吗。’
他那日到底是做梦,还是说,真看到了什么东西?
以至于今天好容易出来一次准备重操旧业的刘虎正撞上巫嵘,心里骂晦气的同时疑神疑鬼,上前试探。
这小子确实不一样了。
不知想到什么,刘虎神情越来越狰狞,两人之间气氛剑拔弩张,凝重的很。旁人见了完全不敢掺和进来,唯有那条小犬魂见主人和给自己水的好人吵起来了,急的团团转,呜呜轻吠着一会扑一扑巫嵘,一会扑一扑刘虎,努力想把他们的注意力都引到自己身上。
但巫嵘身旁有层无形的屏障,它接近不了。而刘虎更是连挨都不能挨,小黑狗稍微靠的近点便跌了个跟头,呜呜咽咽委屈哀吠,灵魂又淡了一层,看起来更虚弱了。
巫嵘左眼隐隐发热,隐约看到刘虎手臂上纹的巨犬颜色变得更深,它目光疯狂凶狠,獠牙尖锐,染血的猩红舌头舔了舔牙,不怀好意盯着他看。
巫嵘眼神一厉,巨犬纹身似乎觉察到什么,惊疑不定吧嗒就把嘴闭上了,眼瞪得溜圆,像是从狼变成了哈士奇。刘虎只觉得自己脖子背后有点凉,他仍恶意盯着巫嵘看。
突然间,小狗崽惊慌叫着消失了,刘虎手臂上的大狗颜色也淡了许多,像是劣质褪色的纹身,尽量让自己显得温顺无害。刚才还扒着巫嵘手撒娇不放的小白猫猝然松了爪子,一转身扎进医生怀里,只露出条瑟瑟发抖的尾巴。
刘虎狰狞僵硬在脸上,再不能动弹,他眼珠慌乱转动,配上那僵住的阴狠神情显得格外滑稽。
“巫嵘。”
一清俊身影越众而出,走到巫嵘身前。他神情淡淡,几日不见仍如初见时那般冷清矜贵似白鹤。巫嵘一眼看到傅清胸前别着的,代表天师的桃木徽章。
“恭喜。”
傅清微微颔首,等巫嵘填好了暂时寄养动物的单子后同他离开。两人堂而皇之从刘虎身旁经过,他还是像雕塑般一动都不能动,僵硬立在大厅里,过往行人谁都能看到,简直是当众处刑。
看到贴在他后背的黄符,不知怎的,巫嵘心情忽然好了起来。出门后和傅清有一搭没一搭聊起了天。
巫嵘:“傅道长,是周巡让你来的吗?”
傅清:“傅清。”
“傅清。”
“嗯。”
巫嵘难得开玩笑:“傅清,天师滥用符篆会被记过吗。”
“没有乱用。”
傅清淡淡道:“他自找麻烦。”
“没事,我自己也能解决。”
“早点断了关系好。”
傅清直白道:“他双眼含煞,怨气缠身,印堂发黑,不出七日必死于非命。”
末了他毫不留情总结:“晦气。”
巫嵘倒是对傅清好感又多了一分,他也觉得刘虎不是什么好东西,开了家流浪动物收容所却浑身血气,那头纹在他胳膊上的黑狗鬼气森森,近乎恶鬼。历来黑狗驱邪避灾,但现在却俨然成了个邪物。像黑狗雄鸡这类至阳的动物转邪,只会比寻常动物更加诡异可怕。
多行不义必自毙。
但当傅清带他站到这家颇为正规的医院门口时,遭到了冲击的巫嵘觉得自己对傅清的信任有些动摇。
杨家坪第四医院。
全称医科大学附属妇科医院。
“市区遇邪感染的人太多,公安部的检测室被占用了。”
傅清坦然自若走进医院大门,同巫嵘解释道:“四院有相应设施,检测鬼纹步骤被移到这里,拿单子后再去公安局报到注册。”
一个妇科医院怎么会有检测鬼纹的相应设施?
傅清这句话当巫嵘进入医院后才明白。
四院最有名的是妇产科,医院内情形和上辈子相同又不同。有许多肚子鼓起,穿着宽松衣服在家人陪同下来做检查的孕妇。
但也有很多大着肚子,焦虑不安的男人。光论数量竟然比正经孕妇还多!
第一个大肚子男人经过时,巫嵘还以为是啤酒肚,浑不在意,直到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挺着肚子的男人从他身旁经过时,巫嵘终于再忽视不了了。
尤其是他看到一情绪略显崩溃的男人激动拉着路过医生的手,声音染了哭腔:“大夫,我这胎鬼胎到底稳不稳,您给个准话啊。我都流了三次了,不想再遭这罪了!”
巫嵘:???
“并非所有人都能豢养鬼怪。”
傅清看出他面无表情,实则大脑空白,便放缓了步子:“怀鬼胎是一种更简单的,成为养鬼人的方式。”
养鬼人亲自深入鬼域中打服再抓回来养的,被称为养野鬼。野鬼潜力高,凶性也大,容易反噬但攻击性很强,好培养。但凡能压住这种野鬼的要么命格硬,要么运气极好。都是养鬼人中的精英人物,例如周巡。
但绝大多数养鬼人养的都是家鬼,类似饿死鬼,吊死鬼,笔仙这种人类早就摸清熟透的鬼怪,这类方法对养鬼人身体要求下降,甚至阴阳都不是那般注重。因为养家鬼就是要先将一鬼胎养入腹中,经过诸如女子般辛苦怀胎后生产。
产出的鬼自然会与母体亲近,这时在签订契约就容易的多。
虽说养家鬼者潜力不行,将来发展也有限。但这项技术稳定后人类便又多了一个选择,死亡率大大减少,基层中又补充了许多新血,大体来说是一项造福全人类的突破。
四院就是杨家坪最早引进鬼胎移植技术的妇产科医院,在这方面一直走在前列,怪不得能有检测鬼纹的仪器。
挂上号,今天来医院检查的人格外多,巫嵘排了半天才轮到他。检查倒是很快,巫嵘进去没多久就出来了,和傅清一起等结果。
说实话,这有点怪。毕竟身边都是挺着肚子的男人,巫嵘觉得自己格格不入,男性·本能惊恐。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周围渐渐聚集过来很多人。
“操的,真是怀了才知道自家婆娘辛苦啊。”
一大肚壮汉笑哈哈拍了拍自己肚皮,表情感慨。
“是啊,我这个才六个月就只吃香灰了,挑嘴的很。”
另一尖嘴猴腮,全身只有肚子大的男人恹恹附和道:“生下来肯定是个饿死鬼。”
“饿死鬼好啊,要考公务员最低要求就是饿死鬼。”
有人羡慕道:“我这就不行,唉,流了两三次了,就是不稳啊。”
说着他看向巫嵘平坦的小腹,以过来人的口吻友好道:“小哥,你是这刚怀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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