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神情一凝, 没有顺着白骨鬼王指向的方向看,慢吞吞道:“莫要装神弄鬼, 这种把戏也太老套了。”
“桀桀桀桀, 把戏?”
白骨鬼王粗鲁大笑,不屑叫嚣:“被鬼王混进人群你竟然还不知道,妄称什么灵童!”
“喂, 不管你是谁,跟我合作, 你我一并吞了这细皮嫩肉的小和尚!”
巫嵘站在原地,眼瞳沉沉。大鬼的梦境太真实,真实到这里面的人们甚至能看到巫嵘,和他互动。就像之前的鬼魂们, 还有现在的白骨鬼王。这说明了一点。
大鬼真正沉浸在这个梦境里, 融入了进去, 就像真实活在这段记忆中一样。所以与大鬼有血契的巫嵘也相当于真正来到了这段梦境,能被梦里的人觉察到。
这样一来,大鬼绝对是这个场面里最核心,最重要的角色,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梦境的发展。
会是白骨鬼王吗。
巫嵘看向那具猩红色的骸骨, 青乌崖正是白骨鬼王和傅大宗师战斗遗址。巫嵘依稀记得自己坠落时吞下鬼童指骨看到的异象。大地血泥翻涌,血泥下是一具通体猩红的骷髅骸骨。时间, 地点都能对上。如果这具骸骨上长出血肉头发, 穿上衣服, 会是大鬼红衣乌发的模样吗。
不, 不是。
巫嵘鼻尖微动。
白骨鬼王也很香,像一锅美味至极的红烧排骨,截选肉质最好的小排,炖的软烂入味,骨头上都裹满了赤红油亮的酱汁。轻轻一抿就能将酥香美味的肉抿下来,入口即化。脆骨的地方也不会硌牙,清脆美味。
但是他和大鬼味儿不一样。
既然不是大鬼,那梦里的鬼我能吃吗?
巫嵘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虽然估计没有现实的功效,但他现在实在太饿了,能尝尝味也好,还不会涨阴气。
而且梦是循环往复的。
这白骨鬼王是不是也就能反复一直吃下去?
巫嵘迈出一步。
“对,就是这样!你我前后夹击,我可以把小和尚最嫩的肉分给你吃!”
白骨鬼王意得志满哈哈大笑:“你很合我白骨的脾气!”
巫嵘又迈出了一步,饥饿促使无形幽冷的力量在他身体深处孕育生长,就像之前远远看到傅清正阳火时,体内滋生出的极致森寒冰冷的气息,此时此刻他处于魂体状态,那陌生的,令人战栗的幽冷卷土重来,占据了他四肢百骸,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姿态,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突破灵魂的束缚,孕育而出。
指尖酥麻,巫嵘下意识摩挲手指。下一刻,那里蓦然燃起一丝冰冷森幽的火光。
指尖上的火焰极其微弱,比烛焰还要细上三分,飘忽不定,弱不禁风,仿佛随时都要熄灭。但就是这缕火光,燃起的瞬间白骨鬼王身旁血雾骤然弥漫天际,又猝然收紧,浓重血雾中响起白骨鬼王不敢置信的怒吼。
“不可能,你怎么会有蚀阴火!”
“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声音深处暗含着一丝恐惧惊惶,像是骨头碰到狗,老鼠遇到天敌,仿佛那缕火是个极为恐怖的玩意。浓郁血雾如遮天盖地的帷幕轰然扬起,气势汹汹要杀向巫嵘。但下一瞬,白骨鬼王却做了个谁都没有预想到的动作。
他竟然转身逃跑!
一具骷髅裹着血雾骤然向远方飚去,风驰电掣快的像道赤红血箭,转眼就飚到了天际。但就在下一瞬间——
轰隆!
震耳欲聋的雷声炸裂苍穹,轰隆声连绵不绝,弄得人心惊肉跳,喉咙发干。一抹弥漫着晦暗死寂的紫色电光出现在血云背后,携雷霆天威狠厉劈向白骨鬼王。
轰隆!
刚才逃跑那么快的血雾又以更快的速度飚回来了,落到原地。浓郁血雾散开,竟比之前要淡去大半!白骨鬼王浑身骨骼心疼地噼啪作响,又气又怒冲苍穹大吼:“牛鼻子老道,你再敢劈爷爷一下试试!”
如他所愿,一柄裹着浓紫雷电的桃木剑影冷厉挥落,斩断血幕浓云,一剑之威远超纯粹雷霆,竟生生将白骨鬼王的鬼域撕裂了大半。血云天空裂开,露出外面正常的,铅灰色的苍穹。布满血泥的大地上泥土恢复原色,血池血潭蒸发消失。俯瞰大地如一阴阳鱼,半数是恢复正常的土色,半数是白骨鬼王所在的地域,仍旧猩红血气十足。
如有所感,巫嵘向大地尽头望去。
身着飘逸道袍,脚踏步履,手持桃木剑的年轻道士缓缓走来。他似乎出来很匆忙,长发都来不及束,仅用一支竹簪简单挽起,风云鼓动他的袍袖,紫电波光映在桃木剑上。如此距离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感到他身姿虽略显单薄,却更如鹤如竹,俊逸若谪仙。
这样的人不像是擅长战斗的,似乎就该在道观中开坛讲经,该手持朱砂红笔画下奥妙符篆。但当他一人一剑杀向白骨鬼王时,身上那锋锐如刀一往无前的煞气杀意凛冽似能割裂人的皮肤。
杀胚!
“傅大宗师来了!”
巫嵘听到幸存的战士军人们声音满怀庆幸放松,看到透支力量精神的人们疲惫坐倒在地,昏昏欲睡,似乎只要有这个人在一切都没什么可害怕的,没什么可担心。就算敌人是实力恐怖的白骨鬼王也一样。
就像普通民众信任他们一样,他们也无比信任正与白骨鬼王战斗的那个人。
“阿弥陀佛。”
一声稚嫩佛号在巫嵘身侧响起:“这位施主看起来有些面生。”
巫嵘收回目光,低头看向小和尚。这时的苦禅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大,一身僧衣还有点不合体。他挽起了袖子,手腕上是一串舍利佛珠。
“此乃家师遗物。”
苦禅捻动佛珠,若有所思:“吾与施主有缘,却不是此时的缘分。”
“敢问施主因何而来?”
小和尚沉静智慧的眼唯有在提问时,才透出点该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好奇。
因何而来?
“我在找一个鬼。”
巫嵘在低头是看到自己越发半透明的身体,离去的时间就快要到了,但现在他都还没有找到大鬼。难道说大鬼是白骨鬼王的爷爷或长辈,等白骨鬼王挨揍狠了或者被打杀了,才会‘打了孙子来了爷爷’,出来跟傅大宗师等人对杠?
“我想知道他的执念。”
“执念。”
小和尚自言自语,似有所悟:“吾等皆是执念。”
“施主你要找的人在这里,又不在这里。”
小和尚喃喃,星子般明亮的眼眸深深看向巫嵘,目光如有实质从他的额头看到双眼,在滑到鼻梁。
“为何小僧从您的面相上,看到了两条线?”
“一条是含愤而亡,一生亲离友散情孽,受尽磋磨,半生凄惨,一切皆不可得,最终成就大恶大恐怖,却仍不得自由。另一条似模糊不清,不似此生,倒似彼生,同样命中带苦,毕生努力最后落到镜花水月一场空,英年早逝。”
“但你也并非借尸还魂,夺舍而生,奇怪,奇怪,两条线竟在相融,碰撞会产生不同的未来……”
蓦然,小和尚闭上眼,眼中淌出两行血,连连咳嗽,声音也变得虚弱起来。
“天机不可泄露。”
“我和施主之间的缘分尽于此,施主倒是与我未来的徒弟有缘。”
小和尚抖着手,摘下那一串舍利佛珠,轻柔又坚定地放到了巫嵘手中:“如若将来有缘遇到,望施主看在这串佛珠,能帮扶一二,小僧不胜感激。”
佛珠一入手,巫嵘便感到一股暖流涌来。比刚烈炽热的正阳火更温和持久,仿佛一缕照到阴暗角落的阳光。阳光拂过他的四肢百骸,轻柔压住了不断翻涌升腾的森寒冷气,苍白小火苗嗖地消失,一直以来折磨巫嵘的饥饿也消失不见,情绪似乎都变得平和喜乐,心灵平静。
这便是高僧舍利。
苦禅大师的师父恐怕也是了不得的人物。
“尽量。”
巫嵘并没有做出许诺,眼前的苦禅小师父却满足笑了起来,甚至推了推他的手:“收起来吧。”
“就快要结束了。”
傅大宗师和白骨鬼王的战斗到了尾声,九转雷击桃木剑引动天雷,如一只巨大雷鸟唳鸣将苦苦支撑许久的白骨鬼王击落。白骨鬼王已战到极限,一身血色尽褪,露出莹白如玉的骨骼,白骨碎片如雨坠落,重重摔入粘稠血泥中,被血泥卷起吞没
顶尖强者的激战自然会影响到周围环境,傅大宗师身周的土地尽数被雷劈过,土地焦黑皲裂,裂痕累累,滚滚闷雷声不绝于耳。白骨鬼王一身浓重血气除了被天雷消耗掉的,其余也尽数在激战中融入大地。泥土猩红粘稠如血浆,森森血气似要蒸腾而起,又在半空中与雷威碰撞,互相消散。
“恐怕要到百年后,这里才能恢复正常了。”
小和尚的声音在耳畔,巫嵘眼中却只有那立在血色大地上的道士。他如荒野上的树矗立在那里,背仍旧挺得笔直,凛然孤傲,仿若永不会弯曲。他一人一剑沉默站着就像一面坚不可摧的城墙,守护被肆虐鬼怪糟蹋到满目疮痍的人间。
大火燃烧起来,小镇居民无一活口,太多尸体只能聚起来焚烧,防止灾后出现疫情。熊熊火焰直冲天际,伴随着小和尚叨念《地藏经》的声音,愿往生者早入轮回。巫嵘也在向上飘,他的身体越来越轻,像是一缕清风,又像轻盈的气泡。
他将要离开这个梦境,回到现实,恍惚间巫嵘看到血色再次凝聚,战士军人们回到防线。牺牲的年轻武警活了过来,肮脏的脸上满是坚毅,浑身紧绷趴在战壕中,枪口瞄准远方。更多同他一样的军人如钢铁城墙牢牢守在小镇入口。小镇中倒塌的建筑物阴影处,珍珠色的鬼魂不安紧张望向战场,默默为生者祈祷。
血雨淅淅沥沥落下,傅大宗师的身影如烟雾消散,大片大片的骷髅骸骨从血泥中爬出,摇摇晃晃袭向人类。
“开火!”
执念构成的梦境在重演,而巫嵘已经离开。他在444号宿舍7号床上缓缓睁开眼,阳光灿烂,小青蛇盘在他枕边,睡得酣甜。早起的黑岩狼蛛忙忙碌碌,没有早餐的它只能委委屈屈将昨夜结在墙上的网清理吃掉,然后自己爬回陶罐中,灵活前肢咯哒一声盖上盖子。
巫嵘觉得脑后有点硌得慌,他坐起身来在枕头下一摸,手忽然顿住。
枕下除了染血纸鹤外,还有一串舍利佛珠。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世间能如苦禅大师这般的人物,估计罕少。
“蓉蓉你醒了!”
吱呀一声宿舍门被推开,迟芳芳探头进来,小声腼腆道:“快去洗漱吧,今天艺术楼有雕像展呢,你不是一直想去——”
“行了迟芳芳,看看你这德行,一身厕所臭味,谁愿意跟你站一起。”
栗发女生嗤笑一声,推开僵立在门口的迟芳芳,拿着洗漱用品回了宿舍,上下打量巫嵘。原本审视的目光在对上他深黑眼瞳时缩了缩,气势弱下来,又不甘心道:“吴蓉,你到底什么时候接近的叶老师,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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